程相崧
我們把父親送進醫院,是臘月二十三,農歷小年。父親去年春節查出肺癌,已經拖了將近一年。隆冬時節,父親漸漸感覺出胸痛,渾身沒勁兒。我便知道,父親這次恐怕挺不過去了。我跟弟弟、妹妹又帶父親去醫院查了一次,這次病灶已經轉移到肝。
父親檢查出癌癥,已是中晚期,且病灶在肺門。他八十一歲了,十年前摘除一個腎,后來又裝了支架,再也經不起手術的折騰了。我們商量之后,對他隱瞞病情,采取了保守治療。他感覺出疼痛之后,我們便讓他在家吃藥,打針。我老婆和妹妹都是護士,每天下了班就到他那里去。不過是消炎針、止痛針。父親一天天在家里耗,一直沒住院。有時,他疼得厲害了,我便請一兩個熟悉的大夫去家里看看,調整一下處方。
漸漸地,妹妹有了些怨言。
她小我十四歲,是父親最寵愛的“小棉襖”,她一次次問我,為什么不把父親送到醫院。我是長子,他們都等著我拿主意。可是,我已經跟弟弟商量過多次。弟弟的態度,首先沒錢,其次沒時間。他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超市。春節前后,正是生意好的時候。他和老婆必須抽出一個看攤子。在家還好,住了院,來回開車也得半個小時,就必須每家至少出一個人,天天在那里伺候。
父親早晚都要走,我不想因為這事,挑起兄妹們之間的矛盾。
當然,弟弟無暇照顧父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春節前的這段時間,他要經常“跑路”。在親戚朋友那里,他欠下了三十多萬元的債務。這些,是他在五年的時間里,陸續借下的。他借錢的理由,有供女兒上學,給老婆看胃病,甚至給父親做手術。
其實,他女兒上大學沒花他借來的一分錢,父親做手術,我也沒讓他出一分。他老婆前些年時時說胃疼,經常去各種醫院檢查。從知道他借錢,胃疼再沒犯過。
他這些年,一直在偷偷地買彩票。他從來沒告訴過人,他買了三十萬元的彩票。最多的一次,卻只中了2000塊錢。
這事兒大白于天下之后,我弟弟便徹底名譽掃地,一錢不值了。母親跟親友的解釋,是弟弟遺傳了父親身上所有不堪的基因。
這三十萬,至少有二十萬,是從我這兒拿走的。我是一個肛腸科大夫,在X城一家三甲醫院工作。從三十多歲,便有鄉鎮一級的小醫院請我去做痔瘡切除之類的手術。這些病號,放心不下當地的大夫,又想省錢,便熱衷讓我們這樣大城市來的“專家”為他們主刀。那些醫院也樂意這樣干,籠絡了一部分病號,增加了醫院收入,又圖個省事省力。
我那時候,三千也出去干,兩千也出去干,甚至給一千塊錢,我也開車跑一趟。我心里想,就當是履行醫生的職責,救死扶傷了。當然,除了這些勞動所得,還有患者塞的一些紅包。這是風險收入,可哪會那么準,查到我的頭上?雖然,老婆會經常翻我錢夾,然后將大面值的鈔票席卷一空,但我轉移積攢起來的私房錢到底有多少,永遠是個謎。
這個情況,弟弟那么聰明,不會不明白。更何況,弟弟小我七歲,一直被我嬌慣著,寵愛著。我上大學那會兒,已經開始把獎學金寄給他,讓他在中學里泡妞。我工作之后,弟弟一缺錢,便會到我這兒來。弟弟說過,他這輩子最想的,就是發財,發個大財!他在這四十多年里,換了無數種職業。他開過飯店——當然,本錢是我贊助的——飯店開黃后,又當過超市司機、快遞公司派件員……
在所有人都知道他買彩票的荒唐行徑后,他才跑我這兒來,痛哭流涕,坦白他犯糊涂,做了件對不起我的事。他說他早就知道不成,但還是愿意碰碰運氣。他甚至無恥地要求我,給他保守秘密。說,這事兒如果傳出去,會讓他顏面無光。當然,他那次哭訴的主要目的,是想繼續跟我借兩萬。
他說,這回要改邪歸正,踏踏實實干點事兒,把小區門口的一個門面租下來。他說,他考察了,那門面開個小店,賣日常百貨、煙酒糖茶、兒童玩具,肯定發財。
我疑惑地看了他兩眼,說你不能把我當成取款機。
我跟他抱怨著,說從大學畢業,掙下第一份工資,自己每月都給母親些零用錢。開始幾百,后來漲到一千兩千。母親小父親十歲,三年自然災害,下關東認識了父親。她這輩子,對父親的工資卡,管得很緊。父親從前在沈陽一家國有煤礦下井。年輕時,煤礦效益好,工資可觀。錢除了交給老婆,還偷留一些交給老家母親,寄一些給外地的妹妹。那時,十來口子人都靠他養活。后來,五十多歲,煤挖完了,到處坍塌,他便跟母親回了山東老家。在他回來的第二年,煤礦倒閉,他成了失業人員。
