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杰
深陷于無邊的夜色。風吹。葉動。
夜游者,用思想點燃一支孤獨。
時間的煙霧裊繞盤旋。一圈,又一圈。
時令仲秋。燈盞輻射一片秋光。滿地清涼。
置身于盒式空間里,獨自踱來踱去。
體內的熱能似乎燃起無數條火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叫人難以自禁。
作為一個夜游者,此時共誰明月,而家園又是誰的遠方?
我是誰?誰是我?我在哪里?哪里在我?
所有的道路通往四面八方。怎樣去無盡處——
領略十五的一輪圓滿,感受家園的兒女情懷。
喜歡這夜的幽靜,更喜歡它彌漫的幽深。
與幽深對飲,如同品著陳年的濃香型老窖。酒杯不空。
問無常要一壺月光溫酒,只與夜色同醉。如此癡迷,如此幽深,仿佛沉于淵谷。
野曠。天低。情愿陷入夜的幽深中漫游,不止步于想象。
再一次,打開這無邊的夜色。其實,打開即如埋葬。
對于夜游者來說,哪怕孤身崩塌,也是令人歡愉的淪陷。
而夜色離析分崩的圖景,就像眼前鋪開的宣紙上,漾動的精靈。
那是用濃墨揮潑之后,線條開花凝成的粒粒幽香;
是夜游者靈魂的交響,飛翔在天地六合之間……
春天紅了,你也紅了
靜觀。這份火紅的激情。無需取悅
與你對話,互為風景。只默默地站著
一樹鮮艷在搖曳
一種情緒在飛揚
一股活力在奔涌
用姹紫與嫣紅的顏色調配,試圖把一首詩寫成凰鳳花
讓一朵朵詩性語詞,結在生命之樹上
讓溢出的春風,隨時搖響如火的花葩
當花香從四周升騰,身處這樣的語境,想與你交換心事
夢想也會開花。如同其中綻放的兩朵
雌性的叫鳳,雄性的名凰
為天下有情人找到最美的見證,嚼出
一種自得其樂的歡愉
時光,在狂歡中轟響。令人漸漸迷失
城市的上空,飛鳥去了哪里?
一朵鳳凰花畢竟是單薄的,也難以掙脫海風的溫熱撫摸
另一朵鳳凰花似乎托不起沉重的心事,獨自蜷縮起寂寞
鳳凰花啊,你太神奇了——
面對這帶著春天呼吸的朵朵明艷,像在俘獲世上的有情人
我突然感到一種孤獨正在悄悄逼近。愛的火焰熬不過時間
低首,風把時間吹老;再回首,風把天地吹荒
當靈魂的羽毛漫天起舞,一顆躍動的心,還在那里徘徊
說一聲你好——鳳凰花;道一句珍重——世間有情人
故鄉張坂,有山有海,綿延的山,逶迤的海岸線,構成一部山海情深的畫冊。
封面,有延宕在水之湄的藍,呼應日輝月色的光芒。扉頁,打開了一角空間,除了山林、溪流、田野之外,一幢幢用堅韌的石頭筑起的樓房,以自身獨特的風格,演繹成父老鄉親的棲居之所,組合成錯落有致的一個個村莊。
那些沉靜而光滑的石板路,那條蜿蜒鋪開的鄉村小路,那口曾經喂養過我們的古井,連同滄桑的往事,依然定格在記憶深處。
飄香的甘薯花在絮語,似乎標注出充滿詩意的符號;悠悠的南音在低吟,仿佛吉祥的長調在緩緩流淌。
在醒目處,以山魂海韻為底色,映襯出家鄉剛柔相濟的特殊魅力;在空白處,用泉聲鳥語做插圖,四季就有了山清水秀的景色。
如同母親一樣頑強的身軀,她的勤勞、賢惠和美德,喚醒每一個兒女肩挑著“愛拼才會贏”走天下,始終保持著素樸而篤實的情懷。
然而,長年的漂泊、浪跡,在外的時間太長太久了,故鄉給我的感覺是:今天故鄉已不再是過去的故鄉,今天的故鄉依然是原來的故鄉。
我常常因此徘徊于一種深刻的“悖論”之中。
每當夜闌人靜的時候,一旦聽得見周身的血液在奔突,脈搏在跳動,就會發現其中帶有故鄉清亮的水聲或濕潤的風聲。
故鄉,在我的意念中不斷搖曳;親人,在我的腦際里依稀浮現。
思念是美麗的疼痛,如同時光延伸的枝椏,它橫臥在體內,使血與鄉愁交匯。
有時候與夜廝守,攤開一輪明月,唯有在星光下煮字療傷,才能驅遣體內的鄉愁。
作為一名地道的游子,穿過夢里鄉關的根須,已經無法丈量自己和故鄉的距離。
抽離想象的部分,故鄉本身就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儲存著春夏秋冬的輪回流轉。
故鄉大地是包容的,無論是苦難與夢想,還是悲歡與離合……
其實,在她的心里,所有的本源都是好的。
月是故鄉明。今夜,我什么都不去想,我只想故鄉,只想母親!
