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海音
我一直都生活在回憶之中。
我在回憶那場大雪。回憶雪中那個極像龍的男孩子。
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飄雪的冬天,寒風瀟灑地打著響指。拿著兩本老愚編的《世紀末的流浪》《上升》,我走上開往學院的4路車,在靠近中門的一個空位上坐下。在匆匆坐下的一刻,我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左邊的同座,那是一個長得很精神的男孩,穿一套洗得發白的牛仔。在我坐下時,他友好地對我點頭一笑。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間,我竟從他的微笑里捕捉到了一縷深刻的譏誚。
車里很冷,我打開小包,準備戴上手套,這時我才發現,手套少了一只,左手的那只不見了。我閉上眼睛使勁回想,最后斷定:一定是剛才在新華書店買書時把一只手套忘在了交款臺上。沒辦法,我只好用戴手套的右手拿著書,不時輕輕地哈著氣給凍得通紅的左手取暖。
車上亂糟糟的,前排的兩個女孩正在起勁爭論是劉德華帥還是張學友瀟灑的問題。我注意聽了幾句,很快就索然寡味。
“咝”,當我又一次輕輕哈氣取暖時,左邊的同座突然一下子抽出了他的左手——在牛仔與圍巾重重保護下的左手,在右肘下慢慢向我平伸過來……
窗外的雪花一瞬間凝成了白茫茫的鐵幕,連空氣都難以滲透。
“握住我的手”,他的目光似乎無法抗拒。
我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清澈的眼睛里除了平靜還是平靜。在因驚異而停頓了幾秒鐘之后,我也平靜地伸出我凍僵通紅的左手,輕輕放在他溫暖的手心。他握住我的手,用右手摘下他的白圍巾,我放下書,接過圍巾很快裹好了我們相握的手。然后,他緩緩地用右手輕輕夾住。
所有這一切頗有難度的動作,都是在一種無言的默契中完成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周圍好像有如刀刃的目光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恥笑,但我的臉沒有發熱,心也沒有像小鹿兒一般地活蹦亂跳。
我不曾激動,我想他也同樣平靜。我抬頭望著他想聊點什么,但他的眼睛里卻一片淡漠。仿佛他現在握著的是一個與他不相干的男子的手。望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雪花,我在想:也許一朵雪花要比一個詩人生活得更自在空靈。
一站。
又一站。
離學院還有一站路,他輕輕松開握我的手,我輕輕抽回我已溫熱的手,正想說聲感謝的話,但他已拿起圍巾,昂著頭旁若無人地走下車,兩秒鐘之后,那洗得發白的牛仔衣就消失在茫茫雪幕與人流之中……
1
我爺爺那時候可真夠威風的,他念完黃埔四期步兵科后,就在劉峙手下的特務連干排長,整天蹬著雙雪亮的馬靴,據說奶奶當年就是被我爺爺明晃晃的馬靴晃花了眼,自然也就晃暈了頭,于是就成了我奶奶。
當然,這些話都是二爺告訴我的。不僅我沒有看見過爺爺,就是爸爸也從來沒見過我爺爺,所以我只能在二爺那間小黑屋里聽二爺有搭沒搭地講故事。
二爺說這些話時,他的手可一刻也沒閑著。打我記事起,二爺好像就從沒走出過那間小黑屋,也從沒有停止過擺弄他的陰陽八卦。二爺的兩片卦是紫銅鑄就,沉甸甸的。因整日被二爺的雙手把玩,雪亮雪亮,在二爺的小黑屋里發出幽冷的光,刺人脊背。卦是龍形的,雕刻極是精細,兩條龍龍首相合,共銜一顆珠寶,就是栩栩如生的“二龍搶珠”。
不過二爺從不讓我和男男碰一下他的寶貝。
在陽光不甚明媚的春天,男男的生命與牢騷也汨汨流淌起來。
我是瘦得夠水平,男男瘦得更是驚心動魄,瞅一眼頓生憐香惜玉之感。加上我們是堂姐妹,更是肆無忌憚的同瘦相憐。男男睡在我對面的上鋪,滿臉半人半鬼的邪氣。據說中文系的某某就是被這股他認為的古典氣質嚇軟了雙腿,跪倒在她的破牛仔褲下,三年多了還爬不起來。男男從不穿裙子。就像今天一樣沒腰沒胯說不上長也說不上短的玩意兒從頭掛到尾。因而也就沒有石榴裙,只好委屈了某某。
我可不是什么純情少女,對每個男生都裝出千嬌百媚的樣子,神經兮兮!男男沒頭沒尾的高論以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架式從上鋪潑下來。
那對中文系某某呢?我千嬌百媚地諂笑著。
真想把墨汁瓶砸過去,看那美麗的黑水在那燦若春花的笑臉上漫延成哪一種虛偽!男男咬牙切齒,不知是想砸某某還是砸我。
別說這么恐怖,我倒抽一口冷氣,心頭卻不由仔細回想:哪年哪月哪里曾對一個極像龍的男孩笑了一次?