每一次,母親拿著我交到她手里的錢,都會嘮叨著說,你爹沒用,可跟我生了你這個懂事的孩子。父親病重,常常有晚輩去伺候,在那里吃飯。母親已經好幾次念叨,說每月那幾個錢,根本不夠花。她要時時惦記著她的工資卡什么時候發錢,甚至要把存了死期的款拿出來應付日常花銷。
當然,我的錢每個月還要拿出一部分,寄給兒子。我兒子前幾年上了一所醫科大學,畢業后非要留在當地。他學習不行,高考時,我冒著被開除公職的風險,給他找了替考,花了十多萬。那是一座海濱城市,他一到那里,就喜歡上了。我想讓他回我們生活的X城來。如果他肯,我有把握憑攢下的人脈,給他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可是,他堅持大城市機會多。這話聽上去似乎蠻有道理,可事實是,他畢業五年了,仍舊沒有找下一份像樣的工作。
他現在一家小兒洗浴中心,給腸道不好的孩子中醫按摩。他學外科,我不知道怎么敢從事這樣一個行當。他老婆是印刷廠的排版員,用我兒子的話說,是在地攤擼串時認識的。兩人已有了第一個小孩,女孩。房子首付,是我出的。半年前,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恭喜賀喜,我又給你老人家弄出一個寶貝孫子。
他老婆懷孕六個月了。請了假,待產在家。他結婚之后,漸漸不好意思開口要錢,卻會經常把一家三口的照片發過來。女兒在中間,兩邊是他和老婆。在一次次發來的照片上,他老婆的肚子已經開始飛快地隆起。他每次發來照片,我都會讓老婆用微信給他們轉幾千塊錢過去。
我妹妹是十年前結的婚。在我眼里,妹夫是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家伙。他讀了一所三流師范院校,畢業后卻沒找到工作。不如說是,他壓根就沒興趣找工作。他整天憋在家里,據說是在寫小說。他追我妹那會兒,我妹還在外地實習。后來,他恬不知恥地提起,有一次,他去那座城市看妹妹,“直接拉低了她的生活質量”。
他平常沒話,也不喝酒。有次,我硬拉他去喝。我借著酒勁兒,問他這些年都在干啥。他說他一直在努力,要當個雷蒙德·卡佛那樣的作家。我問他有多大把握,他說不知道,但愿意賭一把。我又問雷什么的·卡佛多少歲得的諾貝爾文學獎,他有些不屑一顧,瞥我一眼,說雷蒙德·卡佛一生窮困潦倒,離過婚,進過戒毒所。
我不知道,妹妹為什么會看上這么個玩意兒!我心疼妹妹,每次見她,都會偷偷塞些錢給她。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給我半年的時間,我掙了錢,一定首先還你。”弟弟說。
我不能不幫他,至少,看在父親份上。父親走了,我一定想辦法擺脫他,哪怕跟他翻臉。當時,我也沒有錢,只好用信用卡透支了兩萬給他。他的小店開張之后,我每次經過那里,他都會提起這筆錢。他說,只要攢夠了錢,別的債不還,你的錢我會第一個還你。我每聽到這話,就會趕緊離開,不然接下來就得聽他不斷地訴苦。他會把每一筆開銷說給我聽,像一個會計給老板報賬。總之,讓我明白,他是一個給命運逼得走投無路的人。
我觀察著父親的病情,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讓他住院。但是,截止臘月二十三,父親已經出現了兩次深度昏迷。第一次,我正做著一臺手術,妹夫突然打來電話,說他跟母親想給老人喂飯,卻怎么也喊不醒。我匆匆做完手術,趕過去,費了好大勁兒,才喊醒父親。父親頭天晚上徹夜難眠,黎明吃了一粒嗎啡,麻醉作用還沒消失。第二次,臘月二十三日中午,喊不醒,后來醒了,卻指著椅子上的茶杯,說趕緊拿過來,我要把尿撒在那里。
他們都嚇壞了,望著我。
我知道,父親已經開始糊涂了。
我們把父親送進了我工作的那家醫院。
醫院在市郊,意味著接下來的日子,必須有充足的人手值班。我、弟弟和妹妹三家,開始每家輪流出一個人照顧父親。這并沒用我提出來,也沒用坐下來一塊兒商量。
