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孟甲龍
硯臺上的墨痕和鐵銹殊途同歸,異鄉人歸去來兮,篡改了龜殼上記載的家暴史。
留聲機磁帶倒轉,做了背井離鄉的導火索。
穹頂之下,是大地編排出的十四行春江花月,是八百里曲觴流水,是我寫滿母愛的羽扇綸巾。
生活的秩序和齒輪傾軋著童年的車禍事件,無數次逃避,逃避一日三餐,逃避柏油馬路,危機解除后又歸于桑梓。
經常想起被貨郎人踐踏的女孩、野草、白衣蝴蝶和一句詩——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睡前故事沒有邏輯,自然不具備量子力學和哥德巴赫猜想的魅力,只是提及了行吟詩人詞根深處的一點鄉愁,亦或族譜里失去作用的金科玉律。
光陰的骨骼被露水淬煉成日漸崩壞的世界。
在故土,人們拒絕膨脹的所有形式。
在故土,兩袋糯米的腎臟從未走出荒誕情節,只有豐腴青春退出了日程,縮成微小斑點,卻是我的核心夢境。
在故土,陽光沒有私心,修繕著親人的高低床。
奶奶死前父親找來醫師,可本草綱目終究抵不過一場大雪的喧賓奪主。
暴雨降臨,牧羊人在機械表的催促下更顯臃腫。
蠶蛹在三十七度的培養箱里彈奏命運的交響曲,也效仿著一片桑葉的唯心主義。
妹妹夭折的第二夜,父親呼天搶地,招來陰陽師,驅鬼降魔,剔除了附屬在茅屋的蟲蟻,剔除了附屬在廚具的細菌,剔除了黃土詛咒。
長夜是絕佳的痛,長夜是故鄉在一根根白發上老去,長夜是回家的路。
迎親馬隊沿著河西走廊跋涉,姐姐,嫁在西北以北。
夢中問故人,磨坊里的姑姑是不是剪斷了貧瘠的臍帶,把農作物的長勢嫁接在大數據的膠帶上,勾勒出家族的走勢圖。
用生理鹽水洗凈手術刀,切開一盤車厘子,奶奶說生活的引力無形間帶給自己半生困惑,比如七個孩子。
給雜草和蚱蜢加持,重復祖先的求雨術,唯一的麻木感并非別墅區的綠色地帶,而是消失的愛人和今夜白露、故鄉明月。
背叛土地的高腳樓插入眼眶,毒蟲漫步在走廊,母親沒有追逐它們,我也不躁動,和垂體旁的良性腫瘤一起游弋曠野,一起走進伊甸園。
用青花碗贍養貓、老鼠、長蛇、蜈蚣和兒子;用淚水給父親的農具洗澡;用果脯、啤酒、鹿肉安慰流浪人。
塵埃折射出復活的伊索寓言,和天下人通信,子夜的霓裳脫落以后,清澈露珠必將灼傷我的眼球。
驚慌流竄的星子只會安居在羔羊出生時的木槽,比如我,只會安居在一塵不染的墓地,或半畝方塘。
蟄伏于白色畫板的天光云影,照亮了游子回家的路。
讓月光暴曬玉米粉和高粱籽。
星辰和囈語藏在詞本,銀簪以嫁妝的名義被人供奉,屠戮時光二十四遍,我才愛上遒勁風聲和溫柔的雨,并和枯葉擁吻。
墻上的油畫里一群馬在歌頌森林,決絕者摘下野果喂養它們,順勢而為溫習了進化論,不再懼怕貧困。
我脫下流蘇裙與守夜人交談無神論、色欲、創世紀,交談冰川時代,交談村里八個光棍的未來。
要么戴上面具隱居在淺黃彈殼里,要么和狐貍一起睡在木桌上,沉淪著呻吟,沉淪著長大。
我的卡帶里只有濃烈鄉愁,在子規的喉嚨上演游子吟,最后回歸于家的副本。
鉛筆在書桌上等待主人,續寫石頭記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貧瘠伙同盛夏把剩余的蔬菜一飲而盡,盛滿蘿卜汁、玉米粉的炊具也將生銹,也將溶解于懺悔錄。
向死而生做了虐心小說的主語,大與小都在逐漸消亡的途中,過程不重要,而結果肯定是關于一首《天涯歌女》的舍生取義。
妄想不能解決外界與村莊的利益沖突,因為社會主義比淚水更迫切,比土地更理性。
孤獨比做愛絕妙,不能反駁輕核聚變、重核裂變,物理筆記除了相對論引領的驟雨狂風,還有關于詩與遠方的斷片。
爺爺遺留的財產只有木質馬車和鐵犁,卻是子孫的新寵。
拆解鄉愁,衍生出更年期的活色生香,潑灑在羊腸小徑,做個研究學術的專家,編造生活里最淫穢與荒謬的部分。
哮喘聲是時代的病灶,也是剝落杏花春雨的幕后推手。
異地求生,命挑在指尖,險情山水收養了獵狗,只能偷偷回憶越過雷池的麥苗和大腦里趨之若鶩的歸屬感,我沒有回家的路。
拉卜楞寺溶解了多少善男信女的滾燙欲望,比如牧師講過的良人未歸,比如站街女的叫賣聲。
性冷淡不再是病變的美麗稱呼,為了避免靈魂被玷污,我刻意繞過風情酒店把初始熱忱完整無缺地保存在一頁鄉愁的宋體字。
