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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蒼茫

2018-11-21 08:31:23
綠洲 2018年4期

從張北縣往西北方向的雪野上,逆風強勁,稀疏的村落和原樹,在冷風中迷迷濛濛,除了偶見的商旅,駝隊,在雪封大地踟躕前行,只有一個逆風而行的身影是急匆匆的。冷風中,她的破衣爛襖獵獵飄動,狗皮帽子的凍毛下,藏著的雙眼微微瞇著,堅毅倔強的閃光不時從眸子中射出。

她就是逃亡者北黎。

北黎在西去的路上走了多少天,自己記不清,總之是在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在路邊歇一歇,再接著走。碰到有人煙的地方,補充點干糧,吃點熱食,不敢多留,害怕招人懷疑,最想看到的是麥草垛和飼草垛,可以鉆進去睡覺。出逃以來,她睡得最好的幾覺都是在草垛里。北方的嚴冬,農人牧人都在家里貓冬,沒有人去看顧荒天野地的陳年草垛,鉆到草窩深處,可以放心地睡。

這天,她從一個草垛鉆出來,繼續往西走。周遭是白雪遮蓋的農田,抄一條田間小路插到車馬道上,過了一個小村子,看到遠處有大片房屋輪廓,像是個大點的地方,問一個吆驢的路人,前邊是什么地方,這才知道,那地方聽施三娘說起過,叫烏蘭察布。

這是個高原上的小城,散散漫漫的土坯屋堆了一片,街巷也是散散漫漫,除了偶爾路過的商隊,街面上行人稀少,連狗都難得見上。這里漢蒙雜居,冰天雪地里,能看到一些家戶門檻上的春聯,有的家戶還掛著紅燈籠。她的春節肯定是要在路上過的,到了烏蘭察布,才知道年節在逆旅中快要到了。

人在逃亡路上,時間沒有了概念,她在路上跑了多少天,包括春節是哪天,她完全忘了。

扔在身后的路,都在荒野雪原中,有的是大道,大多是小路,大道她是有意躲開的,因為她時刻不敢忘了,她是個有命案在身的亡命者,殺了人,而且殺的是豪門望族的公子少爺,這干系是逃不掉的,官府的捕快不會輕易放過一個潛逃者。魏府二少爺不知道他的兄弟被殺了,他知道了后肯定饒不了她。魏府憑什么要善待一個窮鄉僻壤的村姑?因此,她對她的處境一點不敢心存僥幸,總是讓自己保持著鹿一樣的警覺性。女扮男妝的靈感是突然冒出來的,卻讓她徹底改變了模樣。戴上本該弟弟戴的狗皮帽,又在野地里的一座牧人棄之不用的棚圈里撿了一件破翻毛皮衣,腰上扎根芨芨草繩,再加上故意弄臟弄粗的臉,她的樣子,已經很接近一個野地里放牧的蒙古人的外貌了。

這天是小寒。她是在車馬店里聽說的。

她走得實在太累了,想歇一歇。就走到了車馬店。

塞外的小城鎮,客棧旅店鮮見,旅人的歇腳處,多在車馬店。好處在車馬人畜都能擁進一個大院子,不僅管食宿,還管牲畜的飼草飲水,鄉下來的車馬戶,當天不能往返的,多在車馬店過一夜,睡在大通鋪,大伙聚一起,喝酒吃肉,談天說地,圖個熱鬧。

草原商道開通以來,各地車馬店更紅火了。那是因為除了短途的本地四鄉客外,多了走遠道的駝戶商客。這些駝戶商客東來西往,絡繹不絕,有的駝隊很大,上百峰駱駝,甚至還有數百峰的,他們一般都是自帶干糧,自辦伙食,有的還自帶帳篷,露天宿營。但是逢冬不同,荒路走久了,逢到城鎮,部分人還是擁進車馬店來,愿意在車馬店里重溫一次有熱炕的夜晚。這樣的客戶多了,原來的店接待不了,就在城邊空曠處開辟新店,便于牲畜卸馱休歇。

除了駝隊,還有一批客源,是那些單個的販夫走卒,貨郎,跑單的腳夫,攜家帶口的逃難者,形形色色的流浪漢。這些人全憑腳力,長途跋涉,天冷季節,到車馬店來住上一宿,因為車馬店便宜,可以喝上熱湯。其中的貨郎們,是住車馬店的常客,他們是一路叫賣,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自打咸豐年間以來,就有這樣的小販小商在高天遠地里奔走。光緒年間,趕大營的天津衛楊柳青人潮水一般往西邊奔。他們多是窮人,一副貨郎擔子從家鄉挑到近萬里外,最后不少人在古城子,迪化,伊犁那邊發了。有了這樣發財致富的先例,數不清的后繼者接踵而來。二三十年過去了,在烏蘭察布的商道上,這樣的貨郎擔子還在繼續他們的行程。

這些頑強的尋夢者里,仍然有天津人,他們是天津西行者中的另類,不走靜海,滄州那條趕大營的一百五十三站老路,而選擇這條相對荒僻的草原貨運路。

除了天津人,還有山西人,河北人,河南人,甚至還有山東人,不管是哪個省籍的人,一句話,都是單肩獨行,肩挑雜貨,懷揣美夢,大多是往西走,也有東返東回去的,相對較少些。

他們走得很辛苦,穿村過鎮,沿途叫賣,小本小利,何時富起來,不得而知。但只要有發財的遠景在前方引導,他們就走得勁頭十足。

車馬店,是他們長旅中的驛站,到了這里,可以好好歇歇腳,吃頓熱飯,放松放松。

北黎就走近了這樣一個車馬店。

在往車馬店走的當兒,她看見了街邊的一個貨棧,門口赫然豎著雷記的旗幡,忽然又想起了天云戲班的施三娘,施姨說過,她的后父在這里開了一家貨棧。會不會就是這個雷記名號呢?幾個月前,施姨說過天云戲班要來這里唱兩臺戲,他們肯定是來過的。這時候想起施三娘,讓她感到親切和溫暖。她往貨棧里探頭看了看,院子里的貨棚下面,皮毛堆積如山,還有大垛熟好的皮子,在院子的另一個貨棚下,堆著黨參、當歸、甘草等藥材,院子里一股沖鼻子的膻腥味和草藥味,棚子外面積雪很厚,沒有人從熱房子里出來,只有兩條拴著鐵鏈的猛犬,狺狺狂吼不止。

車馬店很空蕩,客房空蕩,大院子更是空蕩,兩天前,一支駝隊歇過一夜,剛往西開了,進九的冷天,西口外前營后營大雪封路,駝道上的駝隊少了,又快到年節,短途客也少了。現在沒有幾個客人。車馬店二掌柜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打量北黎一眼,就看出是個睡大通鋪的窮客,也不細問,就說:“正好來了個滄州耍槍弄棍的,你們倆就住一間鋪吧!”

二掌柜的一點沒看出她是個女人,北黎也不想糾正。看不見她的長頭發,單看眼前的她,戴著三片瓦的狗皮帽,穿一件從棚圈里撿來的翻皮爛襖,臉上五麻六道,身上一股臭皮子味,幾乎跟個沿途乞討的叫花子差不多。這副落魄樣子,人家不可能把她當女人看。認不出她是女人,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嗎?

二掌柜的讓小伙計帶她去大通鋪客房,看她離開,又在腦后對她說:“今兒小寒,是我們老掌柜的六十大壽,晚上會給你倆送兩碗醬燒的豬大骨,是贈的,不要錢,但是喝酒自備,就算店里給你們過個節吧!”二掌柜說完,以為客人沒聽見,又重復了一遍.

北黎回頭對二掌柜搖頭,粗著聲說:“我不會喝酒。”

小伙計引著客人,穿過雪地,到一排土屋的一道門停下,讓客人進去,小伙計隨即往爐膛里添煤塊。塞外冷天多燒鐵爐,爐子連著爐筒,爐筒通火墻,燒得紅通通的。北黎讓雪地的雪刺晃了眼,進了屋,看到兩排大通鋪,中間是一堵洋鐵火墻,沒有看見在那火墻后面坐著一個人。等眼睛適應了屋里的昏暗光線,這才看清,那人坐在火墻后面的陰影里,背靠著墻壁,長發如鬃,絡腮胡髭亂蓬蓬的,眼睛半閉半合,臉色陰沉,在他的被褥旁邊,扔著一把刀,一根三截棍,一面銅鑼,還有繩索之類。看有生人來了,也不動身,只冷冷地瞅著,小伙計加完煤塊,把坐在爐蓋上的鐵壺續上水,又交代北黎,洗梳及茅房在大院后門處,要吃飯店里有飯堂,但今天是大掌柜的六十大壽,晚上店里贈一餐飯。

小伙計走開后,北黎朝那個滄州客點了點頭,笑了笑,那人在昏暗中好像也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北黎在爐火邊坐了一會兒,沒解包袱,就跨出門往洗梳房去。進了大通鋪房,和一個男客住在一個房,不能不除帽解衣,只要摘下狐皮帽,露出女人秀發,立刻就會露餡。她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先把頭發剪了。

洗梳房就在茅房隔壁。靠墻一排洗臉池,居然還釘著一面缺邊少角的大鏡子,她在鏡子前面站著,看鏡子里的自己,真是蓬頭垢面,不堪入目。想到今天這個日子,正是魏府要為他們的廢公子完婚的日子,結果是不但沒有辦成婚事,那畸人還被奪了性命。而這驚心動魄的人生惡劇中,自己不但加入其中,而且還是一個主要角色。要命的是,這出戲劇并沒有完結,它還在繼續著,即使逃出來了,她的角色還得演繹下去。

