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四題

浙江 應憶航

南山路，中國美院報考即景

南山路218號。年輕臉龐像花朵列成一座長城。

一朵接一朵，成千上萬朵，簇擁著、蜿蜒著，帶著異域的方言、雨水與氣息，站在春天街頭。

一群閃爍著些許憂傷的花朵。

一群無名的要抓住機遇轟然開放的花朵。

芭蕉樹下盤頭巾的苗家娃子來了，打“飛的”翩翩降落的北京女生來了，一路長發飄飄唱搖滾的不羈少年來了，賣掉豬仔終于湊足路費的農家女孩也來了……不同旅途、不同方位的年輕人在這里集結。面朝西湖，夢想丹青。

這是用色塊、線條與夢筑砌的一座長城。

往前看，屹立的群峰、流逝的大川，爍金的名字閃耀天穹。

吳昌碩菊花親切，林風眠白鷺優雅，黃賓虹墨團華滋，潘天壽線條清趣，還有梵高火熱的葵花，雷諾阿迷離的少女，畢加索變形的傷悲……

令他們目光眩暈又神圣。

往后看，初似花卉工筆的細膩，后為山水寫意的蒼茫，接著是永遠的遠方，那里有大片留白、大朵彩墨，隱居著連綿的群山、隱逸的村莊和憂傷的麥田。

一個身背畫夾、啃著紅薯的考生在悄悄流淚。他想到了父母……

多么漫長的隊伍！各色鮮嫩的花朵緊挨一起，興奮地等待著。

愛生命，愛自由，他們要將心中那把火焰點燃，金線一縷，墨色一朵，雷電一束，潮聲一串，美麗又狂野。

生為美，死亦美，心如彩蝶之翅，他們渴望在公正的藍天下，第一次遞上青春名片，第一次使用個人身份證，領取一張國家美院的報名表，鄭重地簽下有些忐忑的姓名。

一群臉龐涂抹油彩的花朵上路了。

請以春天的名義，保佑他們！保佑干凈的花朵和早春的夢想！

遲桂花

身體嬌貴、心思很大、香氣持久的桂，系月宮里的原住民。一挨近中秋，風把細小的香抖開，著黃金祆的桂，下凡人間的天城，在城里城外優雅游走。

曼妙的氣息、踽行的足印和婉約的身影，這些名為金桂、銀桂、碧桂、丹桂的女孩，攜一簾秋風，從陸游的孩兒巷、從柳永的雨鈴霖、從戴望舒丁香一樣憂郁的傘下走出，手握團扇，碎步輕搖，佩丁當瓔珞。

她們雅集之處，也有一個個好聽的地名：九溪、龍井、滿覺垅、戚家山、柳浪聞鶯、青芝塢……

西湖，因她們的碧玉小手香了；錢塘，因她們飄柔的發線醉了。

美人靠上，靠著誰家的女孩？望穿秋水的身子，是愈發地消瘦了。小屋之外，誰拖曳著美麗的游魂，風靡了杭城的心扉，用蜜蜂一樣的唇，粘輕風，粘微雨，粘多維的時空，或羞怯衿持，或大方落落，或轉身輕盈，成一片模糊的芬芳背影。

多情的杭州，仿佛一卷鋪開的秋桂市井圖：

湖里游著綿綿的桂花魚，餐桌擺放釀制的桂花酒，孩兒舉著腌制的桂花糖，越劇唱著柔美的桂花調；好客是桂人，好友是桂蜜，好料是桂皮，好釀是桂酒，好顏是桂月……

延遲的情竇一旦開啟，是如此不動聲色又氣象萬千。

蓄滿了相思的情人們，紛亂的心緒睡不著了，牽著桂香的衣袖溜出西廂房，鉆進后花院，演繹一曲活色生香的青春劇。每絲風、每片葉、每朵偶爾經過西湖的云，急切墜入一場與桂有染的情事，斷橋締約，蘇堤相送，長亭寄語，西溪纏綿……