神不守舍,做賊心虛吧!男男呼地跳下來極不屑地拍拍我平平的胸部。那時她床頭墻壁上魯本斯的圣母瞅著我,滿臉是布爾喬亞上升時期放肆的得意與情欲。
我心中再次涌起要一把扯掉圣母的沖動。
2
現在我想:如果那晚我不是為了躲避浩而去參加那次舞會,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者以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形式發生。
然而一切都不可避免無法選擇理所當然地以現在的方式發生了。
我和男男一同考入南方這所有名的師范大學不久,我就被浩盯住了。浩與我同屆卻不同系,面對外語系的浩的頻頻進攻我手足無措。還是男男為我出了個點子:惹不起還躲不起?于是每個周末我就早早地溜出寢室,做賊似的閃進舞廳,而讓男男留守陣地告訴浩我去圖書館了。
那個周末我穿一身黑色的套裝,絕對的滿臉冷艷與高貴。我穩穩地扎根在舞廳的一個角落,一面冷眼旁觀成雙成對的情侶們為我進行義務表演,一面想像著浩滿頭大汗在八層樓的圖書館,一層一層一室一室仔細搜索目標的樣子暗暗發笑。
就在舞會開始不久,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一言不發地坐到了我身邊,燃著的香煙一閃一閃地讓我心煩,于是我愈發高貴冷艷起來。
至少有一打的男孩子在我身邊徘徊逡巡過,但他們的眼角余光一瞥我那滿臉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以及我身旁那顆一閃一閃的香煙,就仿佛明白了一點什么似的,紛紛遁去。就這樣我們沉默地對峙到舞會快結束。
先生,你的沉默與香煙,嚇退了那些想與我共舞的同志,他們以為你是我的什么保護神呢!當那個胖乎乎的學生會文娛部長宣布本次舞會最后一曲時,我終于沉不住氣了。
小女生,其實是你高貴的偽裝與冷艷,嚇跑了那些不夠膽大的孩子們,“香煙”仍在一閃一閃的,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讓人氣破肚皮。
那全世界就你夠膽大的啦?!我有些惱怒,挑釁說。
“香煙”沉默,一抹譏誚的冷笑在他臉上悄然升起。那樣熟悉,我一時間想不起在哪里曾見過這樣的冷笑譏誚,我一下子有些無語。
這時舞曲響起,燈光漸暗,竟是一曲慢四,也就是說這是我唯一會走的一種舞步。“香煙”刷地站了起來,一把扔掉了香煙,向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后不由分說地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提了起來,滑向舞池中央。
歌手的演唱也恰到好處地響起:
鐫刻好每道眉間心上,畫間透過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盡泛黃,夜靜謐窗紗微微亮……
在旋轉的幽暗燈光下,我盯著“香煙”的臉,我終于想起來了:在那個我丟掉了一只手套的冬天,我就見過這樣譏誚的冷笑。是那個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牛仔的他嗎?似乎又不是。可真真切切的,他緊緊地攬著我腰的手,和那個寒冷的冬日握住我的手一樣,都是那樣果斷無法抗拒。
舞曲終完,我僅僅知道他叫龍。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晚我不穿那一襲高貴的黑色套裝;如果那晚最后一曲不是我唯一會跳的慢四;如果那晚不是那抹譏誚的冷笑使我想起一個人;如果那晚龍不是不由分說地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如果……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是事實上不存在如果。
也許就在龍攬著我的腰匯進旋轉的人流中那一刻,我又看見二爺在那間鬼氣森森的小黑屋里手一抖,兩條金色的小龍在空中盤旋著,碰撞著,糾纏著,呼嘯著撞向了地面,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裂響,極像樂隊爵士鼓的效果。
“龍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二爺念叨過不知多少遍的卦詞又分明傳來,似乎還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
可惜我正沉迷于滾滾紅塵,聽不真切。
那一夜,我第一次夢到了新疆詩人沈葦的那首有名的詩歌《樓蘭美女》:
死亡是一種隱私/我們卻將她公布于眾/死亡是一種尊嚴/我們卻在她身邊溜達/嘀嘀咕咕,指指點點//如果我能代表盜墓賊/考古隊員和博物館/那么,我將請求她的原諒/原諒人類這點/膽怯而悲哀的好奇心//我無法揣度她的美貌/也不能說,她僅僅是一具木乃伊/如果我有一輛奇幻馬車/就將她送回沙漠,送回羅布泊/在塔克拉瑪干這個偉大的墓地/讓她安息,再也不受/人類的驚擾和冒犯//死亡是她的故鄉,她的棲息地/我們豈能讓她死后流落他鄉?/豈能讓美麗的亡靈繼續受苦?//她的無言就是告白/她的微笑使我敬畏/因為我知道,她精通死/勝過我們理解生……
3
我爺爺兩眼死死盯著無名高地下燃起的堆堆篝火,最后一次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錢:一個加強排外加一挺捷克式輕機槍。
媽的,干它!小日本!我爺爺狠狠地一拍他那賊亮的馬靴,右腿猛然一陣刺痛。
噠噠噠!捷克式機關槍突然死命地吼叫起來,我爺爺帶著他的全部人馬旋風般地刮向日軍小隊營地,黑暗中,槍炮聲,喊殺聲,馬嘶狗叫聲間雜著手榴彈沉悶的爆炸聲,驀地把日本兵攪得暈頭轉向,不知道殺來了多少國軍士兵,于是日軍松崗聯隊下面整整一個小隊的兵力糊里糊涂地向我爺爺的加強排繳了械。
我爺爺突襲得手。
我爺爺一夜成名。
對我爺爺個人來說,他最大的收獲便是從那名剖腹自殺的日軍少佐身上繳獲了一尊精致的二龍搶珠銅質雕塑。二龍搶珠是紫銅鑄就,做工極其精細,顯然是出于名家之手。珠寶下面鐫有“昭和十年”幾個蠅頭小字,我爺爺愛不釋手。從此,二龍搶珠就跟定了我爺爺,實實在在地成了我爺爺生命的一部分。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二龍搶珠是我爺爺生命榮耀所在。
從此以后,我爺爺平步青云,先連長,后營長,再團長直至到少將旅長,挎上了蔣校長所授的中正劍。
現在回過頭去看,我爺爺那晚表現出來的果斷、堅決、勇敢對他一生來說,實在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這一個轉折點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對他個人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那時我爺爺也許根本沒有想過,或者從來就沒有時間去思考。
就是在我爺爺一拍大腿決心做那一錘子賭命式的買賣時,二爺卻從家里那并不太高的門檻上摔下來,摔折了腿。
二爺和爺爺是一對雙胞胎,我爺爺只比二爺早到這個世界3分鐘。他們兄弟之間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一個在外感冒,另一個坐在家里就想打噴嚏。他們兄弟六歲時,一個化緣道士在門外看見了他們。道士默默地看了他們很久,伸出枯瘦的右手在我爺爺的頭上撫摸了一下,說了句“龍在火中,大道汜兮”。道士又伸出枯瘦的左手在我爺爺的腿上拍了一下,說了句“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就搖搖頭飄然而去了。
順便要說明一下的是,我爺爺他們兄弟屬龍。只是那時這兩條小龍正忙于玩他們過家家的游戲,對道士沒頭沒腦的瘋言昏語根本沒有聽見,即使那時他們聽見了也無法聽懂他們一生的讖言。現在回想起來,那也許是一次多么難得的,甚至是唯一的補救機會。
可惜!
