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的虬枝要貼地長盡興才向天上
拐——但空中,已被楊樹占領
高大的楊樹,枝干閃著淚斑,預示
每升高一點,都必須付出淚水
在日光流年的曠野,每一棵樹
都屏神斂氣,鉚足勁兒,呼呼躥
在我仰望的高度,爆出鵝黃的告慰
向上,是它們留給時間的證詞
我看到的春色,像我的孤獨
在樹梢,被晨光照著,被風吹著
是星星,落在了葉尖上
漫漫長夜,被風吹得空曠
在很深的夢里,有淚,掛在眼角
更高處,濕漉漉的樹葉
張著網狀的筋脈,像在向時光
打撈失去的青春的亮度
滴落的露水,還未抵達地上
就神秘失蹤。生長幽光的葉子
在露珠里清洗星宿
獨處有多美,寂靜就有多深邃
我是屬于曠野的
風吹著我,衣袂里有遠方
有黃昏藏不住的暮色
你從喊我等等那條小路
拐進生活
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就老了
走著走著,頭發就白了
白成晚風中逐漸矮下去的高度
在人生的停頓處,我能為你做什么
你挽著風的手,說——
走吧,江山盡處,草木一秋
群山之上,蓬松的針葉
在我仰望的高度,頂著悠悠白云
那獨行的一朵,像兒時落單的羔羊
我趕它進松林,用天真喂養它
后來我遠走他鄉,白云成了它的親人
此刻林中,陽光漏下來
在我身上照出鄉愁的斑駁
不聞熟悉的羊咩,不見坐過的石頭
一朵云怔怔地看著我,我也一直看著它
我們相互辨認著
在山中,度過了一個靜寂的下午
白龍河,從鋪子灣流來
在經過家門前那一段,陡然峻急
像我喜歡蕩秋千的心
在落差增大的河床上,堆砌波浪
這弧度我喜歡
我知道血脈搏動的節奏
也有著同樣的弧度,每一次心跳
都像娘追著開襠褲的孩子們
在龍塘壩大喊大叫
這沙啞聲有溫度,與體溫一樣
經過的那片林子,就像經過一堂早課
我羞愧不如舉著露水的樹葉
對故鄉忠誠
太陽毒辣的時候,我躲在它們的陰涼里
望著葉縫間漏下的藍天
想白云在遠方怎樣把我深情安慰
在高原,風認親,聽我腳步聲
急急忙忙翻山越嶺,動靜大得驚人
它捎來一陣雨,在我頭上、臉上、身上
絲毫風塵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
雨沒把我淋得失魂落魄
而把我洗得異常干凈
風吹我,把我吹成一個陽光滿面的人
漫長的旱季,黃歷翻動舊日子
發出噗噗的響聲
早起的薅草人,在坡上的玉米地里
被日光曬得低矮
背影堅實,汗漬發白
玉米葉拼命抖落暑氣
晌午高闊,蒼天無垠
近山在秋蟬的嘶喊中
變色,從葉背的經脈開始
仿佛族人手臂上的青筋
向全身蔓延
埋頭的心事,隨汗滴下墜
鋤頭薅動,刮著地皮
發出鈍刀的嘆息
在山梁上,在坡地里
在毒辣的陽光下,在干燥的壟間
一根草一根草地親
群山皺著眉頭,極不情愿地忍受著
這沉悶而噬心的聲音
夕陽住在白云上,飛鷹住在九重天
我在山腳,想借它的一雙翅膀
去那片陣雨中,尋訪升高的彩虹
只有瀑布愿意接見我,一刻不停喊我
路邊賣草藥的人,為一棵靈芝
和我討論起藥材的真假辨別
不遠處的涼棚前,幾個民工
光膀子圍著石墩打牌,嘴里卻
說著土石方的事情。成群的知了聲如響水
撲克啪啪閃動,一副爛牌結束
一副好牌開始……白云朵朵飄過來
團團陰影,不斷疊加在他們身上
一些大塊頭的云,有時也罩住了我
但很快就松開,將我暴露在曠野
仿佛不滿我,這個久別不歸的人
大山深處,你的河水泛著綢緞一樣的光
你從鄉愁的逗號開始,止于悲傷
盤龍臥虎的傳說,比一枚楓葉的枯萎斑駁
那些無名的小花,喑啞的喉嚨吞咽歲月
即使在深夜,我也能感受山風的撫摸
而在我唇齒間積存的酸楚,已洗漱過靈魂
那些美麗的痛,幸福的孤寂,呈現,消散
如翠葉上的清露在曉風中揮發
像我隱忍的愛,和曾經疼痛過的乳牙
山梁上,那梯田層疊的紫云英搖曳粉紅的夢
那個為打豬草而翻山越嶺的少年
背簍里裝滿了野草的清香和清涼的月光
而木刻的山路、水粉的春色、閃爍的山歌
在緘默的歲月里,高過一對山鷹的翅膀
我在屋前種下的香椿,香氣充盈的歡樂
和童真一起留在了低矮的屋檐下,帶不走的
就永遠留下。那棵虬龍般的老槐樹
常常將枝丫伸進我夢中,用夏蟬的呼喊替換
我隱忍的鼾聲。家門前的白龍河
祥云一樣的小瀑布,飛濺閃閃的細鱗
那些落差進駐我心里,讓我一直余震不斷
在萌動的春芽上,露珠照亮我眼里的潮濕
松鼠靈巧的身影,戲弄爬進柵欄的喇叭花
迷離而恍惚,在我的思念里鍥入暗語
促使我夢里夢外,放開嗓子,喊山
回音順著彎彎山路,走向我,走入我
讓我在冥想故鄉的時候,迅捷地找回
喊山的調子,無所忌憚地喊出你的名字
龍塘壩,武陵山脈深處米粒大的地方
一筆可寫透,橫撇比山高,豎捺比水長
為什么我要歌唱?因為我有曠野
是的,我的心
很野。人走出了大山,魂還在高原
我是有曠野的人
父母留給我的這個傳家寶
名叫武陵魂
在異鄉,每遇有色眼光
我會將自己當成一片寬闊的曠野
我要給故鄉一個理由
如游子感嘆的鄉愁,被一澗溪流
貫穿始終
我給故鄉的理由
像一個偏見,在無邊的蘆葦岸
摯愛蒼茫山河
我的理由啊
如此固執,像錚亮的犁鏵
深耕歲月的曠野
像祖祖輩輩的日升月落
既定的軌道,從來沒有偏移過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