高天闊地,并沒有讓人的胸襟開闊起來,相反,愈發迷惘了。

她把包袱里的剪刀摸了出來,帶著這件東西,有一半的目的是為了防身,現在它派上了另一種用途。

她把洗梳房的門從里扣上,快快地回到破鏡子前,除掉狗皮帽子,開始她的剪發行動。

剪刀很鋒利,她剪得果斷而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青絲紛紛墜落,如烏云滑下山岫,在她的亂剪下,剩下的發茬又短又粗,露出青白的頭皮。看上去,有點像個小子了。她把頭簡單地洗了一下,臉上的污垢還讓它留著,這是為了把自己男性化的需要。她成了一個地道的化妝師,同時還懂得,除了化妝成男人的模樣外,還得在男性的氣味,舉止,神色等方面做到形似加神似,都是需要琢磨思量的。她把自己挺聳的雙乳用布帶緊裹,以寬大的衣服遮掩住,那件從破畜棚里撿來的翻毛皮襖,如今成了最好的男性道具。它很破爛,散發著難聞的臭羊皮味和汗腥味,這股氣味,可以讓很多人聞之皺眉,躲猶不及。

她很謹慎,把剪下的黑發收起來,扔到隔壁旱廁的糞池里。再回到洗梳房,重新看鏡子里的人,面孔骯臟,但明眸皓齒,顧盼有神,確像一個地道的流浪兒,模樣喜人,很是可愛。

回到大通鋪房,那個滄州刀客從原來的地方挪到爐子旁邊,伸著雙手在烤火,爐蓋上烤著兩個雜面大饃,還有幾個山藥蛋。在爐膛邊的土臺子上,有兩只大海碗,是挺扎實的兩碗大骨肉,冒著香氣。這是剛才掌柜的打發小伙計送來的。滄州客看這個小房客除了狐皮帽子,原來是張很年輕的嫩臉,就朝北黎點了點頭,還側手朝那大碗和雜面饃指了指,北黎于是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滄州客等她坐定,就從那大海碗里抓起一塊骨頭,啃了起來,同時對她說:“小兄弟,身上有錢沒有?有的話,借兩個銅子,買壺酒咱喝,老哥饞酒了!”

北黎也抓起一塊骨頭,啃一口,粗聲說:“我這樣子,像個有閑錢的嗎?”

滄州客笑道:“不像,你這嫩相,像個月娃子,說話也是奶聲奶氣,這么大一個小不點,出遠門做什么?”

北黎說:“我看著小,其實快二十歲了,我是張北的,想去古城子尋我爹,沒有盤纏,只好一路乞討,走一程算一程。”

滄州客叫起來,說:“你娃知道古城子在哪嗎?上萬里路呢!你就這么一步一步往前挪,牛年馬月能走到?”

北黎說:“路是人走的,又不是沒有人走過,我們張北好多人都去過古城子,最遠的還走到伊犁,我爹當年去古城子,也是走著去的,路遠點怕什么?”

“有志氣!人小志大,佩服!”

滄州客說:“我們滄州,是大營客去西口外的必經之地,我打小就見過那些趕大營的,三五成群,跋山涉水,一百五十三站,艱苦卓絕,但人家都是帶著生意的,小本小利,一路做到西口外,餓不死,渴不壞,你小子兩手空空,當叫花子也不該走這條路,這邊人煙荒蕪,要飯化緣得走繁榮大道。”

北黎亮眼忽閃著,說:“我看大哥的行頭,也是該走繁榮大道的,荒路迢迢,你的槍棍耍給誰看?”

“小子機靈!不瞞小兄弟說,這條草原道我也沒有走過,不知道一路如此荒涼,沒有場子,我也就沒有盤纏,咱哥倆都一個球樣,不當強盜竊賊,只好討飯化緣了!”

北黎說:“大哥走這條路,是要到什么地方?”

滄州客嘆口氣,說:“我是聽說,阿山那邊有金子,有些人去那里苦上三年兩載,出來都成了闊佬富豪,我想去那個地方,碰碰運氣,人煙稀少,路途遙遠之地,機會可能多些。”

北黎沒有聽說過阿山,不知在什么地方,就問滄州客,此地遠不遠。

滄州客說遠,可能比古城子,鎮西府,孚遠,迪化還遠,而且,還很冷。但是,那里的山溝里有金子,寶石,卻不是謬傳。他說他的兩個朋友,都去了那個地方,去年帶了信來,讓他也去。帶信過來的那個人,是揣了金子寶石出來的,如今在京城蓋樓起屋,闊綽了得,還娶了十六歲的小媳婦,榮華富貴,光宗耀祖。

北黎便很神往,說:“真有這樣的地方,我也想去,大哥把我也帶上吧!”

滄州客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到古城子找爹去嗎?怎么又想淘金了?是不是沒跟大哥說實話呵!”

北黎抻一抻臉,說:“不瞞大哥說,我爹真是去了古城子,但是一去幾年沒有消息,后來聽說死了,我一直不信他真死了,我尋爹是真的,我想先到歸化城,找大盛魁商號,查清楚我爹下落,我爹去古城子,是從大盛魁起貨出發的,他們應該知道我爹的消息,無論生死,我都得搞清楚,但是尋爹只是我的目的之一,只要他還活著,我遲早都會找到他,但是要找他,我不能兩手空空,我得先攢得金子才成!”

她說的這些話,是隨機編出來的,半真半假,比如去歸化城找大盛魁商號查爹的下落,是順口而出,但細細一想,確也是多年來埋在心里的一個結,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現在說了出來,發乎于心,自然而然。再如找活路謀生,也是真心話,無論怎樣浪跡天涯,都得有糊口的本領,如果能淘上金子,為何不可以一試呢?

滄州客點著頭,說:“真是這樣,小老弟可以同我一直往前走,一路寂寞,正好可以做個伴當,反正歸化城,古城子都是必經之地,你要打聽你爹的下落,老哥奉陪到底,到時你愿意跟我去淘金,那就更好!”

兩人聊得興起,客房雖空,但爐火很旺,北黎想,結識這樣一個人,比單身獨行要好些,看他的樣子,一點沒有看出她的破綻,今后以大哥相稱,定會得到此人的保護和幫助,萬一后面有人追查,看到的是兩個男兒身,不會起疑,何樂不為?這樣想著,就起身到前面店堂,特意要了三兩白酒。掌柜的從一個大壇子里用提斗舀了多半提,拿一個粗碗裝了,付了錢,正要離開,門外闖進兩個穿黑警服的人,卷著大股寒氣,直奔柜臺,掌柜的堆笑,打招呼,兩警察說開間客房,還有他們騎的馬,也要喂足料,明天還要趕路呢。

北黎慌忙躲到暗處,看警察沒有注意自己,就停住聽他們和掌柜的說話。那兩個穿黑衣的警員,一個四十多歲的樣子,很瘦,長著一雙鷹鷂一般的深眼,另一個年輕些,很粗壯,兩個人都是滿腹牢騷,罵犯案的人,害得他們數九寒天都在冰天雪地里跑,當警察真是倒霉透了。掌柜的笑問,是什么案子,讓老總們嚴冬不得閑,辛苦奔波在冰雪路上。矮粗警察說是樁人命案子,死的不是一般的人,上司不敢怠慢,全力偵察,抓不到案犯,又正逢年關快到,耽擱了一段時間,死者家催著破案捕人,只好把局子里的警員全派出來,分幾路追查案犯下落。那個年長的瘦子,問掌柜的店里今天住進來什么人,掌柜的照實說,今天一天,只住進了四個大通鋪客,兩個挑貨郎擔子的楊柳青小販,正在街上串賣,這陣兒還沒回來。另外兩個,一個小叫花子,一個使槍弄棒耍皮影的民間藝人,那瘦子又問還有什么人沒有,掌柜的滿臉堆笑,說今天沒有別的客人了,但不知老總們要找的是什么樣的人,也許前些天來過這樣的人,他可以幫助回憶,或許能提供些蛛絲馬跡。

北黎聽得心驚膽戰,慌忙走開,進了大通鋪客房,放下酒碗,連忙把房門扣了。滄州客看她端來了酒,很是高興,正要夸她有眼色,夠哥們,卻見她臉色緊張,神情慌亂,就問她怎么回事,這么早扣門做什么,北黎照實說了,外面來了兩個黑衣警察,兇神惡煞的,好像要抓什么人。滄州客端起了酒碗,正要喝,聽此言,忙放下碗,說:“黑狗來了就來了,你慌個什么!”說著噌地跳起,先把土臺上的馬燈熄了,又如同貓一般敏捷地快步跑到門后,蹴起身子,從門縫里往外看。

門外的空院子里有人在說話,北黎也湊過去從門縫往外看,原來是那兩個串街走巷的小販回店了,被兩個警察遇上,盤問幾句。小販也在大通鋪房歇住,看他們往大通鋪房走,兩個警察想跟過來,聽小伙計說房里的客人可能睡了,大概很累了,所以歇得早,燈都熄了。

矮壯警察說,“一個耍皮影戲的,一個小叫花子,不會是咱們要找的人,咱們也早點歇了吧,騎了一天馬,真他媽的累死了!”