第一天晚上,是我值的班。父親的病情,是從凌晨三點漸漸好起來的。他昏睡了幾個小時,突然醒了。我奔過去喂他水,問他知不知道我是誰,他說出了我的名字。他早飯喝了一袋伊利,甚至還吃了我從食堂買回來的一小塊面糊。
第二天,一早,妹夫來了。他在病房里伺候了整整一天。晚上,大家不約而同,又聚到病房。父親在那天晚上,出奇地好起來,坐著看了一小會兒電視。中午,母親來送飯。母親說,雖然遠,坐公交車倒也方便。母親說她以后每天中午都會來給父親和陪人送飯。我很欣慰,這樣的話,不用出去買飯,一個人在病室伺候就夠了,相當于節省下來一個陪人。
第二天晚上,一番討論之后,弟弟留了下來。第三天,我妻子休息,一早便來接替弟弟。這樣,早晚接班的人,又同時負責帶來早飯和晚飯。堅持了三四天,父親漸漸穩定下來。雖然氧氣一直吸著,卻撤掉了監護器,嗎啡也停了。父親精神似乎比來時好了許多,每天看一會兒電視,或者當廣播聽一會兒。大家辛苦著,卻也慢慢適應了這種有規律的生活。
臘月三十的下午,女人們都回家忙著包餃子,弟弟在病房伺候父親。
春節到了,新入院的病人驟然減少,原來住著的病號,很多也都出了院。我忙完唯一的一臺手術,去病房看父親。父親床頭的液體滴了一半,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臉腮顯出紅潤,均勻地呼吸著。弟弟原來是斜躺在陪床上的,看到我忽然站了起來,兩手不自然地垂著。他有些怕我。他壓低聲音告訴我,父親剛才喝了少半盒奶,是他用針管打進嘴巴里去的。
“你走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我還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換隔離衣,可是我想留下來獨自陪陪父親。
弟弟聽了我的話,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猶豫著,故意磨蹭。他身子縮得更小了,像是不敢直視我,但終于還是鼓足了勇氣,道:
“哥,過了春節,你能再借我一萬不?”
“我不是借錢給你,讓你開著個商店嗎?你賺的錢哪去了?你別忘了,這些年你一直在借我的錢,卻從來沒還過。”我一下子就火了,如果不是父親,我一定會朝他咆哮起來。
“我這一年,哪里攢得下錢?你知道,瑩瑩在北京耗著,已經五年了,吃穿住用,都是我養著她。爸爸又病著,他是離不開藥的。硝酸甘油、他汀、消心痛,這些治心臟的藥,不都是我買給他?雖然花不了太多,可不也是錢嗎?平常,還要交房租、水電費……”
“我把錢借給你,鬼知道你又會拿去干嘛!”
我從床邊站起來,擺弄了擺弄父親的輸液管。我的手在顫抖。我不想提他買彩票的事兒,那是他的死穴,卻忍不住。弟弟沉默了半晌,悻悻地站在那里,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
“我不去買彩票了,從前買,也是想賭賭運氣,我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永遠這么差!”
我不假思索地沖上去,扇了他一個耳光。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他,他沒有躲,只眨了一下眼睛。我抖著因為疼痛而痙攣的那只手,看了一眼父親。我擔心父親會突然醒來,看到這不該看到的一切。父親還是平靜地躺在那里,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在貼著大紅“福”字的玻璃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已經有沉悶的鞭炮聲隱隱地傳過來。弟弟慢慢蹲在地上,口里還在嘮叨著什么,聲音卻已經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這個春節,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催債的都上了門。我只能先還點兒,五百,一千……我也不想跟你借,可誰讓你是我哥?”