天機不可泄。天機也不可隨意更改。
于是一切就無可改變地按它本來的程序繼續運轉發生著。
4
這年月,還真玄乎,女孩不出血大拍賣還有點危機。男男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滿臉憂國憂民的神情。
我翻一下白眼,一甩頭走了。天天聽這些毛骨悚然的話,我不嚇死才怪呢?
浩又站在女生宿舍大門前等我。我旁若無人視而不見地走過那張無比真誠的臉。
現在我一看見那些把真誠寫在臉上的,心就煩。
龍從來就不把真誠表現在他的臉上。
龍似乎是屬于無業游民之類。我費盡心機也無法探究清楚他在哪里上班,家在何處。他總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滿臉冷笑地出現在我身邊。好多次我都想這樣問他:你就是那個曾遞給我溫暖的手的穿牛仔的男孩嗎?可是每次話到嘴邊我都強行咽下去。我告訴自己:就這樣彼此也很好,就讓生活多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吧。
不僅如此,龍常常表現得有些蠻不講理。他對于我的浪漫詩情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一有機會就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對他那張永遠浮現著譏誚的冷笑的臉我恨之入骨又無可奈何。每當我為某部電影或某篇小說的主人公凄然落淚時,龍那些飽含冷笑的大煞風景的話就會陰陽怪氣地毫不留情地射過來。高貴的小姐尊敬的才女,你應該明白這都是吃飽飯沒事干的一群叫作家編劇的高級騙子干的勾當。
想到這里我不禁笑了。龍現在在北方那座有名的城市想我嗎?
其實,打心底里講,浩也是個很不錯的男孩。180厘米的個頭,很帥的自然卷發,棱角分明很男子漢的臉。可是我就是煩他,不為什么就為了煩他。
星期五下午的革命史是最沒勁的課。那個革命史教授老頭在上頭有氣無力地念著紙張已發黃的講義,同志們在下頭興高采烈地看小說,玩電游,研究股票房地產。我站起身來,革命史就抬起眼睛,眼光穿過眼鏡上方盯著我。我朝教學樓東頭的衛生間方向揚揚頭,革命史就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女孩子就有這么點特權。我于是從革命史手中革命出了自由。
出了教室,我不緊不慢地來到了學校旁邊的黑雪咖啡屋。并不是這里的咖啡煮得出色,而是沖黑雪這個名字來的。
浩果然坐在最里邊靠窗的座位上。
我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慌亂。
龍第一次請我喝咖啡時也坐在那個位置。
二爺在他那間鬼氣森森的小黑屋里沉默無語。只有二龍搶珠在他手心里沙沙作響。那沙沙作響的聲音十多年來不時整夜整夜地折磨著我,使我不能入眠。
5
我好長一段時間想不明白,二爺好端端地怎么會從門檻上摔下來?從那并不怎么高的門檻上摔下來,又怎么折了腿呢?折了腿,又怎么不請個骨科郎中接好呢?這一串的問題我問過二爺好多次,可二爺每次總是裝糊涂。被我問急了,奶奶總是那么恰到好處地解圍:去去去,大人的事,細伢幾莫探白(小孩別管大人的事)。
說這些話時,奶奶是踮著小腳從她房間顛顛地趕過來,站在二爺的小黑屋門前說的。奶奶從來不到二爺的小黑屋去,說是那黑屋里陰氣太重。
慢慢地,我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了一些關于二爺的故事。聽說二爺年輕時發瘋般地暗戀過同鄉一個叫慧的女子。但那個女子后來卻跟一個軍官走了。于是有人便疑心二爺是有意從門檻上摔下來。為接好二爺的斷腿,二爺的父親請過方圓百里的好幾個正骨圣手,但二爺每次都讓他們名裂而去。這樣拖了幾個月,二爺的腿就終于不可避免地廢了。
一想起二爺每晚咬著牙把白天好不容易接好的骨頭又咔嚓一聲折斷的情景。我便心驚肉跳晚上必作噩夢。夢見兩條巨蛇吐著紅紅的舌頭追逐我,但我無論怎么使勁都跑不動。
6
音樂如水一樣漫過來,黑雪咖啡屋的空氣彌漫著一種溫情。
龍靜靜地坐在最里面靠窗的座位。淡藍色的冷色調燈光灑落在他的頭發上,更使他顯得蒼白憂郁。
可是,有些不對頭。對面的龍我瞅著越來越有些陌生。看我盯著他,龍稍稍把頭偏過去,避開我的目光,從側面看去,龍愈發顯得心事重重。往日的那些譏誚冷笑蕩然無存。
龍,發生了什么事?我迎著龍的憂郁目光,一股異樣的暖流開始在我心的某一點升起,慢慢地游遍全身。
我明天就去西安一個基地戰斗機試飛員了。龍突然很快地說了一句。
什么?西安?試飛員?明天?我一下子懵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只是想換個環境,我再也不想在這個秀秀氣氣憂憂郁郁的江南呆了……
你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沉默。
我委屈的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龍突然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惹你生氣。
我心一震,委屈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猛地用雙手抓住龍的右手,他的手冰涼冰涼。
別哭,龍用左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我心中的那股暖流迅速游動起來,像條小龍在我的血脈里奔突、跳躍。我的臉貼著龍冰涼的右手,一動不動,聽任那條興奮的小龍在我全身穿行,歡樂地暢游……