黑色玫瑰與彩虹橋格格不入,流浪人把撿到的石頭回贈予烏鴉,我的田園沒有碑文和皇家守衛軍。
把祖傳了三個世紀的舍利子變賣成銅幣,給祖宗修葺墓碑,刻上墓志銘——如此潔白,至高無上。
親人不忌諱名中重復的字,除了不可篡改姓氏,任意平、仄聲字都能入譜。
燈影在時間的齒輪里搖滾著;牽引異鄉人的繩索在暮色里纏繞著;道路兩旁盛開的芍藥在雨夜猙獰著。
遠方愛人是否也如我一樣,借著血的溫度野蠻生長,借著血的溫度慰藉夜行人的喜怒哀樂。
吊墜鑲嵌在《百年孤獨》,如我沉默寡言,如我上善若水,如我潦倒無名。
凌晨三點發現花未眠,香氣溢滿青木地板,又流進茶幾上的湯勺,折射出最尖銳的饑餓感。
以空無、碟片、唱機為食材,烹飪光年,我知道,母親的淚水才是唯一的現實。
一抔黃土正在被都市淘汰。
在故鄉,潮濕的火種也能勝任主宰命運的王,我也會酣睡,和偷運訴狀的判官狼狽為奸,娶了妻子。
依舊不敢給母親傾訴遇見的萬狀驚恐。
藤蔓推動日歷的電軌,磚塊撲滅了最后一束火焰,哪天才能掙脫縛繭,飛到油菜花海。
黃雀趁著月黑風高,吞食了一只迷路,亦或尋食的螳螂,行動觸發了灶臺上捕鼠器的開關鍵。
九月授衣敷衍了種子,親人帶來故鄉山川,閃爍著淚水般的銀光。
看不懂符號學、簡譜、宮商角徵羽以及刺繡在衣領上的麥垛圖。
穩婆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母親曾經分娩下畸形胎兒。
把顛沛流離磨成縱橫燈火,不玷污每一頁詩,不驚擾寡婦,不染指成名作家的復制品,不浪費生命。
明天的旅途依舊可愛,南開的綠皮火車走了,戀期未滿,愛人就死了,疼痛觸手可及。
伏案疾書,狼毫剝落光鮮,案牘承載著時光鱗片,我也監守自盜,說了虛假情話。
暮色跌進溝渠,伴隨著預言涅槃。
時間妥協了不安分,肌肉開始萎縮,透析結果表明,白細胞正以次方的形式遞減,指紋、耳膜、睫毛、脂肪與唾沫也一一告急。
秋風甚囂,吹干了長滿梔子花的墳塋,我奔跑在草叢用單調行動制造隱秘鄉愁,不提前預支銳利事物——麥芒,佯裝出富裕狀態——牧羊人。
冥幣、神性不僅是恩寵之物,更是故鄉的一闋悼亡辭。
痛覺長短不一,性生活砸開了身體封條,經年銅鏡沿著反射弧照亮鎖孔,我不能拉開火柴盒,成為點燃秸稈的始作俑者。
淬火煅燒,直至吻痕成為藝術,把處男情節獻給田園詩人。
骨骼在炊煙中精美絕倫,青燈之下,我想起了母親松垮黃布裙下干癟的乳房,在土炕上搖搖欲墜。
生命很空,又空得不透徹,依舊有蟬噪、犬吠、馬嘶,與枯竭睡意。
狼毒花壓彎了風聲,和牧童短笛合二為一。
無數個黃昏,我駐足在二分之一廣場,欣賞淹沒星群的重金屬歌曲,效仿流行樂者,欣賞給故鄉帶來恥辱的脫衣舞。
夜鶯劃過中央大街的上空,擊沉了飛機,我在火災現場找尋童年,找尋經歷過夭折和蝗災的舊時光。
蜘蛛網把燒焦的尸骨帶到脈狀街道,供路人欣賞和朝拜。子夜透明,川菜館酒肉發霉,火車站門可羅雀,又如腐爛掉的公交車。
豐富劇本再也排練不出感人鄉愁,抑或恐怖故事、虐心細節,抽屜裝滿了咖啡伴侶,愛它雪般潔白的樣子,開水灼傷后,飲下三杯,壓制住思念的神經。
黎明公平,分娩下一份祭祀和十二份悲天憫人,沒有違法亂紀,卻摧毀了一個物種的基因。
傳教士為羔羊誦經,堅信有神論。
淚痕撕碎了銀河系,使我恍惚間墜入暗河,再臨摹一次母親的紅唇與手指,悲愴、遼闊、冷艷、突兀,生下游子后,任憑春風吹皺一生芳華。
寒冷可以遲到,但從不缺席。
重排枯藤老樹的化學元素:鈣、鉀、氬、氯、硫。
夕陽灼傷一根麻雀的翎羽,我為“父母在,不遠游”沉默,沉默如火,沉默如月光逃回田野。
白色枯葉墜地破碎,容不下陰冷天空的卵子、優雅的草、曦月的微光。
魚傳尺素,給心愛的姑娘寄去錦書,告訴她我熟知與陌生的拉市海風暴。
鋪在青石巷的白練是嵌入大地的錐子,雕刻下過路人的碑文、咒語、喟嘆。
協約空空如也,在垃圾堆露出冰山一角,曬干身子,掙扎出土,回歸故鄉。
飲一杯幾年離索,為青春祭祀,茶水與酒等于少不更事?對,等于少不更事。
和大地一起緬懷過去,做個好孩子,歌頌晨光,歌頌真實的,虛構的,消失的,存在的,碩大的與微小的一切事物。
在城市的霧霾里寫一部家族的興衰史,以烈日灼心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