“父親走后,你休想我再幫你!”我氣憤地說。
那天,全家人在病房陪父親吃了年夜飯,餃子和菜是各家帶來的。父親讓我們扶著坐起來,披著棉襖,吃了五個水餃,又喝了半碗湯。孩子們都很開心,給父親拜年,說祝福的話,領紅包。父親心情也很好,一直坐到春晚開始,看了兩個節目,才讓扶他躺下。
我知道,晚上在病房里的節目完成了,接下來,便是各自回家看春晚,過年。大家都在等著我發話,我說,讓我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照看父親,你們都回去。照例是推讓,弟弟弟妹,妹妹妹夫,都說他們可以全家留下來。我告訴他們,當天晚上,科里該我值班。因為病號少,我可以一邊值班,一邊陪著父親。
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議,只有弟弟不依,執拗地非要留下來陪父親。我知道,他肯定是還在為下午的那一耳光心存芥蒂。我不想再惹他,便招呼大家回家,我也去自己科的醫生辦公室休息。
我們一起走出病室,到了電梯口,妻子忽然想起來,親友們來探望父親時送的禮物——奶、飲料、火腿腸、八寶粥之類,都堆在病室一角的地上。因為無暇顧及,這些天都沒有處理。妻子提議,回去各自提一些回家,也免得這些東西放在病室里,一放就是“一年”。大家一致同意,相互招呼著,回頭往病房走。
我們醫院的病室,白色的木板門上方,鑲嵌著一大塊玻璃。當初這樣設計的目的,一是采光好,二是方便護士晚上查房。我們折身回去,沒走兩步,就從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和坐在父親床邊的弟弟。弟弟身體前傾,正從父親手里接過一個什么東西。那個東西比巴掌略小些,眼尖的都看出來,分明是一個煙盒。
我們都感到有些意外,但人已經到了門前,也不能不進去。弟弟更沒有料到,我們會殺個回馬槍。我們推門進去時,他分明像彈簧一樣,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然后,看清是我們,故作輕松地笑著,手卻始終插在褲兜里,直到我們出來。
我回到醫生辦公室,換了衣服,微信收到一條信息,是妻子發來的,一個壞笑的表情。我想替父親分辯,卻又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理由。這些年,妻子一直抱怨我對弟弟照顧得太多,又說父母在幾個孩子中,尤其疼愛弟弟。今天發生在病室里的一幕,似乎證明了她的“一貫正確”。我想了想,發過去一句:就算煙盒塞滿百元大鈔,能有多少哩?過了會兒,微信收到一句:就怕里面有卡。
我知道,也許這會成為妻子再也難以解開的一個心結。但是,第二天證明,在眾人里反應最強烈的,卻是母親。母親說怎么也想不到,她終日提防著父親,卻還是防不勝防。老頭還是攢下了私房錢,并把它悄悄交給了弟弟。這種挫敗感讓母親很沮喪。在大年初一,母親來送午飯時,便悄悄把我拉到一邊。
“我看你爸也好不了了,不如讓他走了算了!”
我驚詫得張大了嘴巴,大過節的,這是說的什么晦氣話?看看母親,滿面愁容,態度卻是認真的。當然,她是對的,父親還有什么康復的可能呢?誰還能指望他從床上重新站起來?他往好里說,也就一兩個月;往壞里說,隨時都有走的危險。我早上給他擦身,分明注意到,他肝部已經腫脹得厲害,大約有了很多腹水。
明白歸明白,母親這話還是讓我有些惱火。十年前,父親做腎移植手術,她就有過這個論調。這一次,舊調重彈,肯定跟父親昨天的行為有關。
在接下來,母親甚至跟我探討起了父親死后,撫恤金和喪葬費的領取問題。
“媽,你是不是太急了?”我問。
我看到,母親不再說話,臉色卻更加慘白了。很顯然,我的話讓她不快。
“我從明天開始,不給你們做飯了。來回這么遠,我累得慌!你們隨便買點兒吧。”
我在醫院專家樓有套房子,裝修過,也有些簡單的家具。因為在城區有房,開車來回方便,便一直閑著。我告訴母親,如果嫌路遠,可以去那里做飯。米、面、蔬菜由我買好,她只管做。我以為,這個辦法,能讓母親的困難迎刃而解,沒想到提出之后,母親卻說:
“我搬到這里來,你爸死后,我再搬回那個空房子,會害怕。”
我看著母親,知道她是鐵了心要撒手不管。
我們吵了一架。
從母親不再給我們送飯,人手便緊張了起來。上午十一二點鐘,該抽出個人去買飯了,父親的吊瓶卻還沒滴完。這些天,多虧了兒子小亮在家。小亮學的是醫療,雖然工作沒用上,做個陪人,卻比一般人強一些。我想讓小亮晚回去幾天,多在家照應照應,妻子卻說,爸對弟弟這么好,讓他多盯著嘛!