瘦警察說:“還是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踏實些。”

矮壯警察不耐煩,說:“要看你看吧,我不看了,我要睡覺!”

瘦警察稍稍猶豫了一下,跟著打燈籠的小伙計往客房走去。

兩個貨郎挑著擔子進了大通鋪房,滄州客把馬燈重新撥亮,大家互相問候一番,就都圍到爐火邊坐下,貨郎在外面奔波一天,又冷又餓,烤火的工夫,小伙計把他們的免費餐送來了,也是一人一碗大骨肉,一個大雜面饃。兩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北黎看兩個人,約摸三十多歲年紀,一個高個子,清瘦,刀條臉,很和善,另一個是個胖子,暴眼,鼻子很大,聲音洪亮。他們吃東西的時候,滄州客又探頭看看門外,看那兩個警察的客房沒有什么動靜,就把門重新扣上。回到火爐邊,問兩個客人喝不喝酒,邊說著,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那兩個人每人都有個小酒壺,錫制的,揣在懷里的,滄州客端碗的時候,他們也吃飽了,摸出酒壺,和滄州客一起喝起來,一邊就聊起了天。刀條臉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說:“數九寒天在路上過小寒,還真是生平第一回,擁著這樣一個紅火爐子,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一起喝酒,真是沒有想到,就同做夢一樣!”,滄州客說:“兩位老哥寒冬臘月的跑到這種荒僻地方做什么?我看到的楊柳青貨郎都是從我們滄州道上走的,那條路上到底人煙稠密些,這北道荒無人煙,做什么生意?”刀條臉笑笑說:“我們是往古城子去的,想走條新道,碰到有人煙的地方,就做點小生意,沒有人煙,就趕路。”滄州客嘆道:“楊柳青人真叫人佩服!多遠的路都敢走,走了幾十年了,今天還在走,挑這么重的挑子,挑到古城子,真不得了啊!”另一個大鼻子貨郎說:“咱們彼此彼此,你不是也往新疆去嗎?”滄州客笑道:“我是徒手,幾件行頭沒有幾斤重,你們的貨郎擔子,少說也得幾十斤,遠路無輕載啊,就這樣挑到古城子,那得走到何年何月啊!”刀條臉說:“我們挑這個挑子有三年光景了,已經習慣了,再遠的路,總有盡頭,我們不著急,慢慢走,總能走到地方。”大鼻子貨郎說:“比起我們的先輩,我們差遠了,他們走的路那才叫難啊!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走半路把命丟在異鄉的人多了去了!”說著,就問北黎怎么不喝酒,也不說話,說小兄弟是不是想家了,想家了才該喝酒啊,借酒澆愁嘛!

北黎心里有事,老是豎耳聽著門外,怕那兩個黑狗子闖進來,提心吊膽的,貨郎們同她說話,她也是心不在焉胡亂應幾句。刀條臉愈發認為她是想家想親人了,一邊安慰,一邊問她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為什么小小年紀就出了遠門走了遠路。她只好耐著性子答應。但她發現滄州客的酒好像也喝得心不在焉,神色飄忽,警覺的表情時常從他的臉上掠過。

兩個楊柳青人喝兩口酒只為解乏,奔波勞累了一天,看兩個房客無心聊天,也不勉強再聊,洗洗就睡了。他們睡覺都緊挨著貨擔,貨擔是帶布罩子的,睡前把罩子罩上,可能怕人偷竊。他們的貨擔上挑的是京津小百貨,一路交易,一路前行,擔子里挑的,是他們的全部心血和希望,所以難怪他們如此小心翼翼。

剛才躺下,門外又響起腳步聲,小伙計砸門,后面跟著兩個人影子,還是那兩個黑狗子,不放心,要見見屋里的另外兩個人。借著小伙計的馬燈光,兩個黑狗先讓滄州客站到燈光下,仔細端詳一陣,又讓北黎站過去,看了幾眼,矮矬子揮了一下手,兩人走了。

楊柳青人說,最近世道很亂,革命黨人活動頻仍,哥老會等幫會的地下活動也多,凡抓到的,一律砍頭,不留活口。沒有被抓的,紛紛往新疆等防范和鎮壓松懈地方跑,以圖再舉。這兩個公差說不定是追革命黨人的,或抓捕會道門中有血案底的。兩人聊著,又說不太像是抓亂黨,像是抓刑事案犯的,看樣子被追捕的人有血案案底,殺了什么重要人物,沿商道逃了,所以連車馬店都要盤查。

北黎待大家都睡下,不說話了,才和衣而臥,在黑暗中想自己犯的事,無法成眠。可以肯定,那兩個黑衣警察,是沖著她來的,幸虧改了裝扮,不然跑不到烏蘭察布就會成囚徒了。她想今天這個覺是睡不安生了,得趁那兩個黑衣警察早晨起來之前,離開烏蘭察布,而且,看起來再沿著商道往前走,是非常危險的,得改條道兒走。

迷迷糊糊好像睡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到雞叫,她醒了。大通鋪客房里一片昏暗,只窗口透進一點稀薄的光亮,爐火奄奄一息,滄州客鼾聲如雷,兩個貨郎的呼嚕聲也是此起彼伏,她起身坐了一會兒,便迅速穿戴好,取了小包袱,溜下大通鋪,輕輕拉開門,閃身出去。

她快快地出了車馬店后門,一股冷風拂面而來,天空陰沉昏淡,烏云密布,沒有被云遮的夜空,有冷星在眨眼,她在雪地里大概辨別了一下方向,便大步朝西北方向走去。

如果沒有那兩個警察突然出現,和滄州客做伴前行,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現在顧不上那位大哥了。

她沒有想到,她閃身逃出通鋪屋時,滄州客也迅速起身,步了她的后塵,只是由于她選擇的方向略為偏南,他們走了兩條很久才可能重合的路。

腳下是條雪路,依稀通向鎮外,她大步前行。腳下的雪咯吱直響,身后,雷記貨棧的那兩條惡狗狂叫起來,引起一大片狗犬,此起彼伏,嘈雜中雞鳴之聲雄起,嘹亮尖銳,好像在為她的離開送行。

北黎幾天后走到了一個叫銅佛嶺的地方,這已是山西地界,她本來是要沿商道大致的方向去歸化城的,但是在卓資的一個路邊小店里,她又看到了那兩個黑衣警察,他們正在小飯店里歇腳吃飯,她先看見了他們的那兩匹坐騎,在店子外拴著,她躲藏在一棵大樹下,看那兩個人吃喝,想他們是騎著馬的,跑得快,怎么還不如她的兩條腿走得快呢?這只有一個解釋,他們不是只為趕路,他們是一邊走,一邊巡查,在找他們要找的逃犯。

于是她決定再次修正她的逃跑方向,遠離往歸化城的大道,改向偏南,繞開商道,迂回去歸化。她覺得盡管她一直在躲著商道,沒敢在大道上行走,但碰上警察的可能性還是很大。這第二次見到警員,讓她毅然決定改道南下。徹底擺脫了這兩個幽靈一般的黑警,她心中的陰影才能散開。她感到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在警察眼皮底下晃,改個道并不影響自己的整個行程。自己現在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高天闊地,任我獨行,灶王爺綁在腿肚子上,走遍天下,處處是家。

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荒路,盡管千辛萬苦,飽受風寒,卻有一樣好處,那就是能夠自由呼吸,自由思考,她想,最冷的三九天終會過去,春天的氣息很快會浸漫過來。越往南走,越是溫和。她已經習慣于大步行走,腳力變得越來越強勁,由于風雪嚴寒的磨煉,她的臉色變得又黑又紅,手上盡是裂口,舉止粗重,漸漸不用暗示和提醒,她差不多快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了。

真是如此,她如今在路上碰到的任何一個人,都看不出她的女兒身。

她走得很輕松,晉西北的山地塬峁比草原道豐富好看,雖然還在冬季,百草萬物更新還有待時日,但比草原道要暖和多了。為了行進便捷,她把翻毛皮襖脫了,打進包袱里,換一身黑夾衣,是女衣改成的男裝,看上去很精神,像個英俊小伙兒了。現在唯一困惑她的,是盤纏眼看快沒有了。她帶在身上的錢,除了靠剌繡掙的那幾個錢,就是漆星河在她包袱里偷塞的兩串銅錢,還有,就是三少爺行兇時掉在地上的那兩個銀元。所有這些錢,支撐到現在,剩下的,還可以賣幾天吃的干糧,省著點吃,堅持十天應該沒有問題。

她想最好能找個活兒干,當長工打短工都可以,掙上點糊口錢做盤纏,能吃飽肚子,再慢慢往前走。反正時間多的是,只要遠離了禍端追捕,她就用不著為衣食擔憂。她對自己非常自信,年輕,精神充盈,能吃得世間疾苦,有什么事情能難得住人?