春風拂來時,我會自然想起流過故鄉心臟的那河那江——晉江。
一條江,從源流到入海處,橫亙在東南丘陵上,許多有顏色的故事就這樣鋪開了,并且蜿蜒流淌著。過程如此豐沛而逶迤,無論是精彩抑或喘息,每一個行程都有一段清澈的時光。
回憶和往事同樣以鋪開的姿勢,流淌成一江水的形態。
更多的時候,人們會以敬畏的方式歌唱它,或者贊美它。而我,更多的時候是想念它。
在特定的時空和語境中,我會低首沉思,甚或捫心追問:晉江在哪里呢?
如此詰問也許令人疑惑。但沒有人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此刻,思緒如一江春水,靜靜地流淌。
這么多年,我好久沒有沿著它的兩岸,漫不經心地向某個深處走去。遠離故鄉之前,我身在其中,常常被那大片大片的藍在水之湄的情景所牽引、所包圍,總會意外獲得一份幸福的感覺,自體內漫涌。
因為這里有我的親友、家園、方言、風俗、花草、樹木……所有熟悉而親切的人事風情都在等我,都留住在一顆詩心里。
離開故土,走在漸行漸遠的路上。故鄉的一切,遠在千里之外。
那么多孤寂的夜晚、漂泊的行程、獨在天涯放逐的日子,連同對故鄉與日俱增的眷戀,統統疊加在一起,就足夠自己患起嚴重的懷鄉病。
縱然世事變遷,曾經棲息的地方,橫亙的記憶依然清晰可辨。
當我重返故土,像一個行者走進晉江的風景里,我發現,即便有風雨劃破寂靜,吹打一江水流,晉江依然奔騰向前。不,其實奔涌的不是一江水流,而是一江詩浪詞花。在落滿塵埃的時空,涌來水墨的清涼和韻味。似乎在瞬間觸碰了我的掌心及腕背,甚至在我身上的關鍵部位發出母性的聲音。
驀地,幾片綠葉滑翔進江心,飄起滿江的心事或夢影。我依稀看見,遠處枕著流水琴鍵的村莊,刺桐樹、古榕樹、棕櫚樹、相思樹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大小樹木,連同參差錯落的民居建筑、石頭樓房,似乎沉入一片寧靜。唯見數只蝴蝶在馥郁的花叢中翻飛,一排“人字形”大雁則在頭頂往返盤旋。
是誰,在內心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劃痕?又有誰,愿意和我一起分享這水乳交融的虛空?
與江對視。默然。無語。
當我重新面對穿行于故鄉身體的這條江,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候鳥,成為浩瀚虛空里的一部分,或一個點,那些熟悉的風物、盈耳的鄉音,還有生長的莊稼,讓我瘦弱的語詞在巨大的虛空中久久發光,永遠無法磨滅。
陽光雨潑灑而來,汀江水恬淡平靜。這是七月的閩西。
在時與光構架的琴弦上踏響旅程。最美的風景——
總走不出那些青黑瓦面和粉白外墻,走不出農家樓院宅第的靈秀精致,走不出鵝蛋石鋪筑的蜿蜒小徑,走不出平平仄仄的民居石柱門框上的楹聯……
星移斗轉,新履舊影。那些斑駁的印痕,零星的故事,皆以泥土為本,以客家最古老的方式,依稀刻錄在歲月深處。
偶爾抬頭,發現高聳起伏的大山,依然用自己的沉靜和智慧,喂養著每一座村莊,每一個子民,每一頭牛羊,每一只飛鳥。就像走在路上的詩人,如你如我,用生活喂養著苦難的詩歌。
這大地隱約突兀的骨骼,這逶迤綿延的曲線。令我頓悟:山,才是這塊土地愛的搖籃。
轉身。回首。驀然發覺——
在筆架山下,有一株失去青蔥的樹,好像露出深深的皺紋,但依然飛揚挺拔的枝椏,伸出裸露的手臂,向天地尋找返青的攀援。
而那些留守的老屋,曾經擁有的一切已化為歷史云煙,里面是滿滿的空無。
有誰,為此而流動過憂傷?又有誰,為此讓幸福凝固呢?仿佛一聲太初的嘆息,令我在瞬間被陽光強烈撞醒。
在閩西,伴隨流動的時光行走,目光越過季節的蒼茫。所有定格的畫面,超出我的想象。
我努力屏住呼吸,而沿途的風景,為此刻的光陰鑲上一層朦朧的詩意。
古樓,古井,古寺,古廟,到處有古韻;山村,山道,故居,故人,總是有故事。
一曲悠悠的老歌,奏響在古樸的民風里;一抹濕漉漉的記憶,安放于時間的青苔上。
在七月,天空唯一的太陽,獨自狂歡,不肯落下傷感的淚花。
自覺把陽光背在身后,將影子緊抱懷中。一路采風,一路沉思。
行走或者咀嚼,在閩西??搓柟飧采w在這片土地上,我只想跳進清涼涼的溪水里,浸泡或戲游,讓時光緩緩地從身上流淌而過……
喜歡這個“有意味”的命名——才溪。
天、地、人為三才。天地之間,有才溪。
頭頂烈日。攜同采風團穿山越洞,循著那條紅色線路,駛進你的腹地。
時空好像在釋放精靈。一片天,一方水土,到底蘊藏多少生存的資源?