這樣過了兩天,晚上大家聚齊,妹妹便像不經意地說,妹夫從前每天都要寫點什么,從父親病下,再沒動過筆。妹妹又看著弟弟問,瑩瑩春節前沒回來,不是說的過年后回嗎?怎么還沒回來?妹妹口中的瑩瑩,就是我弟弟的女兒。我這個侄女,從小是個學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第二。在高考那年,以708的高分,一舉奪得了X城的高考狀元。
這個姑娘,一度是弟弟和弟媳的驕傲,甚至是我們整個大家庭的驕傲。這感覺直到她碩士畢業,才慢慢消減下來。碩士畢業之后,她開始一門心思考博,卻連續五年,折戟沉沙。她報考的是國內某頂尖大學最熱門的專業。這個專業,每年在全國招生兩人,而她,卻總以第三名的成績落榜。孩子有這個志向,原本也沒什么。可問題是,我這個侄女,碩士畢業后,一直沒找工作。她在北京租了間房子,心無旁騖,年復一年地為她的那個博士生的目標奮戰著。
這個春節,應該是她陪著爺爺過的最后一個春節了。如果不回來,怎么也是說不過去的。大家雖然沒說,可肚子里已經有了些怨言。那兩天,大家有意無意的,就會把話題轉到瑩瑩身上。瑩瑩小時候最愛吃她爺爺做的糖醋排骨,瑩瑩從幼兒園到初中,幾乎每天都是她爺爺接送。
正月初六,瑩瑩回來了。瑩瑩并沒立刻來病房跟生命垂危的爺爺先見上一面,而是先去牙科診所拔了一顆智齒。瑩瑩第二天來看老人,說話還有些含糊不清。她雖然說了要在病房值班,照顧爺爺,卻隨后從包里掏出了一本考博的教材。
那天,小亮把瑩瑩支使走了。他不耐煩地說,在病房里看書學習,哪有個陪人的樣子呢?小亮在病房待到中午,跟我弟弟打了電話,讓他叔叔傍晚早些來接他的班。可是,弟弟也許忘了,也許太疲勞,睡過了頭。他跟我弟媳直到晚上七點半,才姍姍而來。他們來的時候,為父親和陪人帶來了飯。三張油餅,兩樣炒菜和一罐子八寶粥。那時,我和妻子已經到了,小亮已經下去食堂買了晚飯。
那天晚上,父親喝了些稀粥,閉著眼睛,在床上無力地躺著。這時,卻掙扎著,非要讓我們扶他起來。我們這才住了吵鬧,一起去扶父親。有人托著后背,有人搖動床鋪的升降操作桿,有人扯起氧氣管,有人忙著往身后塞被子、枕頭。父親披著一個棉襖,兩臂伸著,手緊緊地扶著吃飯時才會用到的那個便攜式升降桌。
他若有所思,目光盯著床鋪對面的墻面。我們都圍上去,因為大家都隱隱感覺到,應該是我們剛才的爭吵,讓父親感到了不快。畢竟,父親的生命所剩無多,我們即使要打架,在這個節骨眼上也要暫時停手,聽聽老人最后的忠告,甚至接受他最后的訓斥。
我們圍在那里,都期望著父親能夠說些什么,可他閉上眼睛,擺了擺手。
正月十七,父親挪到了重癥監護室。
我那天上門診,中午時分,妹夫打來電話,說父親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我趕到那兒,監護儀已經裝上了,大夫和護士正在給老人吸痰。我瞥了一眼監護儀屏幕上閃爍的數字,血氧飽和度偏低,心率和血壓都在正常值以下。內科主任老邱望了我一眼問:怎么辦,插不插管?我沒有考慮,便說了一聲插。
那天,等弟弟和妹妹趕到,父親已經躺在重癥監護室的床上了。他整個人像是一部機器,嘴里伸出來兩條粗細不同的管子,用膠布固定著。
我給父親插上管子,卻又后悔起來。因為,小亮上班的那家小兒洗浴中心已經開業,老板兩次催他回去上班。瑩瑩為了準備考試,在前兩天也回了北京。在剛剛住進重癥治療室的那天,父親打了些血漿,活是活了下來。他的生命,卻成了監護儀上不斷跳動的那組數字。
在接下來,我們無疑應該著手準備父親的后事了。
弟弟給瑩瑩打了電話,為了讓她能見到老人最后一面。我們匆匆忙忙去為父親定好墓穴,買了入殮時穿的衣服。我們為父親的死做好了一切準備。但是,父親似乎還沒有馬上要死的意思。他已經在那里躺了三天。每天,我們來探望的時候,護士都會告訴我們,老人一切數據正常。早晨口部消毒,他還會動一動眼皮。在每一劑鎮定劑作用快消失時,他還會輕微抬一抬胳膊。