她在自由地行走中,會時時想起星河,星河對她一往情深,確實,她同星河很合得來,從第一次見面,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以前,應該是在夢中見過的吧,不然,會在哪里相識?星河在同她說笑時,經常會突然失神,盯著看她的樣子有些奇怪,目光迷離而熾熱,她明白,這就是男女之愛。她早已進入了青春期,不會不明白他的眼睛里燃燒著什么樣的火焰。她還從汪媽的嘆息中,感受到老人的無奈,和對兒子無望愛情的悲憫,她可以感覺得到,汪媽是很想有她這樣一個兒媳婦的,但汪媽是個明白人,在魏府這個牢籠里,兒子對她的愛情簡直是癡心妄想。

現在,弟弟,星河大哥,都遠在天邊了,她思念他們,對弟弟,是親情,對星河呢?是纏綿無盡的愛情,加上對死去的娘和失蹤的爹的懷念,她的心田被情感所充溢,甜蜜而溫馨的回憶,讓她的旅程變得不那么艱辛,單調,枯燥和遙遠。

偶爾,她也會想到魏府的二少爺,這個在她的生活中若隱若顯地出現了幾次的人,留給她的印象都是奇怪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個人同魏府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樣,待人彬彬有禮,沉默寡言,不茍言笑,沒有富家子那樣的趾高氣揚,盛氣凌人,但又能讓人時時感受到他的孤傲和清高。讓她感到困惑的是,他投給她的眼神里的那種光芒,沒有星河的那么直率,坦蕩,熱烈,那么容易識別和把握,他的目光是幽深的,如閃電般迅疾的,難以捕捉的。他整個人,同他的目光一樣,也是她無法猜透的。

魏府二少爺在天津衛給她銀錠,放她走,會是一個圈套嗎?

還有,他說父親陸篤本的那些夸贊和欽佩的話,是言不由衷,故作姿態,純粹是一種取悅嗎?

魏府同父親到底發生過什么樣的生意上的關系?沒有人能清楚地告訴她,但魏府的老爺和二少爺都說過他們同陸篤本有過交往,她想起二少爺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在他的眼睛后面,還藏著沒有說出來的秘密。總之,二少爺是個謎。他對她曾經有過的善意和友好,讓她感到困惑不解。

她偶爾想到這個人時,會向自已發出這樣的疑問。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找不到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后來干脆就不想了。那個人是魏府的少爺,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溜子里的人。他不可能寬恕殺了他的同胞手足的人,他會將這個殺人者視為他的仇家。

好在,這個人不會再在她的生活里出現了。他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即使他醒悟了過來,也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在荒寂的長路上,她感到單調時,會放任自己的回憶,想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人,除了最親近的人,還會想獵戶樵夫和施三娘這樣的好人,也會想像魏府二少爺,陸家川陸家大伯、二伯這樣一些費琢磨的人,就是在這樣的路上,在每天簇新的經歷中,也在不斷的回憶與考量中,她的閱歷豐富了起來,她不再像先前那樣單純而輕信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她走到一個叫藥王廟的地方。

這一路,她走過了北方最冷的季節,重要的節日,如春節,元宵節等,都是在路上過去了。

她走的是山路,幾天來,滿眼都是塬峁,起伏很大的坡地,赤裸而荒涼,黃土色中摻雜著稀薄的綠色,偶爾能看到一些金黃色的迎春花,星星點點地閃爍其間。路就在這樣起伏的塬坡上隱顯,細若游絲,連著天與地。頭天,近黃昏的時辰,下起了雨,她鉆進一道大坡坡背上的小廟,這廟很小,只有半人多高,里面供奉的是藥王孫思邈,這是座泥胎,混身漆皮斑駁,頭上的布幔都成了朽布條,前面的供臺上有一些香火的殘灰,看來很久沒有人來上過供,燒過香了。她在藥王身邊蜷身躺著,睡了一夜,雨在天麻麻放亮的時辰停了下來,鳥兒唧唧喳喳的叫聲把她吵醒了,鉆出廟門,放眼望,雨晴的山野光芒萬丈,空氣清新,遠眺群山大地,春色微露,讓她心曠神怡。

她往塬峁的遠方走,這是小路指引的方向,從這個方向看過去,能看到蒼茫大地的一角,那邊應該是平地,有人煙的地方。不能總是在荒塬野峁間穿行,太荒僻的山間道,很難遇到行人,而狼嚎之聲常常不絕于耳,她雖然備了一根很結實的榆木棍,但真是遇上狼,一個人是對付不了的。陸家川野地的狼也很多,大多數的人見了狼都是躲開,只有葛六十四那樣的獵戶才不怕它們。除了狼,還有饑餓的威脅。她的干糧已經吃完了,昨天一天,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塬峁上找不到可以充饑的東西,也喝不到水,但是她相信今天可以走出荒塬,可以走到有人煙的地方。

塬下第一個人家是個獨戶,干打壘的院墻頹敗塌傾,院子里只有兩間土坯房,門窗洞開,沒有人畜,她在大門外喊了幾聲,沒有回音,就鉆進去看,發現這屋院是被廢棄的,至少也有十年以上。離開這破敗院子,再往前沿溝底走了大約三里地,又是一戶人家,跟過去的那破屋院差不多,也是干打壘院墻,但是院里的土坯房上的煙囪有細細的一縷白煙在冒,在院門后面有狗藏著,聽到她的腳步聲,隔老遠就狂叫起來。她站在院子門口不敢推門進去,試著喊了兩聲,就聽有人喝狗,一個滿頭蒼發的老漢踉蹌著出了院子,伸出腦袋,張著堆著眼屎的老眼,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問她做甚。

北黎向老人作了個揖,說:“老人家,我是走遠路的,想討碗水喝,如果有吃的更好,我不白吃老人家的,我會付錢給你。”

老漢把門拉開,讓她進屋,屋里很昏暗,她站了一會兒才看到屋里的陳設,里外兩房都有炕,黑漆漆的墻上掛著一桿獵槍,外炕上鋪著獸皮,好像是狼皮和狐子皮。她發現除了老漢,狗,這屋院里沒有別人。但老漢對生人毫不設防,扔過一條粗榆木凳子讓她坐,盛了一只大海碗水,又抓了兩個煮山藥,一個雜合面饃給她,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喝,老漢嘬著煙管,噴著白煙,說:“是從綏遠那邊過來的吧?”

北黎餓壞了,只顧了吃喝,含糊地回答說是,籠統地說,把塞外說成蒙古,說成綏遠也沒什么大錯。她只顧了往前走,躲警察,對地理位置沒有多少概念,也搞不清楚走過的地方叫什么地名。

她說,她是要到歸化城去,把路走錯了,稀里糊涂走到了這里。

老漢說:“那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幾天,就要過黃河了,離歸化城越發遠了,我還以為你是來挖煤的呢,到我們這窮山惡水來討生活的,十有八九都是來當煤工的,我們這地方,別的沒有,就有煤。”

北黎說:“爺爺一個人守著家,兒孫們是不是都去挖煤了?”

老漢點頭說是,“我們這地方,挖煤比干別的生計還好些,遇上個好點的礦主,就是煤工的造化,但是挖煤也有風險,碰上塌窯和毒氣,生死難卜。不管怎樣,總是比靠天吃飯要強些,我一家七口,六口都上了煤窯,我是腿腳不方便,只好在家守這破窯院。”

老漢的一條腿跛著,看樣子真是不方便。北黎發現老漢獨守空屋,很希望有個人同他聊天,于是投其所好,放開同他閑扯起來。她想起陸家川的獵戶葛六十四,就同老漢說起打獵的事,說老家那里有野栗嶺,有草原,野物多,獵戶的營生好,但是這個地方滿目荒涼,大塬大峁,只聽見狼叫,不見狼蹤,打獵能有什么收獲?老漢搖頭,說其實不然,塬塬峁峁,野物還是不少,多跑幾條溝坡,狼狐豺兔,野雞野雁,都能獵到。但是獵戶得年輕力壯才行,他現在老了,跑不動了,只好放棄。

又說起了歸化城,老漢說那地方他年輕的時候去過,還跟過駝隊,到過包頭和前營后營,在科布多,還跟一個蒙古女子相好過,差一點就在那里成家立業,回不來了。這一帶的人,腦子活泛點的,都在西口道上跑過。

老漢說:“你去歸化城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南轅北轍,差了近千里路呢!就是一時走錯,也不會錯到這種地步,你到歸化城去干甚?是去投奔什么人么?”

北黎把去歸化尋父的想法說了,因為老人家年輕時節當過駝工,便坦率地告訴他,父親是不是還在人世,她不知道,只是想到大盛魁商行,把知道父親下落的人找到,找到線索,再追尋下去。爹就是死了,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不把爹的最終去向弄明白,她是不會死心的。

老漢點頭稱是,說他雖然沒有去過古城子,但知道那地方很遠,從歸化城走,得三四個月的路程,這樣漫遠的路途上,各種各樣的經歷遭遇都會有,有的事,不在現場,是無法料想的。僅憑道聽途說,可能越傳越走樣失真。所以,親自跑一趟,追根尋源,找出真相,是必要之舉。

老漢說:“你娃是個孝子,萬里尋父,感天動地,你會得好報的!”

北黎說:“我想干幾天煤工,掙兩個盤纏,爺爺能不能幫我?”

老漢笑道:“你娃還說要給我饃錢哩!窮得叮當亂響,還有換鏌的錢?”

