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泉過客（節選）

喻子涵

1

坐下來，想把有些事弄清楚，再去告訴別人

今天弄不清楚的，問過去；過去弄不清楚的，再問今天

打開起伏的行囊，七部大書和若干口碑野史，像層巖疊石、百萬大山

也如彌漫的煙霞，靈幻的巖影，鳴響的琴弦，涌動的雪花與傳說的夜雨

情景未曾消散，回放自古而今的過客

盡管我知之甚少，無疑人人都是過客。奇怪的是

在古平越或今福泉，命運成為人生的圖騰，過客即是偶遇的知音

所有來來往往的蹤跡，包括最后那塊被喻某仔細看過，輕輕撫摩過的石頭，并噙著淚從它旁邊緩緩走過的石城

以及短暫的時光，不為人知地錄下一個人的心路歷程

均成為新新舊舊的過客

年輪與苔蘚漸漸編織成歷史和文化

我們都是時代的腳本

我讀前人，后人讀我

2

六百一十九年后醒來，天空仍是霧雨

百鳥銜著回生的桂枝紛紛丟進我的窗戶

當清泉流過我的腳心，正是時候

去福泉山邂逅張三豐。不可尋思的是

三豐道人踩在某朵云上，離我遠遠飛去。留下一張畫像

你望他，他就望你

誰能說清虛幻是虛，真實是真？那高真觀

既高又真，既真又虛。并且我看見

北斗七星降下紫色光暈的地方，所有星辰

仍在一輪棋盤上旋轉。包括所有面具及其思想

都奔涌在一條道上，抵達一個“信”字

他信，我信，你也終須信

“信”是一口氣，打通周天辯證的太極

氣的接縫處，無非就是虛空與大地，理想與現實，真理與謬誤

化為人生，也就是靈與肉，正與邪，窮達或沉浮，以及生與死

許多時候就是一步之遙，或許也是銀河兩岸

石碑上的自畫像，四只縹緲的法眼

一只為了逃避詔求，一只用來解危救世，一只留給自己觀心

還剩一只，不用轉身，向后看

六百年后看，八年平越過客，口碑留下來的都成仙跡

你真要問，我只會老實說

想象是一種力量，讓信念守住人心

沒有見到，其實見了

3

小雨的天，適合讀點史

偶然打開一頁，就嚇我一跳

有沈氏萬三者，以萬億資產位列

萬貫巨富之首，還不包括人生成本和他

深藏的聚寶盆。然而，成也萬三，敗也萬三

最后只剩下萬分之三。不管歷史真與偽，歷史黑人

還是人黑歷史，反正《明史》明寫著，有人還稱贊寫得好

想起在酒桌上差點被朱元璋砍了頭，活下來實屬萬幸

于是感恩戴德。又多一個“萬”字，可能有責任

還未了斷，造就傳奇當教科書。來到平越

對天發問：捐建皇城有功，犒勞三軍

也沒錯呀！四望群山，無人應答

或許突然想到自己有點幼稚

立功到了賞無可賞的地步，你想

誰是收場者？一身冷汗不再追問。估計

他終于明白——人生無非就是一場遭遇戰吧

得失多少，成敗幾回，結局何必細數。打開紙條

上面寫著：“云貴勝江南”。伯溫軍師的話應該聽一聽

堂皇一點理解，就是致遠以利天下。哦，心知肚明，注定

要走馬幫的道路。一位傳奇過客舉著馬鞭，把最后一段人生

趕進云貴百萬大山。那當然，一萬個放心，并物有所值

從沈家渡出發，沈家馬幫長長的鈴聲響徹滇黔古道

京城的皇帝遠望西邊笑而無語。當鈴聲飄逝

六百年商道文化，成為他留給大山的

墓志銘，也留給打不碎的陽光

和反復被黑的歷史

4

福泉那股泉啦，說神它就神！

張信的隆平侯，究竟是犀牛潭葬父蔭后得來，還是因功擢升的？