是的,現在許多人懂得自然與社會的奧秘但卻不知道自己的心。世故的人不相信,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匆匆地相遇,會有刻骨銘心的愛。在這個日益繁華而也日益蒼白的城市,所謂的戀愛都變得程序化、技巧化,現代人寧愿相信程序而不相信內心本身。在大學里好男孩也很多,譬如浩,可他們都似乎少一點什么。對于他們,我既難以快樂,也難以生氣,難以要求他的愛撫和愛撫他。他們許多人堪為社會棟梁而難以做情感的靠山。
只有龍不這樣。
龍激情。
龍獨特。
龍神秘。
音樂如水。
燈光如夢。
那條激情的龍在我心里暢快地游弋。
窗外隱約傳來幾聲夜梟的凄鳴。二爺的幽靈又無聲無色地飄起來,停在窗口。沙沙沙的卜卦聲又輕輕響起。可這一切都被龍堅實寬闊的雙肩擋住。
那個晚上我破例沒有夢見那兩條吐著火紅舌頭追逐我的巨蛇。
7
二爺念私塾時書念得極好。可是二爺生不逢時,在二爺的父親年輕時就已經沒有考狀元的事兒了。如果二爺早出生幾十年,他一定能考個功名光宗耀祖。
事情也許壞就壞在二爺書念得太好,因而束手縛腳的東西就多。二爺十五歲時就暗戀上同鄉鄧員外的小女慧,可二爺也就僅僅停留在暗戀上,再也沒有勇氣去捅破一層紙。
二爺的思想總是遠遠多于行動。
就在二爺還在心里美滋滋地做著已做了幾年的暗戀夢時,一位軍官他的孿生兄弟已經勇敢地捷足先登,徹底地擊碎了二爺那個美麗的白日夢肥皂泡。
二爺從此沉默寡言,整天把自己關在小黑屋里,在易經八卦里去苦苦尋覓他的命運與歸宿。
8
男男,半月談是不是改名為每周一“哥”了?我坐在床上,一本正經地問男男。
沒呀,喲,師大的大才女怎么也關心時事政治來了,討厭。男男滿臉幸福神采飛揚。
我怎么看見早就改名了,編輯部就是前天晚上在黑雪咖啡屋開的新聞發布會。
呀,你嫉妒了。男男猛然醒悟。男男上周又換了男朋友,是體育系的。
這次我可是真心的哦。男男心情好極了,滿眼可人的溫柔。她墻壁上的油畫已換成倫勃朗的圣母像。圣母正家庭主婦般地對我微笑。謝謝你的溫柔,男男隨手在圣母臉上涂了幾個字。
我得去電視機房了,男男扣好背帶裙,捧著一大盆飯菜匆匆走了。男男以前從不穿裙子,可自從體育系的某某無意中說過他最喜歡看穿背帶裙的女孩子很飄逸很隨意地走路的樣子,男男就跑到黃興路步行街上一口氣搬回了7條背帶裙,每天一換,一個星期一個輪回。
我知道今晚一定有足球賽。一翻男男特意買回的《體壇周報》,果然CCTV—5有一場中國足球隊對東南亞某支魚腩隊的現場直播,時間下面有一條男男打的很醒目的波浪線。聽說這一仗關系到中國隊能否在世界杯亞洲區小組出線。男男基本上不懂足球,連足球場上該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可這一點也不妨礙男男陪鐵桿球迷的某某從頭看到尾,并統計出某某一共罵了多少句臭腳、多少句歪腿。
按照常理,有洋教練統兵的中國隊勝東亞魚腩隊應不費吹灰之力。不幸的是,那晚男男卻淚流滿面地跑回來了。起因當然是因為該千刀萬剮的中國隊遇弱不強陰溝翻船,很不體面極不光彩地輸給了那個東南亞小國,小組都未踢完就已經被人家一腳從馬六甲海峽踢回了北京。氣壞了的某某一聲不吭一腳就把電視機房的大彩電踢得粉碎。
我當然明白,男男就此與某某告吹絕對不是因為某某踢彩電不符合五講四美社會公德和大學生行為規范,男男也絕對不會偉大得如此崇高,男男唯一心疼的是她這么愛某某,而某某卻無視男男的存在,踢彩電前不征求一下男男的意見,就一腳把彩電踹倒在地,那樣多不夠勁多不過癮。男男認為,把彩電從八樓扔出去間隔一秒鐘后,聽到樓底傳來一聲干凈漂亮的炸裂聲,那樣會多么悲壯,多么過癮,多么痛快淋漓!
在男男嚶嚶的抽泣聲中,間或又傳來了二爺卜卦的摩擦聲。那沉悶的鈍響穿過黑沉沉的夜幕頑強地鉆進了我捂著被子塞著耳塞的耳朵,又使我一夜無眠。
9
伯伯五歲時,我爺爺所在部隊由西安移防重慶。
那一年,日軍的飛機幾乎隔天就要到重慶上空來盤旋扔炸彈。山城重慶籠罩在尖厲的防空警報聲中。
于是,1939年5月4日,這一個不可避免注定要來的日子就從容不迫地來了。
如果那一天奶奶稍微妥協一下,不要親自出門為父親的出生準備嬰兒物品,或者不一定非要拉上我爺爺;如果那一天我爺爺再堅持一下,或者他不認為5月3號日軍飛機剛轟炸過重慶,5月4號就一定不會再來;如果那天二龍搶珠不會突然奇跡般地掉到地上,那么我爺爺以及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都有可能重寫。
可是世界上許多事情是根本沒有如果的。
我爺爺英雄一世。
我爺爺糊涂一時。
當我爺爺陪著奶奶買好一大堆嬰兒用品,奶奶挺著不太靈便的大肚子坐著軍用吉普往回趕時,揪人心肺的一級防空警報已經響徹全城。
我爺爺一把搶過司機的方向盤,一腳油門,軍用吉普就像久踞深淵的蛟龍突然破水而出,嘩嘩嘩朝最近的防空洞飛騰而去。
當我爺爺一把將我奶奶從車上抱起跑進防空洞,準備喘口氣,突然,我爺爺的臉色一沉,他那時刻不離身的二龍搶珠竟神秘地掉在吉普車旁,發射著誘惑人的奇異光芒。
溫暖的陽光照射在二龍搶珠身上。反散著幽幽的紫光。
我爺爺兩眼死盯著十幾米外的二龍搶珠,就像幾年前他兩眼死盯著無名高地下日軍燃起的堆堆篝火。對我爺爺來說,二龍搶珠不僅僅是一尊雕刻,更是他輝煌的職業軍人生活的見證者,是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僅僅是一、二秒種的停頓,我爺爺猛吼一聲,旋風般地刮出了防空洞,亦如幾年前他率著他的加強排,旋風般地沖向日軍營地,去抓他的二龍搶珠,去抓他生命的另一部分。把正在低空盤旋掃射的日軍飛機視若無物,也把他嬌美如花、有孕在身的妻子的驚喚永遠地排斥在另一個世界。