北黎也笑,說:“還剩了最后一個銅錢,留給爺爺吧。謝謝你老人家讓我吃了一頓飽飯。”

老漢說:“就一個銅錢,你就留著吧,我帶你去一趟礦上,找我大兒子大能,他多少管點事,打幾天短工,不算甚事,來礦上打工掙血汗錢的人不少,陜北河南的都有,都是窮光蛋。”

老漢姓段,七十二歲,為人豪爽,是個熱心腸,北黎跟著段大爺,翻了兩道塬坡,就到了煤礦。這里到處都是黑糊糊的,礦井口以粗壯的灰方木支撐著,煤工在深井里采煤,然后背上井,非常辛苦。在煤井外,堆起的煤有小山高,有汽車和騾馬牛車排著隊在裝車拉走。溝口,是高高矮矮的煤工屋,還有窯洞,住在里面的人,有單身的,也有拖家帶口的。段大爺把北黎帶到一座石板屋,里面只有他的大兒媳在做飯,大能在礦井里,二能和三能也在礦井,段大爺便帶了北黎到礦井口,正好看見大能從井里出來,背上馱著一個很大的麻袋,裝滿了煤塊,臉上除了眼白和牙齒,都是烏黑一團。把煤卸了,大能看看老父親帶來的人,說:“這活兒可不輕,你小子這樣瘦小單薄,能抗得下來嗎?我可告訴你,干活可以,但是至少得干夠一個月,差一天都白干,半個工錢拿不到!”

北黎說:“大叔放心,我抗得下來。”

大能說:“想好了再說話,這錢不好掙!”

“想好了,我就是來自找苦吃的!”

段大能跟礦上領班說了說,就把她留下了。

領班胡二揭,給她指了個石板屋,讓她到那里去住。她是沒有被褥的,胡二揭說屋里有現成的被褥,沒有人用了,你可以用。段大爺走了,胡領班又簡單把煤工須知給她講了一遍,說煤窯里沒有食堂,吃飯自理,也可以找人搭伙,活兒按背煤量算,發號牌,一月一結算,出了事故,責任自負,礦上一概不管。胡二揭交代完,給她一柄鎬,一盞礦燈,幾條麻袋。這些工具,就在那張空著的破床邊。看來是原來的床主用過的。

她看那空床和工具,對胡二揭說:“我睡人家的床,用人家的工具,能行嗎?”

胡二揭一揮手,豪爽地說:“沒問題,小子只管睡,只管用,東西都是你的了!”

石頭砌的屋子里一團昏暗,高高低低四個鋪位,有木床,也有鐵絲床,屋里一股沖鼻子的汗臭味,北黎到這天的晚上才見到同室的那三個人,一個年紀大些,約四十七八歲,是個保德人,身材高大,面目陰沉。另處兩個是偏關的,年紀稍長的那個很瘦,一張苦臉,另一個很年輕,盡管他們的臉都沾滿了煤灰,北黎還是能看得出來,最小的這個年輕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看到這幾個人,她心里放松了一些,特別是偏關的兩個人,身體單薄,不像是干過重活累活的人,便想,他們都能挖煤背煤,我也一樣能吃得了這苦。

三個人見了新來的人,沒有什么話,大概是累得不行,往床上一倒,脫了身上的臟黑衣服,光溜溜地鉆進被窩,倒頭就睡。

北黎下井干了幾天,才知道段大能的警告屬實,煤工出的牛馬力,掙的不光是血汗錢,還得搭上性命,因為隨時都會出現意外事故。和幾個工友混熟了些,她漸漸搞清了他們的大致來歷。年紀大的孟才,本來是個販客,專門在晉西北收藥材和土特產,然后過黃河到府谷,進西口古道,穿壩梁,涉庫布其沙漠,直到包頭。在包頭把藥貨交易掉,再馱上京津的日用零貨回來銷掉,掙的錢除養活家小,剩余部分用于再次收購,如此循環往復,終年在路上奔波,苦雖苦點,卻回回不落空,日子完全可以過得下去。但是去年秋天過壩梁遭遇土匪打劫,幾個馱子的財貨血本無歸,其中還有兩個馱子是替別人代馱的京貨,就此一劫,讓他傾家蕩產,傷了元氣,無法再恢復到原來的生意,賠了代馱的財貨,家里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只好到窯上來挖煤。

孟才對自己淪為煤工極為不甘,時常回憶當販客行商的那風光歲月,夜里躺在鐵床上,不等別人央求,自己就會主動地講述他的經商故事,邊講邊吸段大能家里搞來的煙葉子。煙霧在他的頭頂繚繞彌漫,把他籠罩在綿長陶醉的回憶中,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如同夢幻一般。他說他常走的那條西口古道不過幾百里路,如果沒有土匪,本來是條不錯的商道,艱險點而已,有土匪原本也是可以防范的,比如多找幾個同伙結伴,人多勢眾,匪徒一般不敢動手,此外,得帶上武器,有獵槍鳥銃最好,至少也得帶刀,但是他那次出事是由于自己太大意了。那路跑了很多趟,沒出過什么事,就放松了警惕。結果,真被土匪劫了。

孟才十分后悔,他遇上的土匪遠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殘暴恐怖,總共只有四個人,其中還有個半大小子,大概只有十四五歲。但是他們有槍,有槍就有了膽氣,劫財劫得從容不迫,而且,甚至可以說和顏悅色,他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他的騾馬財貨拉走,為首的那家伙邊走還朝他揮手微笑。

孟才說,如果當時身上帶把長刀,砍掉其中一個,他們就不會那么笑了。

孟才總是申明,他是不得已才來到這個破窯上打工的,挖煤這個活根本不是人干的活,是鉆進墳墓里找飯吃,差不多就是半個死人了,這樣臟累的活兒根本不是他這樣的人干的。他天生是個做生意的料,靠甘草當歸起家,幾年時間就脫貧致富,不是被打劫,他完全可以在包頭開個商號,當上真正的掌柜。

孟才如此貶損煤工,另外兩個工友不但不反感,還表示贊同。

兩個是師徒關系,師傅三十八歲,叫鄒而周,徒弟二十六歲,叫喬廟土,他們原來是晉西北靠長城一帶的塑像畫師,北黎在大塬大峁上見到的藥王廟里的藥王,就是他們這樣的畫師塑的,這個行當是門技藝,一般人難以掌握,所以鄒而周師徒走到哪里,都能找到活兒干,廣受歡迎,非常吃香。喬廟土對奔波于黃土山峁,每天在廟宇中塑藥王、關公、趙公明,土地爺等神明泥像的生活非常熱愛,回憶起來有時熱淚盈眶。他說,藥王廟這一帶的小廟泥像塑得都不行,比師傅的手藝差遠了。師傅塑像,逼真有神,栩栩如生,涂上各色顏料,金碧輝煌,光彩奪目。按理說,這樣一個廣受歡迎的行當,他們干得得心應手,應該繼續干下去,但是,后來出了一件他們說不清楚的事,把他們的名聲搞壞了。

喬廟土說,出事的那天是前年秋天的一個陰晦日子,他們從山塬上的一座關帝廟出來。往回走。他們把塑好的關圣上完了釉彩,就收工回村。在離村子還有五里路的時候,他們發現后面有狼跟上了,他們走在一道塬坡的東面,出塬溝的時辰,那條狼沒有跟上來。他們很慶幸把狼甩脫了。那時候他們壓根兒沒有看見本村鄒道成的婆姨帶著兩個孩娃兒在塬坡地上給豌豆地間苗打尖,黃土坡背完全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及至他們聽到孩娃的尖叫和女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聲,才反應過來,他們把狼甩脫了,狼不跟蹤他們了,狼有了更好的目標。

那條餓狼把鄒道成的五歲兒子咬死了,把另一個兩歲兒子叨走了。

鄒道成的婆姨瘋了,這女人成天在山塬上亂跑,喊著兩個孩娃的名字,還在村子里罵人,逢人就要控訴雕匠師徒的惡行,控訴他們嫁禍于人,見死不救,狼明明跟蹤的是他們師徒,他們卻把狼引到她們母子跟前,自己卑鄙地逃開。這婆姨的血淚控訴如此天天重復,漸漸給村人灌進一個惡劣的耳風,人們開始相信他們真是這家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本性惡劣,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

師徒倆不能跟一個瘋了的女人講理,即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當時的情形,村人們的疑問加瘋子的血淚控訴讓他們無地自容,在眾人面前自慚形穢,抬不起頭,很快,他們嫁禍于人的惡名聲流傳開去,方圓幾百里都知道了他們是卑鄙小人,不配為諸神造像塑身,只配下地獄。

于是鄒而周,喬廟土師徒沒臉在老家呆下去,只好背鄉離井地滿世界亂跑。不會種地,又無地可種,做別的事又做不來,只好挖煤。好在兩個人都沒有拖累,鄒而周成過一次家,過了兩年不到,媳婦就得急病死了。喬廟土連相好都沒找上,又是六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走了就走了,沒有“父母在不遠游”的顧慮。

三個人好奇地問北黎,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世界如此之大,為什么跑到這么個黑山溝里來挖煤?北黎又把尋父的故事講一遍,三個人聽了深信不疑,大為同情。

孟才說:“背鄉離井,漂流四方,都會有個說道,人跟草木一樣,應該扎根的,扎不住根,都是有原因的,人不會無緣無故滿世界亂跑。人流落在外,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難處。”

喬廟土說:“我和師傅回不去了,不跑也得跑,我想找個好點的去處,把根扎下去,娶妻生子,安居樂業,我喜歡土地,想學種地,我不喜歡挖煤,這營生讓人灰心泄氣,活著連點指望都沒有。”

孟才在黑暗中唏噓,說:“你們師徒,還有新來的小兄弟,不如同我一起再闖西口古道,到包頭另謀生計,哪怕做駝工也行,煤黑子我是不想當了,我還是喜歡在路上奔走,天高地闊,人活著精神。”