只為一次生命無憾的輪回。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多情的郁達夫留一篇《遲桂花》，從此不敢輕易回杭州。嫵媚如女的桂，也讓骨頭硬朗的魯迅先生躲進滬上小樓，回望一眼月點波心，牽著“憐子如何不丈夫”的柔腸。

陪一位詩友游杭州

穿過秋色斑駁的南山路，站在堤壩高處。

我們雀躍著，像魚鉤一樣把名字拋進錢塘江，不知是被那條魚、那朵浪花任性地拖來拖去，忽沉忽浮。

又是一番生死纏繞，又是一番春秋爭斗。經巨手推入大海的江流，原本楚河漢界，現在卻堅定地聚集一起，毅然改變了行進方向。

一堆高過一堆的白雪，一陣蓋過一陣的濤聲，突然站上頭頂。

一場猝不及防的轉頭潮，將壩上觀景的人群徹底打散。

不知多少年了，潮水就這樣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如大江東去的蘇軾，唱著驚濤拍岸來了；如秋菊黃花后的李清照，吟著聲聲慢去了……

我們走在西泠橋上。

跨青駾馬的少年郞不知去了哪里？

朝北，躺著愛乘油璧車的蘇小小，心若玫瑰，安睡在淺紅的幃帳；向南，站立手持三尺定江山的秋瑾，容光不熄，追尋主義的夢想。她們都是所屬時代出色的美人。

往東，馬踏淺草的白居易，從綠楊蔭里的白堤走來；朝西，酒意微熏的蘇東坡，向夕陽黃昏的蘇堤走去……兩位酷愛詩歌的老市長，為人們講解一千多年前的杭州。他們都是所屬時代的優秀男人。

天地何窄，西泠何寬。

東南西北，多少風云人生為夢想奔走。

郊外，滿覺隴。流光漸淡。

遠離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遠離陸游的孩兒巷，不再一夜聽春雨；遠離楊萬里別樣紅的六月荷花，也遠離戴望舒那把油紙傘下一朵憂郁的丁香……

桂花攜著香，一絲絲一縷縷，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時真時幻時斷時續。樹搖天香，風中彌漫，往事飄渺的懷抱里，長滿了一雙雙傾聽的耳朵。

靜靜地，我們喝一壺綠茶。

出神地望一個女子從樹下經過。

她是多么的年輕、明亮與耀眼，身著花裙，長發及腰，散著桂花一樣的嫵媚清香。而我們猶如久坐枝頭的樹葉，倦在路上，日薄西山。

其實想要的愛很簡單

那時沒有霧霾，沒有PM2.5檢測指標。

一陣南屏鐘敲過，你踮起腳尖，繞著林叢喊我名字。喊聲像石片貼著湖面飛過，濺一串驚喜水花，閃爍不已。

柳清新，鳥飛過，明媚眼簾，空氣也傳遞愛的氣息。在純凈的目光里，溫習著愛的對白，我起你和，我斷你接，一肩花香，兩袖云彩，青澀、懵懂與向往，撞擊著未來。

你仰起臉，像喃喃自語又像對我說：把愛摘去吧，就在這個迷人春夜。

“南屏南鐘，隨風飄送，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幾年后，又一次在南屏鐘聲里。

我們遇上了一場霧霾，傳說中的橙色氣象。

你圍著紗巾，我戴著口罩，如兩棵隱身的樹站在湖風里。牽你手，看不清你的臉；想重新抓住彼此熟悉的聲音，只聽到樹使勁搖著風。

你坐不上春水蕩漾的船，我看不清霧中妙美的花。是否已沒有安好的風景，做我們相愛的背景？

來不及歌唱，嗓子就嘶啞了；來不及為幸福落淚，天空就落砂了；來不及為浪漫抽支過癮的煙，肺已悄悄黑了。

我們想要的愛其實很簡單：迎面站著，笑，眼能看見。哭，心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