當我爺爺的手指剛觸到二龍搶珠時,要命的炸彈在他身后猛烈爆響……
無情的彈片殘酷地剝奪了我爺爺說話的權力。我爺爺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不肯咽下最后一絲生命之氣。
孩子他爸,你放心去吧,我會把兒子拉扯大的,奶奶摟著我五歲的伯伯抽噎著。
我爺爺眼睛仍睜得大大的。
孩子他爸,你放心去吧,我會把兒子拉扯大的,奶奶指指她肚子里的我父親,抽泣著。
我爺爺的眼睛稍稍閉上了一點點,眼角散淡的余光只是盯著那已被彈片均勻切成兩半的二龍搶珠。
你,你的心事,我明白,我會把二龍搶珠給你親弟弟的……奶奶已經泣不成聲。
我爺爺的眼睛輕輕閉上了。
我爺爺放心去了他的世界。
后來,我在一本繁體字印刷的《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書中,找到了這樣一段記錄:
1939年5月,日軍改以海軍實行轟炸。5月3日及4日,日機從武漢起飛,連日轟炸重慶市中心區,并且大量使用燃燒彈。重慶市中心大火兩日,商業街道被燒成廢墟,3991人死亡,2323人受傷,損毀建筑物4889棟,約20萬人無家可歸;羅漢寺、長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同時被炸的還有外國教會及英國、法國等各外國駐華使館,連掛有納粹黨旗的德國大使館也未能幸免。
10
今夜沒有月光。沒有咖啡。
也沒有龍。
我蜷在角落里,一邊又一遍理著自己的羽毛,之后解下所有的偽裝,看它們像落花一樣紛紛美麗地墜落。我靜靜地舔著自己的傷口,,畢竟這個世界真正關心我的快樂與痛苦的人不多,除了父母與龍。
也許還有浩。
我讓男男把我反鎖在寢室,然后一個人在黑暗中慢慢想龍。
自從龍到北方那座有名的城市當試飛員去后,我就拒絕了與所有男孩子多余的交往,包括浩。我知道這對浩很不公平,可是我愿意。
龍到北方那座城市后給我的信不多,但卻給了我一種陌生的親切。他的信字跡比以前在南方寫給我的詩相比有些潦草,錯別字也時有出現,龍很少再談論我們在南方曾經常常爭論的一些話題。我把這些陌生的變化統統歸結于軍營環境的影響。
龍實在是一個極不詩意不懂風情的男孩,我所有關于才女的文采與浪漫在他面前蒼白得如一張鉛印的賀年卡,這令我恨之入骨又無可奈何。每次一想起他那時刻帶著譏誚冷笑玩世不恭表情的臉,我就有一拳捶過去的沖動,盡管這一點在他去北方后有了極大的改變。
龍說他一有時間就去有“陜西千島湖”之稱南湖邊走一走,我知道他絕不是去尋什么詩情畫意、哲理浪漫。龍不懂也不屑去懂。在龍心中,只有一份從來也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永遠也不會淡忘的情感,隨著潮漲潮落。還有龍那沒有文采,錯別字也很多的信,這便常常使我傻乎乎地想象:有許多不知名的水鳥落在他的帽沿上、肩膀上,長長的喙啄著槍桿上的皮帶,發出很清脆的聲音并每每留下白色的鳥糞,點綴他的國防綠,其實龍根本沒怎么背過槍。龍唯一說過一句夠水平的話,他說要為我用北方這座城市極難找到的龍形貝殼做一個最漂亮的發夾,掛在我的長發上。我等了很久等得很苦,而今我已沒有了長發。那長長的頭發從今只會在龍夢中飄飄揚揚,盡管我很懷念長發飄飄的日子。雖然我的長發一點也不美麗,可我總因我有一頭長發而覺得我很美麗溫柔——如拉斐爾畫下清純圣潔的圣母。可龍一直不曾深刻體會到我生命最深處的溫柔美麗,在有限的幾次與龍約會我總是很兇很狂很煩,盡管長發一直為龍飄了三個夏季,而今我已沒有長發了,我仍然覺得我很溫柔。可依然見不到龍用美麗的龍形貝殼親手做的最漂亮的發夾。
這個冬天真冷。
此時此刻,真想龍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仍然帶著一臉的譏誚冷笑玩世不恭把我所有的文字貶得一塌糊涂一文不值。
真想依在他的胸前,罩住整個冬季,做一個不流淚的夢。
11
1939年5月4日,二爺整天在他陰沉沉的小黑屋里浮躁不安。他斷腿處的骨骼嘎嘎作響,劇痛無比。也許只有二爺意識到他的孿生胞兄將要出事了。
事實就是這樣:我父親成了遺腹子。
奶奶帶著5歲的伯伯與0歲的我父親還有二龍搶珠從重慶回到了老家。
當奶奶顫抖著手把二龍搶珠交給二爺時,二爺竟嘿嘿冷笑起來,二十多年前道士的讖言,從二爺口中蹦了出來:龍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二爺沒正眼看一下奶奶,就搖搖頭關上了小黑屋那扇油漆剝落黑沉沉的門。
沉重的一頁終于被翻開了。
12
男男,畢業后想走哪條路線?自從男男與體育系的某某分手后,男男似乎就大徹大悟了。經常整天整天把自己扔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貼的拉斐爾的圣母像出神。圣母面容靜謐、安詳,整個油畫洋溢著田園牧歌式的情調。
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男男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然后有氣無力地說,還走什么紅道黑道白道的,回家鄉老老實實當三級靈魂工程師去,你呢?
我?我不禁一愣,對自己畢業去向,我可真的沒認認真真地想過。
浩已經對我講過幾次,他想去深圳。聽他說他爸的舅舅的姐夫在那邊當了個官不大實權不小的頭兒,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幫我。可我一直在猶豫。我既不是恐懼深圳,也不是恐懼自己。
我是在等待。
龍已經很久沒有來信了。
龍現在想我嗎?