鄒而周長嘆道:“在這個地方,暗無天日,我終日看到的都是陰曹地府,現在讓我塑個閻羅,我閉著眼都能塑得出來。”

北黎同這三個工友,天不明就下井,沿著一個長長的斜洞下到窯底,先是挖煤,再馱上身,背上井口,往返得二十幾趟,累得幾乎要散架。中間可以歇息兩次,只有半袋煙的工夫,吃點干糧,喝點水,再接著干。只有晚上,可以在段大能的窯棚里吃到一頓熱飯。在充當苦力的過程中,她差不多快忘了自己的性別,只是到了要解手和每月見紅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和一幫男人在一起,無論如何不能露餡。好在煤窯沒有茅房,漫山遍野都是屎尿,內急了,隨便找個有灌木遮掩的地方,蹲下方便,她解小手也是蹲著的,一直沒有人發現。

除了她,那三個都是光身子鉆被窩的,他們也讓她這樣睡,說是省衣服,睡得實沉,她推說這樣睡不著,從沒有在他們面前露過體。熟悉了以后,孟才和師徒倆躺床上有時會說些男女性事,說得眉飛色舞,極盡齷齪之能事,孟才經歷的女人多,講到交尾做愛細節處,繪聲繪色,讓喬廟土激動難耐,在被窩里抓自己的老二,發出呻吟般的怪叫。

北黎在這個煤窯,咬牙堅持干了一個月,礦主一直沒有露面,她的工錢是胡二揭給她算的,扣除了在段大能窯棚里搭伙的伙食錢,還算掉了她的被褥住宿錢,最后拿到手的只有十幾個銅板。

孟才先后干了三個月,走了,說是要去包頭、歸化、太原尋找機會,他從胡二揭那兒也沒有拿到什么錢,很生氣地走了。畫匠師徒原本就不是干苦力的料,拿到可憐的辛苦錢的當天,讓段大能的婆姨給炒了兩個菜,在工棚里邀大能和北黎喝了個辭別酒。

喝這酒的時候,大能告訴大家,光緒皇帝駕崩了,老太后也跟著走了。大清的江山換了年號,宣統皇帝上金鑾殿了。這是個弱勢的皇帝。革命黨推翻帝制的秘密活動,已經從地下轉入公開,一個叫孫逸仙的領袖,在南方嘯聚造反的志士仁人,已經有了不小的勢力,天下大亂,已經初見端倪。

改朝換代的事,和挖煤的沒有什么關系,段大能不過嘴淡,剛剛聽說的消息,隨便說說而已。但是這頓酒喝得沉悶,因為又有一個煤工死在掌子面上了,這個煤工大家都認識,是河南黃泛區來的孫來順,才二十三歲,是讓頭頂上裂落的一塊大煤砸死的,當場斃命,礦主還是沒有露面,打發工友在窯后塬峁上挖了個坑,草草埋了。這是個窩心難過的事,影響了眾人的心情,所以大家心里不痛快。

第二天師徒倆就走了,不知道他們打算去什么地方。總之是四海云游吧。

喬廟土走的時候才神秘地告訴北黎,她睡的那張鋪,蓋的被褥,是死人留下的。那個小伙子也是黃泛區過來的,叫蔡富貴,在窯上做苦力只做了五十七天,被塌窯砸死在深洞里,沒有家屬來鬧事,便宜了礦主。小伙子白死了。

這個故事讓北黎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想到一個月來都睡在一個死人的氣息里,她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領班胡二揭真夠意思的,死人的床鋪和工具,他也要從工錢里扣掉。

她不想再在這個死過人的工棚里住下去了,她想還是回到原來的路途上吧。

大家都走了,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尋父的意念重新在她胸中燃起。娘死前留下的遺書里有這個期待,她經常在心里默念娘最后留下的話。這個意念原來有點朦朧,走過了這一段長路后,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了。

在離開煤窯的時候,她返回來時的路,看段大爺的孤院,她想應該跟老人家告個別。

她沒有想到段大爺的孤院里來了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在向老人家打聽,三里地外的那個土坯院的主人到哪里去了。那座破院子荒蕪了很久,居然還有人來打聽它的所有者。北黎曾經路過那個破屋院,她為此感到意外和好奇。

這個人從西口外的古城子來。

北黎在煤窯上苦了一個月,從胡二揭領班那里領到一些工錢,想著那兩個追蹤的警察已被她甩開了很長時間了,應該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于是決定順原道回去,找到商道后往歸化城方向去。

胡二揭給的工錢很少,她用這些錢備了路上吃的干糧,額外到礦區小賣店里買了兩斤點心,一瓶白燒,順路去看段老爺子,也算辭別吧。畢竟老爺子費心把她介紹到窯上。這是滴水之恩,不能涌泉相報,也應該略表感恩之心。她拎著東西到了塬上孤院,找到段大爺,正要說話,見孤院里來了一個客人,三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粗黑發辮,高鼻亮額,眼睛很有神,他是在向段大爺打聽,知不知道塬峁更深處的那家人的下落。北黎想起來,客人說的是那個殘破屋院,她曾經路過,距段大爺的孤院不遠,段大爺說這家人搬走好多年了,那是個窮戶,原來在塬上開過一些田地,靠著雨水和塬下的一條褲帶水勉強可以度日,后來溝水斷了,生計難以維持,就搬走了。

客人問得很仔細,問這家的姓氏,家庭成員,有沒有人在外面經商,如有,經商的這個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什么時候經的商,如此等等。段大爺一一作答,說這家姓鐘離,搬走的時候是一家九口,兩個老的,六十多歲了。大兒子,兒媳,大孫子,孫女。二兒媳,也是一雙兒女。北黎聽出來,段大爺介紹的這家,獨缺二兒子。這正是客人要打聽的人。此人叫鐘離春,九年前隨兩個榆林人去了包頭,一去杳無音信。

客人說:“那就是他了,鐘離春留在商行的情況,加之同事的記憶,拼湊起來,給我指了個大概方位,想不到千辛萬苦找到了,卻是個空宅院。”

段大爺說,“你找他做甚?你從哪里來的?自老鐘離家搬走,還從來沒有人來找過他們,你是第一個,他們走了好幾年了。”

客人問:“老人家知道他們搬到什么地方嗎?我是從西口外來的,這個人我必須找到他,本人不在了,家人在也行。”

段大爺說:“千里萬里地這樣找人,真難為你了,他們去的地方,我只知道個大概,是去的府谷縣,一個叫駱駝圍子的地方,鐘離家有個舅子在那邊販騾馬,有生地,他們全家投奔過去,聽說是鐘離家老二在那邊站住腳跟,讓他們過去的。”

客人眼睛一亮,說:“這么說,我要找的鐘離春還在人世,這真是太好了!”

段大爺說:“他們搬去的那個地方,離此地好幾百里地呢,你還要去找么?”

客人說,他是受商行之托,必須找到要找的人。這些人共是三個,都是商行過去的股東,股不大,但該分的紅利沒有拿到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他們離開了商行,走得天南地北,這些利錢,商行不能占用,都給股東們留存著,廣發告示,遍尋其人,能兌現的都兌現了。但是還有幾個下落不明者,至今沒有找到,他就是來做這件事的,到歸化城公干,順便找到這幾個人。

段大爺止不住感慨起來,說:“自古都說無商不奸,你說的這事可讓人聽著新鮮!這么說,你千辛萬苦跑遠路,是為了給人送利錢,這樣仁義的商行,我還是頭次聽說!”

客人笑道:“無信不立,經商之人,最講求的是信義兩字,見利忘義,唯利是圖,即使暫時得逞,路也是走不遠的。”

北黎等客人說完,便對段大爺說了辭行的感謝話,把點心和白燒拿出來,悄悄放在炕角上。老爺子又夸她仁義,要遠走高飛了,還記得來看看他,一眼瞅見炕角上的東西,更是感動,說:“孩娃啊,那挖煤的血汗錢,爺可知道不好掙啊!拿血汗錢給我買東西,你的心腸真好啊!”

北黎笑道:“我都走投無路了,不是大爺帶我找到窯上,我一身瘦骨頭都可能喂了狼了,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還能見上大爺,祝大爺長壽平安!”

段大爺說:“大爺這輩子身賤命長,金貴的還是你們年輕人啊!這世道不太平,你們一路留心在意,多多保重!”

那客人和她一起同老人再三告別,然后一起出孤院大門,兩人同路,走好遠了,回頭再招手,段大爺還在孤院門口站著,手搭涼棚,望著他們,如一棵枯衰的老樹。

北黎和那客人一路同行,一路攀談,知道了他叫盛季子,是西口外古城子大盛祥商行的小掌柜,此次到歸化城總號,一是辦公事,二是找那兩三個下落不明的小股東,將股金紅利兌現了。古城子大盛祥掌柜經大椿給小掌柜盛季子一個重任,一定要找到這兩三個人,本人不在了,家眷在也可,大盛祥不能欠這樣的賬,必須厘清落實。盛季子對大掌柜的委托不敢怠慢,已經在晉西北一帶跑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把其中的一個人的下落找到了,現在還剩了這鐘離春家,還有一個姓徐的人家。按大掌柜的囑咐,即使找不到人,把確切信息,比如人死了,或家人也歿了,帶回去也行。

北黎一身短打扮,肩挎粗布包袱,面孔紅黑,完全是個假小子了。那盛季子比她高出一頭,矯健挺拔,行動敏捷,面孔輪廓分明,雙目炯炯,十分英武精神。他也是一身短打扮,腿肚子上還打著綁腿,健步如飛。他的肩上也挎著一個包袱,但看上去沉甸甸的,北黎尋思,說不定是銀錢,他既是來找人還錢的,一定帶了不少錢。

盛季子也約略知道了挖煤小子的身世,除了不能講的,北黎把自己的經歷和遭遇都告訴了季子。這個人讓她有一種信賴感,就像大哥哥一樣,讓她感到可親。盛季子聽了,唏噓道:“小老弟小小年紀,就遇到這樣多的磨難,將來一定能做得大事,古話說,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那是有道理的。”

北黎笑道:“大哥在寬我的心哩,這世上凡能有點生路的人,誰會去窯上挖煤?我哪里顧得上想將來啊,能有口飯吃,不餓肚子,就是我最大的念想了。”

盛季子說:“小老弟眼下窘困,肯定只是暫時的,你能下窯挖煤,世上還有哪樣事情能難住你?所以我看好你,路會越走越寬,心想事成,尋父也一定能尋著,老哥我會看相,小老弟是個福相!”