那天,探視完父親,弟弟試探著問我,像父親這種情況,最多能活多久。我告訴他,我們醫院去年有一個病號,插著管子活了將近一年。
那已經是正月的二十,所有的單位都已經上班,所有的學校都已經開學。在正月二十那天晚上,弟弟跟我商量著,想把老人的胃管和氣管拔下來。弟弟說,我們必須把他的管子拔下來,如果父親知道,他也一定會贊成這樣做的。
那張放棄治療知情書,是弟弟簽的字。管子看上去有點兒硬,在護士拔的時候,父親輕輕咬了一下。我和弟弟給父親拔下管子,然后,走出監護室,在走廊上分頭給親戚們打電話。親友們來了,我才發現,父親的嘴不肯好好閉著,總是張著一條縫。這樣,在入殮的時候,是很難看的。去殯儀館的車上,弟弟便為他捂了一路。
從父親的尸體拉出監護室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在殯儀館里,我們設置了靈堂。
那天,來吊唁的很多——同學、朋友、鄰里。全家人忙得不亦樂乎。天快黑了,才算安穩下來。大家聊著天,追述著這些天照顧父親的辛苦。妹夫還說,回頭他要寫一篇叫做《岳父的病》的散文,去參加一個全國征文大賽。
我懶得聽他瞎扯,便轉過頭來。這時候,弟弟遞給我一支煙。
“小時候,因為抽煙,可沒少挨爸爸的揍。從爸爸煙盒子里偷,有時一根,有時兩根。不敢在家里,上學時候帶著。在路上,鉆到玉米地里去抽。有一次,剛點著火兒,爸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弟弟追憶著。
“那時候,爸爸可沒少打了你!”我說。
“哥哥,你還記得嗎?我偷爸爸的煙,后來還偷他的錢。他那時候,都把錢放在窗臺上的那個棉帽子里。我偷了半年,從一毛兩毛,一塊兩塊,偷到最后就是五塊十塊。剛偷了兩次十塊的,就讓他發現了。”
“你就是欠打!你要那時就好好的,還能像現在這樣,大半輩子,糊里糊涂?”
這話觸到了弟弟的痛處,弟弟看看我,很大會兒不吭聲。我們看著靈床上的父親,他閉著眼睛,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父親不讓我們抽煙,可他也抽,而且還抽得那么兇。你還記得嗎?父親最喜歡抽的那個牌子,叫做希爾頓。據說,那種牌子的煙,啟封后,在一些煙上會找到特殊的標記,比如一些字母和數字,一旦找到,你就發現了‘煙王。”
我想起來,那種叫“希爾頓”的香煙,好像是一種走私煙,生產商是全球第二大煙草公司英美煙草公司。“希爾頓”的味道有些苦澀,很多人說太沖,不喜歡。那時,走私煙很多,希爾頓算稍低檔的,五塊錢一包。但因為是走私煙,上面印的都是外文,在我們當時生活的沈陽礦區,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你還記得‘煙王?”我問弟弟。
“我怎么不記得?那時候,每當拿到一包新買的‘希爾頓,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開煙盒,把里面的煙呼啦倒在桌子上,找傳說中的‘暗碼標記。父親跟我講過,只要能找到過濾嘴旁邊印著A1標志的那根煙,他就發財了。父親說,那根特殊的煙價值連城!”
我愕然地望著弟弟,看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盒希爾頓香煙。弟弟走到桌邊,把那一盒煙全部倒在了桌子上。他的手開始顫抖,一根根轉動著手里的煙,查看著過濾嘴一端有無字跡。他終于找到了,捏著跑到我身邊。那根煙已經發霉,看不出煙絲的顏色,卷煙的紙也變成了灰色。但在靠近過濾嘴的一端,的確印著“A1”這個標志。
“你看,價值連城!”弟弟舉著那個煙,讓我看。
我想起來,父親抽煙抽得那樣厲害,抽了很多年。有一年,突然,就戒掉了。
以后的一些年里,我常常想起希爾頓香煙的故事。希爾頓香煙,“煙王”,“A1”,有時候我會笑起來。不過,笑的時候,有一點點難過。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