晚上,消失了幾個月的二爺又出現在我夢里。二龍搶珠沙沙沙的磨擦像春蠶啃桑葉一樣無休無止,這使我很不安。
13
我爸比我幸運,他雖然是遺腹子,但他至少見過我爺爺的照片。我爸說,我爺爺有一張戎裝佩劍的照片特別英俊威武,可是我卻連我爺爺的照片也沒有見過。命運決定了我只能從懂事起就在想象中千萬次給我爺爺畫像。
有關我爺爺全部的物品自然包括那張戎裝佩劍的照片都被我奶奶偷偷燒掉了。
在史無前例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一個國民黨將領的老婆為了免生各種不測的是非,就把他的國民黨軍官丈夫所有東西一件一件地親手付之一炬。
我無法體會我奶奶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親手一件一件燒他英年早逝的丈夫遺物。
歷史就以這樣一種方式注定了一位老人在這個世界上不能以任何形式與他的孫女兒謀面了。
也許這就是命運。
現在看來,我爺爺英年早夭對他本人來說或許是一種幸運?我爺爺自己是輕而易舉地躲過了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的風雨與折騰,但我爺爺卻把他的妻子殘忍地推入了苦難,不負責地讓一個女子在孤寂的歲月里帶著兩個孩子獨自承擔一切。
我爺爺好忍心!
我爺爺殘忍卻不自私,他臨終前執意要奶奶答應把二龍搶珠交給二爺就意味著托孤與全部責任的轉移。但我爺爺卻沒有想清楚:一個不能自由行動的殘疾人能承擔如此沉重的責任嗎?!
相對而言,二爺卻因殘疾得福。鄉諺說雷公不打殘疾人。所以紅衛兵造反派們每次開批斗會前都只是在二爺鬼氣森森的小黑屋周圍吼上一通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之類的革命口號就四散離去,殊不知小黑屋里那個反動軍官的胞弟正病狼一樣地蹲在地上咬牙切齒地把他的軍官胞兄的遺物轉得嘩嘩作響,二龍搶珠淋漓盡致地在二爺手里快活地游動,歷史就以這樣的方式開著小小的玩笑。
世界上的榮辱沉浮禍福得失,又有誰能真正地未卜先知?
這才是真實的命運。
這才是真實的生存狀態。
14
畢業考試要來了。
我不能想龍也不再與男男共同發表那些有轟動效應的言論。我在努力地強裝所謂才女的瀟灑,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男男卻一針見血把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一把掃到茅坑:你少在人前自命不凡地玩瀟灑,誰不知道你上廁所還寶貝似的捧著筆記本讀書。
被揭穿了面具我倒釋然,干脆光明正大體體面面地拼命。課本筆記資料鋪了一桌一床,漫山遍野全是我扔的廢紙。看得煩惱頭痛心悶時我只想找一個人干一架,可我絕對占不到半點便宜,只好咬牙切齒一忍再忍。
終于開戰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敵退我進窮寇莫追,我磨刀霍霍殺向試卷們。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三次浪潮四面楚歌五花大綁六神無主七竅生煙八面埋伏九品中正制,羅徹斯特與祝英臺的比較文學研究不成功便成仁風蕭蕭易水寒孔雀東南飛不復還如果有P那么必然有q這是簡單判斷?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這是孔子說的嗎?監考老頭的目光比南霸天胡漢三還毒……
最后一門文學史,我把老殘游記寫成了老歪游記。
我又分明聽到了老歪痛苦的呻吟。
15
老歪是一棵古樹。
一棵最適合我和男男騎馬的百年老榆。
小時候我比男男膽子大。一次我在老歪身上玩過家家,我扮新郎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膝蓋擦破了,鮮血直淌。男男扮的小媳婦嚇得嗚嗚哭,倒是我來哄她別哭。老歪身上不知留下了我們多少歡樂的笑與淚。
江南農村雖然也到處有造反有理的造反派,但還是得既抓革命,也促生產。
那一年的冬天好冷好冷。
為了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從來就只種兩季水稻的家鄉,為了貫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最高指示改種三季稻。
為了秧苗過冬,數九寒冬的晚上必須燒開水護秧。于是大隊支書每晚必敲著那面大銅鑼,里面穿著棉襖外頭罩件夏天的襯衫吆喝:開工啦!燒開水護秧去!于是家家戶戶都出門去護秧。
奶奶也穿上那件爛棉襖,也在外面套件藍底小白花的舊襯衫,以示農民群眾改天換地的干勁沖天,加入到了護秧大軍。
我和男男只覺得有趣好玩,又敲大鼓又扛紅旗,忙得很歡。
一口口大鐵鍋架起來。
紅通通的火苗在夜風中啪啪作響。
一桶桶翻滾的開水倒進了開始結冰的秧田,吱吱作響,冒著騰騰白氣。
柴燒光了,拆了牛鬼蛇神的房子,房子燒完了,支書一咬牙:砍樹!
于是河邊的老歪在劫難逃了。
犀利的斧頭砍在老歪身上,痛在我和男男的心里。
老歪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斷裂處流出了粘稠的百年的殷殷精血,在吱吱吱的尖叫聲中,老歪最后搖了搖身子,在一聲沉重的嘆息聲中轟然倒下了,化作了護秧的火焰和熱量。
從此老歪吱吱的呻吟聲便跟定了我。
革命的沖天干勁最終沒有革掉嚴寒的命。秧苗還是無一根能扛過數九寒冬。只留下了片片禿山童嶺。瞧著令人心痛。
“造孽呢!”奶奶不明白這樣折騰的道理就念叨了這么樣一句。
于是奶奶這個現行反革命就被當場抓了現行。
這個國民黨的反動軍官老婆被戴上一尺多高的紙帽掛上大大的畫著黑叉的紙牌游了三天三夜的街。
從奶奶被批斗游街的那天起,二爺那間鬼氣森森的小黑屋每晚就傳出了二爺的凄厲長吟:龍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這幾句怪里怪氣讓人半懂不懂的卦詞在漆黑的夜里飄蕩出來,晃晃悠悠,久久不散,遲遲不停,盤旋反復,聞者毛骨悚然。尤其是最后一個兮字,被二爺拉得極長極長,在黑沉沉的空氣里游蕩。
然后就是整夜整夜二龍搶珠不斷摔到地面發出的凄厲碰撞聲。
不久以后,奶奶就死了。
奶奶是說了句二龍搶珠在哪里才死的。
奶奶實在是死得太遲了。
她最好是死在二十年前的重慶街頭。如果真是那樣,她將要免去幾十年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免去幾十年孤寂的寡母雙兒的苦難,更會免去垂暮之年的游街示眾羞辱,奶奶實在是死得太遲了些!