北黎說:“大哥的心真是菩薩心,讓你這一說,我越走越有心勁了!”

盛季子說:“還是兩個人一起走路好些,一人在路上,心里落寞得很,尤其在荒無人煙之地,更是心慌。”

北黎說:“大哥既是會看相,一定能預知未來,你說我尋父一定能尋著,是真的能尋著嗎?”

盛季子笑道:“預知未來?大哥哪有那么神啊!但是大哥對世事有些心得,是凡事都不要輕易放棄,你父親多年沒有音信,在不在人間既然沒有確定,那就應該相信他沒有死。連這個信念都沒有了,你還怎么找下去啊!”

北黎說:“不瞞大哥說,在尋父這事上,我心里不是很有底,世界太大了,沒有一點線索和頭緒,讓人不知所措。”

盛季子淺笑道:“令尊只要確切走了西口外,到過古城子,就一定能找到他的行蹤和下落,總會有人和他同行,總會有認得他的人,找到這些人,就會找到相關線索,就像這個鐘離春吧,看到那個荒宅,我差點絕望了,段大爺一指點,不又栁暗花明了么!”

北黎說:“大哥真給我鼓勁打氣了,我一定要讓爹這件懸案水落石出,爹就是不在人世了,也得有個確切的說法!”

兩人都是往北走,按段大爺指的路,翻過塬峁走到豐倉鎮,才有岔道,路分南北東西。到鎮上后,盛季子往府谷去,北黎北上去歸化城。這將近四十里的塬上小路,兩人邊走邊說話,沒有留意,在他們身后,遠遠跟著三個影子,若即若離,若隱若現,如同幽靈一般。

父親陸篤本當年跋涉近萬里路去的地方,正是這位大哥的家鄉,北黎對那個遠方充滿好奇,很想聽大哥多說點古城子的情況。盛季子說他家的老根子其實是在山西祁縣,祖輩遠涉流沙到了西口外,從此再沒有回去。山西人遠在康乾朝就有人往西口外跑了,中間隔了個同治亂世,斷了幾十年,光緒朝平定阿古柏,往西口外移民又起風潮,先是趕大營的天津人潮水般跟著湘軍往西跑,緊跟著的就是山西人和鎮番人。

山西人不光在古城子扎根,在鎮西府、孚遠、迪化,伊犁各地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靠勤勞吃苦,聰明才智,一點一點做起,全都得到天公的報償,如今的古城子山西人,沒有窮人,只有富的和更富的富人。

盛季子說古城子如今百業興旺,商號商鋪林立,煙火繁盛,一片升平景象。他很抱歉地告訴她,他進古城子大盛祥商行只有六七年,其父失蹤是幾年前發生的事,他雖未聞聽,但可以幫助打聽,陸篤本這個名字,各商行商號查一查,應該能打聽到。也許經大椿大掌柜就知道,只要堅持不懈地查問下去,總會找到蛛絲馬跡。此外,他贊成北黎到歸化城大盛魁總號或包頭分號去尋找父親下落的想法,不管當年其父的商貿與大盛魁有沒有直接關系,多問些人,總是有幫助的。

前方的塬峁平緩下去,小路兩邊突現大片荊棘叢,陰森森的,空氣中傳出隱隱的不祥的響動,盛季子停下腳步,凝神細聽,那飄忽的細響好像也停了,一只黃鷹突飛升空,緊隨著一片鳥啼嘈雜,眾鳥四散后,周遭又歸于寧靜。盛季子從背上包袱里抽出兩柄尖刀,悄聲對北黎說:“小心點,咱們遇上不速之客了!”

北黎在煤窯上把孟才用過的一把起子帶到身上,以做防身之器,起子是打磨過的,前端尖銳,如同利器。她的包袱里還有一把剪子,也悄悄摸了出來。她的心跳加速,但并沒有慌張,見盛季子貓下腰,飛快潛入灌叢,便也跟著潛進去。很快他們就從灌叢中鉆出,站在了緩坡的高處,此時荊叢在下方,埋伏在小路兩側的三個人見兩人沒有中伏,便跳了出來,沖向緩坡,三條漢子都持砍刀,兇神惡煞,直撲盛季子而來。

季子并不慌亂,手中尖刀,只為擋抵強人的砍刀,金屬相擊,火花飛濺,季子左擋右推,始終不讓砍刀近身,只用腿腳攻擊對手,北黎幫不上忙,但看得很清楚,三個強人氣急敗壞,總遇季子腿擊,足尖剛勁有力,踢得三人東倒西歪,呲牙咧嘴。

季子和三個強人打斗幾個回合,不耐煩再打,跳出圈外,喝道:“幾位兄弟,就此歇手吧!我這包里是有些錢財,但是不能讓你們拿走,你們真搶了,就成不義之財了!”

為首的強人拱起手,說:“算我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好漢是個高手,自討沒趣,不瞞你說,我們也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想出這等活命辦法的!”

盛季子說:“這辦法養不活人,打家劫舍,剪徑索財,不是正經路子,你們又不缺胳臂少腿,為什么一定要干這個營生?西口外多少好地,等著人去開荒耕種,許多人都千里萬里地去了,如今個個豐衣足食,你們為什么不可以走走這條路?”

為首強人說:“去西口外哪有你說的這么容易?俗話說,窮家富路,我們都餓得前胸貼后胸了,又拖家帶口,連兩天的干糧都籌不齊,如何去趕那漫漫長路?”

季子說:“走西口外的人,都不容易,趕大營的那些楊柳青人,好多都是窮人,歷經千難萬險,才走到目的地,后來都發了,山西人里,這樣的人也很多,我勸各位學學他們,窮地方不養人了,為什么不想著挪一挪窩,另尋一條生路?”

幾個人沒有劫到財物,本就十分沮喪,讓盛季子一說,更加沮喪。他們是偏關縣窮鄉僻壤的農人,逢大旱,顆粒無收,才出外謀生的,也在煤窯里挖過煤,因為親眼看見鄉親被毒氣毒死,塌窯砸死,不敢再做這要命營生,聽說豐倉鎮有駐軍要招兵,就一路尋了來,且備了砍刀,如能碰巧遇上富人,干它一票,也許能碰上好運氣。沒想到頭次打劫,就碰上一個啃不動的硬主。不但沒有得到錢財,還不著邊際地勸他們去什么西口外,西口外萬里迢迢,說去就真能去么?

盛季子一邊繼續勸這些人去闖西口外,一邊摸出一張名帖,給為首的那人,鄭重其事地說:“我是西口外古城子大盛祥商號的小掌柜,我們商行,不光經商,也有耕占的大片田地,只苦于缺少勞力,你們如果真能去,就去找我,我可擔保,到了那邊,吃穿不愁,要不了三年兩載,都可囤滿倉實,成為富戶。”

幾個劫財的,對去西口外本來根本不上心,聽了只當耳邊風,讓盛季子不厭其煩地說服,竟也有些動心,就問那地方到底有多遠,路好不好走,要走多長時間,沒有盤纏如何辦。盛季子出主意讓他們先去綏遠,去包頭等地打打零工,然后找商隊做幫工的生計,短途的騾馬商隊需要幫工,跑長途的駝隊更是需要強壯的駝工。此去歸化城不過三百里路程,三人覺得盛季子指的確是一條生路,決定一試。季子取出幾塊銀錢,對三人說:“這些錢,夠你們去歸化或包頭的用度,你們真愿去,到了這兩個地方,可找大盛祥貨棧,遞我的名帖,會有人安排你們的去向,幫你們找到事做。”

盛季子笑道:“不打不相識,我希望在古城子再和你們見面!”

三個人感動起來,突然一齊跪地,異口同聲謝異路搭幫之恩。說今天真是黃道吉日,讓他們有幸遇到真菩薩了。季子拉他們起來,問他們的姓名。三個人一一報了,為首的叫王打鐵,另兩個叫王扎樹、王多喜,是本家的堂兄弟。北黎見他們面黃肌瘦,滿臉餓色,把包袱里的大餅分了他們幾塊。三人再三感謝,盛季子和北黎還要趕路,于是匆匆話別。

逶迤到了豐倉鎮,已是黃昏時辰,盛季子尋到一家小客棧,讓北黎同他同榻一夜,并且提議,橫豎都是往北走,北黎又沒有特別急辦的事,不如一直和他同路,去府谷,然后繞道再去歸化城。季子說:“我這一路走來,孤身一人,寂寞得很,小老弟陪陪我,我也安全些!”