走近你,發現每一座橋都有出路,每一條路如同溪流奔騰萬里前程。
夜幕降臨。沿街沿溪掛起的燈盞有序綻放,帶著會心的微笑迎迓我們。
呈現一片繽紛的吉祥,似在演繹一年四季的勝景。一種朦朧美。
那粼粼閃光的溪水,恰似古鎮婉約的聲帶。撩撥的風情,多彩而別致。
來到小劇場觀賞,方知一代偉人為何要在這里深入調查,燎原星星之火;
走出小劇場之后,一介書生的我,枕著溪流聲,做了一個童話般的夢。
有多少夢,就有多少色彩在這里斑斕。似是遇見了幸運的自己。
夢醒時分,發現你延宕的自然山水畫卷,足以棲息困頓的心靈。
黎明來臨。那一刻,你身上所有的風,都如此深情款款,令人神怡,心曠。
靜聽。一種誘人的回聲,從四面八方涌來。那聲音比露水亮,比青草香,由遠而近。
才溪,你仿佛一支清澈的山歌,音符鮮活在柔軟的妙曼里,亮閃熹微的光澤。
從夜晚到白天??窗?,空闊的天地間,才溪總是與夢和歌聲有關,與畫和童話有關。
當原野里蠕動無數眺望的身影,當道路上放飛些許追尋的目光,那些不就是你身上流動的詩句嗎?
在夢與非夢之間,我駕馭唐朝大歷年間的一片祥云,先乘坐動車,爾后坐大巴到此一游。有文人雅士比喻此處飛閣臨云,宛如駿馬騰空,于是有此命名。而我,想用漢字修煉成氣沉丹田,傾聽汀江之水在風云中吟唱。馬在奔跑,馬在嘶鳴,伴隨著汀江,被浪花簇擁在時光長河中。登臨于此,我的魂魄與云與水遙相呼應,開始流淌,或者翔舞。
我步上高處。因老同學催促,在夏日的舞臺上走筆揮毫。豈料山外有山,讓我的腦袋瓜出現一片空白。而天上的云,仍在飄啊飄啊。此刻,我的閑云、我的野鶴皆不知跑哪里去了。一時找不著狀態,找不到創造的空間。七月火急攻心,活見鬼火,令我汗顏至汗流浹背。圍觀的詩友們伸長一個個美學的眼神,似是木簡上的文字,露出各自不同的表情。
在古城汀州。幸會斯樓,驀然發覺,云驤閣集奇山、怪石、碧水、摩崖、古樹、樓閣為一體。許多生動有趣的典故事跡,只能見諸于文字。唯見飄動的云彩,籠罩在頭頂,而千萬朵陽光正次第朝我開放,密匝匝的,叫我不安地喘息……
其時,云很淡,風很輕,熱氣持續蒸騰。在這日漸消瘦的季節,天地的混沌飄散成寂靜。整整一個上午,搜腸刮肚,總找不到得意的句子留存一絲聲音。正是:日斜詩夢瘦,風散墨花枯。
也許,自由自在,來去隨意,不計得失,不問收獲,本身也是一種理想的修行。
然而,翻動的云彩,終于在天邊流韻詩情。據載,從唐朝開始徑直走向今天,有不少文人雅士,以云驤閣為題吟詩歌賦,留下佳篇妙語。至于我,聊以自慰的應是:來無牽,去無掛,像白云一樣空白而來,又空白而去。
于是,獨自臆想,倘若藍天可以翻轉過來,低于大地,就讓我從這里跳下去吧,跳進那一片悠然的蔚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