不管怎么，驚動史官寫入正史與方志是事實

他的故事像出流的小溪，越傳越遠。但也有人

懷疑他那個“信”字的由來

拉開一段歷史的幕帷，或明或暗的燈光照著舞臺。音樂休止

拭目待他以何等角色登臺

是英明還是背叛，是忠貞還是勢利？兩張臉譜，兩種步態

但他終是走進舞臺正中，“恩張”世祿二百多年，與吳三桂截然兩種命運

歷史像一條奔瀉的河流，有千萬種理由改道前行

舞臺下的看客，不因物喜，不以己悲

他的棋藝高得驚人，誘使張三豐道出玄機

他的能力也不可低估，鄉賢與勛臣，累有奇功佳績

有道是

福泉之山明兮，光映日月牛斗

福泉之水清兮，澤潤地靈人杰

福泉之人福兮，亨通四方八面

其實，人生節點與歷史時空，一旦重合在一條軸上

每步邁出，都是陽關道

5

無語寡歡，悄悄地來，一架瘦骨沒入黔地濃重的瘴氣

誰知誰是王守仁啊！而平越天地有眼，山水有情

對一個小小謫官，給以風和日麗，飾以繁花盛開

“山谷風回盡好看”，印象大好

心情也逆轉，難怪說“投簪實有居夷志”

但還得盡快趕路。龍場驛丞，再小也代表國家意志呀！

悄悄地離開，留下一串足跡，幾首詩，和他正在萌芽的心學

估計到終點會有一個好心情。在貴州，天光早已泄漏

他帶著一顆種子而來，種在蒙蠻的黔地。但他發現

黔地到處都是種子，并在上空布滿陣陣鳥鳴

他揀起一支沾滿春光的鳥羽一一撩撥，像閃電

破殼了，生根了，直到長大，開滿花，結滿果，像銀河

人們津津于談論“龍場悟道”

“知行合一”也好，“致良知”也罷，無非就是找回與重建

用黔人的話說，讓心長肉，讓肉長心

三年已過，一個叫王陽明的走了

五百年后，誰在翕然追趕先生的腳步急急而來？

人與人，心與心，距離太遠。他早已馱著太陽翻過山坳

到海邊，到東瀛，到南洋以遠

我在福泉，只看到一眼

他的影子，和一個

踩了腳印受孕的女人

6

此時，石頭是最可靠的歷史，在風中議論人類

城西北的山頭上，貴州總兵安大朝，平越衛指揮奚國柱的石墳

一致冷冷地俯瞰山下那座毛骨悚然的水城

隱隱約約的童歌還在唱：里三層, 外三層, 石城圍水小西門

這是人類罕見的杰作，卷成一卷，交給后來的《中國名城錄》

讓悲劇成為奇觀

并且我才知道，石頭是不能隨便玩的

就像我們這個時代不能隨便玩核武器

明朝那些年，沈萬三花銀二萬六千兩

買石頭為朝廷筑起南京城，他的結局你是知道的

貴州山多石多，是座軍火庫，更是火藥桶，隨時小心翼翼

播州主人玩石頭建海龍屯，三十六步天梯未通天

被斬二萬余眾，屯破人亡

到了平越水城修訖，安奚二君以為事小不值上報

被參劾心懷異志，于是惶急自殺

明知石頭克星很重，而我們卻離不開石頭

更要撬動地球這塊大石頭托起千般夢想。這是人的命

就如這座水城，雖利及百姓，也固疆防，卻成一樁冤案

我斥責過命。也當面說過好多正史的壞話。爾時

史志與碑記諱莫如深，文字勢利而冷漠

讓冤主的姓名字號不留痕跡隨風飄散

由此我對野史更加尊重。死不瞑目的口碑

流落在民間，比文字更能見義勇為

事到如今，所有人物和事件老成一張相似的臉

凝固在石城上讓風任意吹

鳴響，或者沉靜

成為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