二爺在他的黑屋里說我也要去了。
三天后,我爸把二爺僵硬的身體抱出了小黑屋。
二龍搶珠竟破裂成了塊塊碎片,滾落滿地。二爺黑瘦的雙手彎成了一個奇怪的卦形,似乎想要去抓住點什么。
二爺的小黑屋從此再沒有人進去過。
人們說那里面鬧鬼。
要不,那小日本的飛機炸彈都沒有炸碎的二龍搶珠,怎么會在一個殘疾人手里破裂成碎片呢?
二爺的卜卦聲卻時不時要在我的夢中響起讓我許多年來一直不得安寧。
對于二爺的死,我是在兩年前偶然在一本內部詩刊里看到尚仲敏的一首題為《祖國》的詩歌才想起來的,才想起二爺的死實在有著太多的不被我們理解的背景和故事,有著太多的深沉的意味。尚仲敏的詩是這樣的:
成千上萬的天才死去了/我現在說出的話/正是他們來不及說的/他們自身的遭遇/憂郁和苦衷/疾病和災難/這一切命中注定/超出了你的掌握/或者不被你注意//你的大地大得/讓他們不得走到/更遠的地方/他們占據著你偏僻的一隅/生前放聲歌唱/死后不留痕跡//如果有朝一日/戰火燃燒大敵當前/我想我也該趁機子彈上膛/但我首先要干掉的/只能是我自己/我畢竟跟他們命運相同/既然無力自救/又怎能救你
16
畢業前三個星期,我終于收到了龍寄給我的一枚龍形貝殼。
貝殼上紫銅色的,小巧精致,有一圈圈的花紋,花紋極像龍鱗。龍頭和龍尾栩栩如生,放在水中,宛如一條小龍在游。
這就是我苦苦期待了三年多的龍么?
賈教授賈主任又在畢業生政治學習大會上大談起他的文品人品論。
我知道他講這些99%是沖我來的,另外1%是為了炫耀他并不出色的口才。三年前我進大學不久,對社會復雜的人際關系什么都不懂,愛寫寫畫畫當著校報記者的我很快在一家國家級權威大報上發表過一篇長篇通訊,報道了我們大學另一個系一位教授的先進事跡。什么都不懂的我這下捅了馬蜂窩,因為我所在的中文系的系主任和那位教授不知什么原因政見不同,兩人成了南方這座有名的師范大學的一對死敵。在系主任賈教授眼里,我這個中文系的門生卻去給他的死對頭吹牛拍馬無異于是背叛師門的大逆不道,屬于必須堅決斗爭無情打擊的對象。所以這近4年來我經常要在各種場合反復接受賈教授不點名的批評,戴了不知天高地厚嘩眾取寵沽名釣譽盡搞假新聞等等破帽子。聽得多了,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可今天情況似乎有些不同。賈教授唾沫橫飛,大有不盤根究底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式。
我們有些文科女學生,甚至大言不慚自稱才女,寫通幾個字就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了。聽說有的才女仗著有副漂亮臉蛋就到處賣弄風騷,有的還和某某權威大報的編輯有曖昧關系,盡管你們就要畢業離校了,但為了你們的健康成長與將來的前途,我今天還是要抓住最后一次機會特別提醒教育某些不自重的才女……
我的血騰地沖上頂門,要不是男男早有準備死死地拉住了我,說算了算了明天就解放了,還跟這種混賬教授計較損害的只是你自己的形象,我才沒有沖上主席臺與肉滾滾胖乎乎的賈教授理論。
再說我也不想讓混賬教授的混賬話破壞了龍的龍形貝殼給我帶來的好心境。
就是這時,我發現了浩的關切目光。
我心一熱,眼睛竟突然變得有些濕潤。浩真誠地陪伴我三年多。如果有情感銀行,三年多的利息也夠沉重的了。
我突然很想和浩盡情地說說話,盡興地去喝酒,實實在在痛痛快快地醉一回。
不為別的,就為他剛才關切的目光。
不用語言,我們就彼此溝通了雙方的信息。
一前一后,我們溜出了大禮堂,把賈教授的喋喋不休永遠扔在身后。
17
“橫滾、盤旋、翻正筋斗……”在西安某試飛基地上空,二龍像往常一樣,按照飛行頭盔里傳來的指令,熟練地操作“殲X”戰機,做著各種高難度的動作。
“天氣真好,真是萬里無云啊!這次試飛完成后,我要到南方休長假和女朋友”,二龍偶爾還和指揮塔的人開點玩笑。
“今天早上天氣預報還說可能有雷暴呢,小心點!”“是,我一直都小心呢!”
“俯沖、退出俯沖、拉起改平……”又一串指令傳來,二龍駕駛銀鷹呼嘯飛行。
“前方有強雷雨云,迅速返航!”半個小時后,二龍耳機傳來急驟的聲音。“收到,返航!”二龍一拉操作桿,“殲X”一個漂亮的急轉,準備掉頭返航。“咔嚓”,急轉彎中,二龍突然聽到飛機某處發出一聲異響,機頭猛然上仰,又急劇下墜,同時出現自轉。
“糟糕,失速尾旋!”二龍心猛地一沉,失速尾旋是試飛員最怕的故障,沒有之一!
