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叫得春歸去

皖心

立夏一過，布谷聲接踵而來。

午后的陽光硬是從窗格里擠進來，粘在床和地板上。夢中驚醒后，掀起窗簾，想看清，那群叫個不停的鳥身上是不是裝了擴音器，竟能把這個周末的午后叫得如此混亂不堪。我猜它們一定是參加過一個叫“布谷鳥”的聲樂輔導班，那陣 “布谷，布谷”的聲音，像踩著音樂的旋律，聯合著其它鳥叫，抑揚頓挫，高低起伏，還錯落有致。我懷疑，夏天就是被這群鳥兒叫出來的。

拉開窗簾，陽光像純金一樣鋪灑過來，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生長氣息。那棵如撐天巨傘的古榕，廣闊地遮蓋著四樓以下的地面和雜物，被切割的光線掉在緊挨的葉子間，像覆上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膜，油亮得分不清彼此，就連葉片上凝固的鳥糞，也被照射得發出耀眼的青光。

角落上那盆買來裝點年味的杜鵑花，吃力地撐著幾朵風干的花萼，在初夏這樣的節氣里，像一闕美麗繁復的曲子，冷不丁戛然而止。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樹杈上那兩只腹部長著灰白條紋又眉來眼去在對唱的布谷鳥，剛要舉起手機準備拍攝，它們又哧溜一下從這一枝椏飛到那一枝椏，雙翅滑翔和停止的動作，像極了上次拍到的蒼鷹。在想，若是它們知道窗內有雙眼睛在緊緊盯著，它們一定不會這般吵鬧，仿佛這棵樹和夏天都是它們的。

其實，我們那兒管布谷鳥叫 “拐谷”，沒有淵源，都這么叫。那首“拐谷叫，杏兒熟，麥兒黃”的童謠，一到春天就被唱起來。那時，窩冬的麥子還未起身，我們就開始巴望著布谷鳥能早點飛來。好不容易熬到五月底，“麥黃風”終于把麥田吹成金色的麥浪，把李子吹紅，杏兒吹黃。把大人們吹進田野，把村莊吹成寂寞的模樣。“拐谷，拐拐拐谷”的聲音，像吹響的號角一樣，在我家后院那棵火紅的石榴樹上翻滾蕩漾。隔壁那個視我為親閨女的四寶媽一聽見拐谷叫，就立刻出現在院子里，倚著院墻，伸長脖子，瞪著眼，張開鑲了兩顆金牙的大嘴，對著石榴樹，“呸呸呸”個不停，幾乎是鳥兒“拐谷”一聲，她就“呸”一下，有時呸得比布谷鳥還響亮。

這個因高齡生產而丟失勞動能力的婦女，其實很善良。她呸烏鴉的時候，我就很能理解，父親也討厭烏鴉，記得二姐生病那年，四寶媽說，有只烏鴉在我家石榴樹上叫了好幾天，父親輾轉了大半個中國把二姐背回時，第一件事就是拎著斧頭去砍石榴樹，是我媽拼命護著，才勉強留下來。四寶媽呸拐谷這事，我覺得很不地道。關鍵她呸的時候，還把唾沫星子呸到我家大水缸里，擔心告訴我媽又會讓我重換，我就假裝著視而不見，就像每次她給我桑葚吃，故意把手指上的桑葚汁抹在我臉上一樣，兩三天洗不掉，我也不會告訴家人那是四寶媽干得好事。

四寶媽呸完之后，還不忘向我補充：“你是不知道，它把蛋屙在別的鳥窩里不說，還把人家鳥仔蹬出窩外，毛都沒長齊的，就掉地上摔死了，哪天讓我逮到，我非薅光它的毛不可”。更可笑的是，她呸拐谷的聲音傳到前院那個八十多歲寡婦梅老太太耳朵里，立刻就有了拐杖敲在地上的響應。后來我才弄明白，占據巢位并不是她們呸的關鍵，最關鍵的是因為農諺上說，“拐古來得早，糠多糧食少”，據說麥收之前，拐谷叫多了，小麥磨出的面少而糠多，所以上了年紀的人都不喜歡在麥收之前聽到拐谷叫。

那年拐谷叫得特別晚，上了年紀的人都在預測是個好年成。小學老師就給我們講了一個關于布谷鳥的傳說：“古時，有一個姓古的富有家庭。老夫人育有一對兄妹，小妹兇性悍冽。一個貧窮姑娘為母安葬，下賣給了古家少爺做小妾，過著凌辱的日子。當年，正值災害來臨，古家稻田減產。一次，古家小姐偷用了古家首飾，挪為私用。后來古家找不到這些首飾，古老夫人追問起此事，古家小姐張口就說是姑娘盜走。古老夫人相信不已，定了姑娘的罪行，還把姑娘打得皮開肉綻，姑娘郁郁而死，死時，口中說著，小姑，小姑。后來人們傳說，這姑娘化成了布谷鳥，整日‘布谷，布谷地叫著，向人申訴，首飾是小姑偷的。”

我們那兒，喜歡罵人的女孩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本名，一個就是“拐谷”。有的后面還加上一個“蟲”字，即“拐谷蟲”，說是更壞的意思。南院那個叫“丫頭”的女孩，罵人比學習好，愛生氣，整天像裝了氣囊似的，大人們就叫她“拐谷蟲”。每次，她媽媽聽到有人這樣叫，也會像四寶媽一樣沖出來，對著叫的人“呸呸呸呸”，像掃機關槍一樣，少說也有二十幾個，她擔心女兒被叫壞了名聲，以后嫁不出去。其實，我也被叫成了“拐谷”，而且這差不多是四寶媽的專利。每次四寶媽來我家送好吃的，都會沖著我媽喊，“你家那個小拐谷呢？”那年月，只要有吃的，拐不拐谷，有蟲沒蟲，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特別喜歡南宋詞人朱希真的“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茍猶存”。只是很多時候，會故意繞開。那年五月，杜鵑花開滿山坡時，父親變成了一根麥芒，戳成一段記憶。

而今，我的心頭全是麥浪，還有隱隱作痛的傷。我希望，眼前這群愛唱的鳥兒，能快快飛去遠方，最好能停留在父親墳上，把“拐谷，拐拐拐谷”的聲音，叫得比裝了擴音器還要響亮。如果可以，也把這臥在窗前染上了思念的黃昏，一并帶去。

最后一抹胭脂紅，也疊成了背影，呼吸著漸弱的粒粒鳥鳴，才發現，時光掏不空記憶，有些東西，已植入骨中。

蛙聲又起，蚊蟲流竄，杜鵑叫得春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