“準備彈射跳傘!”指揮塔也第一時間發現了緊急情況,迅速發出指令,一個王牌試飛員生命的珍貴他們最清楚。
“飛機在城市中心上空,我先不跳傘,爭取迫降!”二龍沒有慌亂,他在十萬火急中瞥了一眼艙外,穩穩地握住了操作桿。
18
還是黑雪咖啡屋。
還是最里面靠窗的座位。
浩喝白酒。
我喝紅酒。
四年來我們都沒有這么痛快過。
真正想和浩好好談談時,我才發現自己真正想要說的竟不知從何開口。此時此刻,唯有酒是共同的語言。
越來越濃的酒精在我們的血脈里穿行、旋轉、流淌、奔放、升溫……
天黑了,我們搖搖晃晃出了黑雪咖啡屋。
浩輕輕攬著我的腰,細膩,真切。我半倚在他寬闊的肩上,任他帶我到處游蕩。
我的頭越來越沉重,昏眩。一種異樣因熾熱熔化的熱流不由自主地涌遍我青春的血管。我飄飄欲仙。
你還在生賈教授的氣?當我們在草地上并肩坐下時,浩輕輕問我。
浩,你看過《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嗎?我不答反問。
浩點了點頭。
卡捷林娜那樣不相信眼淚的女人最后不還是說我找了很久嗎?我不明白,為什么女人總是在尋找歸宿?
浩沉默。
浩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越來越濃烈灼人的光芒,在那灼熱的背后,隱藏著一種積蓄多年的爆發。
浩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突然想逃避點什么。然而一切都在迅速向那個沉默背后的主題悄悄進發。
浩猛地抓住我的雙肩,用力扳過去,我躺在他的懷里,呼吸著浩散發青草氣息的發香,浩生動剛毅火熱灼人的臉逼上來、逼上來,封住了我的視線,封住了我的呼吸。我渾身顫抖得厲害,緊緊抓住浩厚厚的脊背,浩灼人的雙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臉上、頸上、肩頭滑下來……滑下來,我想阻止浩激情的雙手,但我卻把浩抓的更緊……
……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意識里無聲無息地飄過一句宋詞……北冰洋,北冰洋,你把多少探險者誘惑……在溫情迷醉中我無力地閉上眼睛……
金色的陽光從樹葉間簌簌地飄落下來,兩只碩大的金色蝴蝶在我眼前慢慢旋轉起來,幻化成兩條金色的龍向我逼來……我突然聽見了沙漠干涸的河床下奔流的清泉慢慢地漫上來,漫上來,漫成一方幽深的湖,幽深的湖谷四周芳草萋萋春花燦爛,我在溫柔碧藍的湖水中暢快地游,直至湖水沒過我的頭頂……媽媽說二十年前一個小生命出生時哭個沒完沒了……金色的龍又出現了,全身紅光燦爛,我微笑著向金色的龍揚起了雙手,可龍一晃又不見了……
老歪的呻吟聲又要命地響起,窸窸窣窣的卜卦聲也破空傳來,可我只看見溫柔亮麗的沙漠甘霖,我沉入了流淌的沙漠溫泉中,墜進了湖底,在沒水的一剎那,我又看見了那條全身紅光燦爛的龍,我準備向龍伸出雙手,溫泉已從容不迫地蓋過了我的頭頂……
不論他向往何處,他所眷戀的精靈永遠在山底,在水中;雖然他會在雨水中消溶,我卻始終沐浴在天庭藍色的笑容……這是雪萊的聲音?
而快樂是瑞典的日落——它就一直在那里,可是我們都只看見另一面,而把他失去,這是馬克·吐溫的聲音嗎?
……龍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二爺的長吟聲又遙遙傳來,可我再也聽不見了。
我和浩所發生的一切故事,龍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的。
19
離校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個寄自西安的特快專遞,娟秀的字跡表明寄信者是一位女性。我的心突然劇烈跳動,一種可怕的預感一剎那間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哆嗦著拆開封條,里面裝著一盒黑色的磁帶和一枚紫銅色的龍形貝殼,我顫抖著手好不容易把磁帶塞進錄音機,按下放音鍵。
一個斷斷續續,極其微弱的男聲響起:
蕓:龍形貝殼收到了嗎?希望你喜歡。今天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被我隱瞞了三年的秘密。我,我不是龍,我是龍的孿生弟弟二龍。我哥的骨灰也早在三年前由我在西安親手撒入天空。我哥,龍是航空學院專攻飛機動力系統的研究生,他遇到你不久就從心里喜歡上你,可是在你們相戀不久,我哥就被查出患有不治絕癥,他不忍心讓你難過傷心,就求我配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騙了你……你是一位美麗、善良、才華出眾的優秀女孩,在三年的替身生活中,你牢牢占據了我的心,我本想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可是,我也不行了,祝你幸……
啊!原來……
我眼前紅光一閃,昏了過去。
整整三天,我都處于高燒昏睡狀態。我只看見機楊的熊熊大火正在吞噬著二龍,緊急迫降成功的“殲X”試飛機引起的烈火把二龍鍍得紅光燦爛,亦如那燒烤得啪啪作響的飛機殘骸。當二龍拼命爬出駕駛艙后又掉轉頭,手指剛觸到掉在艙內的龍形貝殼時,要命的汽油桶在他身后猛烈爆響……
20
我是在西北這座有名的古城同時收到男男和浩的來信。
男男從家鄉那座古老的中學來信說,她已與同校的一位同行結婚。男男還說對我選擇去北方而不去南方很不理解,其實浩很優秀。
我沒有回答男男。
我還用陳述理由回答男男嗎?
已在深圳一家大公司做了部門經理的浩的來信擺在桌上,紅白相間的航空信函,靜靜地躺在桌上的玻璃板上。隔著一塊玻璃,是一張從日記本上扯下的紙條,上面有“龍”的字跡:
大地啊/你容許一個生靈在這窮途末路的山崖小憩/可遠方的陽光窮追不舍/眼前的天空遠比遠方的天空美麗/可我灼傷的翅膀仍想撲向火焰……
浩的信很簡單:遙遠的等待,是一種滄桑的美麗。
望著玻璃上下的兩人世界,我給浩回了信。
龍在我心。
21
兩年后的暑假,我回到母校那間已改為男生宿舍的房子。離校前我留在墻縫里的一枚龍形貝殼居然還在,只是倒了個跟頭。
我輕輕撫去貝殼身上的灰塵,從我包中把另一枚貝殼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兩枚紫銅色的龍形貝殼合在一起,在潮濕的淚眼前,龍形貝殼的圈圈花紋赫然現出“昭和十年”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