北黎笑道:“大哥是想照顧我,看我可憐,想幫我哩!憑大哥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哪來安全問題啊!”

季子說:“這趟行程,是大掌柜的特意交代的,非常鄭重,鐘離春在古城子大盛祥有股份而沒有得利,大掌柜一直耿耿于懷,念念難忘,據說鐘離春還救過我們大掌柜女兒的命,有救命之恩,一直沒有報答,更添焦慮,我這次豁出來了,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到!”

北黎說:“這次有幸認識大哥,真讓我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原來你們經商之人,還有這樣高風亮節,誠義守信的,讓人不得不佩服,我爹不知道屬于哪一種人?我想應該是好的那種吧?我娘到死都念他的好,所以我心目中的爹,是個好商人。”

季子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小老弟就不錯,能想著看望一個幫過自己的老人家,用挖煤的血汗錢買了禮物,事雖小,但讓我對小老弟刮目相看。”

北黎也笑:“真正讓我刮目相看的,是大哥,武功高強,還有一副菩薩心腸,王打鐵他們遇上你,真是他們的造化。”

季子說:“我們西口外,真是地廣人稀,古城子周圍,都是泉水地,可墾之地,草深水豐,稍稍勤快點,都能安居樂業,我真希望他們不要總在窮山惡水間刨食吃,能放開雙腿走遠點,找個好的去處。”

北黎說:“看得出來,大哥真把他們說服了。”

季子說:“但愿吧,闖西口外說起容易,真實行起來還是很難啊,千難萬險,對富商不算畏途,對窮苦無告之人非得下定決心,敢闖敢為才成,王打鐵三個堂兄弟不是做強盜的料,是不是闖西口外的料,還真不好說。”

北黎說:“人要是走投無路了,就會無所畏懼。”

季子認真看著她,說:“小老弟小小年紀,能說出如此滄桑的話,讓哥哥心里有些酸楚。”

北黎說:“大哥不必心酸,對我來說,讓人心酸的日子過去了,我現在高天闊地地在世上走,心寬如海,自由自在,別提有多好了,能碰到像大哥這樣的人,更是讓我高興!”

季子說:“看得出來,小老弟不像一般農家子弟,好像有人教過你,你的談吐不俗,我喜歡。”

北黎說:“我的確是塞上寒苦人家出身,爹是經商之人,但出門早,商路不十分順,我娘,還有弟弟相依為命,娘要不是得了肺癆病,她也不會死,她知書識禮,教過我一些東西,可惜我生性愚陋,心不在焉,到底是個不可雕的朽木。”

盛季子大笑,說:“小老弟好生可愛!你怎么可以自稱朽木?你才多大一個人兒,居然敢在哥哥面前充老!實在好笑,好笑!太好笑了!”

北黎看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便也忍不住笑起來。

季子斂住笑,說:“遇見小老弟,我這路上快活多了!咱們說好了,此后一路同行,一起去歸化,你要找父親,大哥可以幫你!”

北黎說:“找完那鐘離春,大哥找人的公事就辦完了嗎?還有一個人,不找了嗎?”

季子說:“咱們還是先洗浴洗浴,然后找個飯館好好吃餐飯,小酌兩杯,晚上接著聊。”

北黎得把女扮男裝的角色繼續演下去,而且不能露出破綻。洗浴和如廁,搞不好就容易露餡,和一個男人單獨同居一室,更容易出問題。客棧里有公共浴室,好在浴室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盞破馬燈在小窗下掛著,燈苗讓風吹得奄奄一息,出水的龍頭只有一個是好的,其余兩個都不能用,先有兩個房客進去洗浴,磨蹭了很久才出來,盛季子讓北黎先洗,她讓季子先洗,不由分說,將季子推了進去。待他出來,她才進去,把門反扣了,急忙脫衣洗浴。水是涼的,時斷時續,但她真是需要洗個澡,一路風塵,一身汗臭,能夠洗洗身上汗污,真是一種享受。

但是,她怕有人闖進來,雖然把門扣了,還是提心吊膽,好在小客棧客人少,浴室又太破,自她進去,沒人再來,總算讓她把周身清洗了一遍。且從容地把乳房裹上緊身內衣,再套上她改好的男裝。她出浴室時,盛季子已在客棧對面的小館子點好了酒菜。邊鄙地方,客棧飯館都是因陋就簡,小館子是個面食店,季子讓后堂加炒兩個肉菜,煮幾個雞蛋,外加兩海碗刀削面,又讓店伙計打一壺酒,就在燈影飄搖之下,兩個人吃喝喧聊,天南地北,漫無邊際,聊得很是愜意。

盛季子告訴北黎,最后要找的那個人,叫徐蕪,遍訪無著,比找鐘離春還難,難的是此人失蹤之后所有有關其人的消息都是虛的,撲朔迷離,疑團重重,遠看是真切影像,走近了看,卻又虛歸于無,如同暗夜幽火,滿地亂閃,卻不能觸及,但總是幽幽地在飄動。盛季子說,最近打聽到的一條消息,是徐蕪有可能流落在包頭,歸化城大盛祥貨棧的人說有人在包頭見過徐蕪的蹤跡。但又不敢肯定是不是。還有人說在寧夏的高廟見過徐掌柜的,同樣都是撲風捉影,模棱兩可。但是消息再虛,也得跑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盛季子說,徐蕪和鐘離春一樣,也一直是經大椿掌柜的一塊心病,徐蕪的不同處,是他沒有可以查尋的線索,不像鐘離春,雖然查找曲折,總還是有跡可循,此人同大掌柜的交情非同一般,失蹤多年,毫無頭緒,大掌柜懷疑他是被人害了,但同樣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其失蹤地在上八站商道上,大掌柜派了人沿途找了兩趟來回,毫無結果,又花錢打通江湖黑道老大,找這一帶出沒的匪徒,匪窩里的強盜回說沒有在這條道上打劫過,更沒有制造過血案。后來大掌柜又疑他是否出家躲到某個寺廟,派人遍訪各廟院,結果仍是徒勞。

按說尋人到此地步,大掌柜應該死心了,但有關此人的音信卻至今不斷,大抵都是道聽途說,在包頭和寧夏出現徐蕪的蹤影,又是一宗傳聞,大掌柜明知可能又是假消息,仍然囑咐盛季子,順道打問一下,說不定能找到點新線索。季子知道這是一樁積案,壓在大掌柜心頭上的一塊石頭。他希望能把這個結解開,幫大掌柜解除心病。

季子說:“我們大掌柜年事已高,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老人家大概是想在撒手之前,不留遺憾事在人世,他是個德高望重的人,古城子所有的人都敬重他,不惟晉商,其它商幫一概如此。”

北黎明白盛季子的意思,是到了歸化城之后,還要去包頭和寧夏中衛。心想,只要他誠意讓她陪同,她就一直跟著他,能陪他一直走到西口外的古城子,更是求之不得。

他是個有身份的體面人,是個上等人,年輕英俊,文武雙全,為人豪爽慷慨,心地善良,這樣十全十美的人,自然會有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等著他,說不定這樣的人已經在他心里了。她不敢嗜望愛上一個這樣的人,她有星河呢!但這并不妨礙她想同他在一起相處,不妨礙她想同他千里萬里地一起往前走。

季子要的是地產酒,酒質不好,山西出好酒的地方,可是豐倉鎮這酒不好,有股青草味。但因為聊得熱鬧,他的酒還是喝得酣暢淋漓。他說古城子出的白酒也是山西人釀的,跟汾酒的味道不相上下,原因在古城子的泉水好,出產的糧食好,還有孚遠出產的五谷雜糧,品質也好得很,古城子的燒坊有這樣的糧食釀酒,所以能出好酒。他的酒量很大,北黎不敢喝,拗不過他再三相勸,也試著喝了兩小杯。喝過后,面色緋紅,明眸皓齒,艷如桃花。季子出神看著她,說:“小老弟,可惜你是男兒身,投錯胎了,你要是個女子,肯定是個絕代佳人!”

北黎笑道:“大哥真會說笑話,我不會長才長成這個樣,要會長,就該長成大哥這個樣兒,人見人愛,讓佳人相思到死!”

季子哈哈大笑,說:“小老弟也會酸文假醋啊!大哥跟你說的是老實話,人還是要長得受看點才是,人的長相其實也是很要緊的,大哥喜歡你,跟你長得漂亮很有關聯,你的眼睛很亮,忽閃忽閃的,像駝羔眼,一看就很聰明機靈,人在路上,有你這么個亮眼睛機靈鬼陪著,真讓人高興!”

北黎動情地說:“我滿世界流浪,舉目無親,能遇上大哥,才叫高興。”

季子見小館柜臺上有筆紙,靈機一動,讓小伙計取來,對北黎說:“小老弟,大哥想看看你寫的字,你現在寫吧,就寫我的名字,你的名字!”

寫字是娘教過的,只是已經很久沒有寫了,筆握在手里,很是生疏,她不知道盛季子為何心血來潮突然要她寫字,躊躕一陣,才咬著牙,寫下六個字:

盛季子

陸北黎

盛季子看了,感嘆一聲,說:“你的字好好練練,會是一筆好字,小老弟不簡單啊,將來會有大出息的!”

北黎說:“我不明白,大哥為什么忽然要我寫字?”

季子說:“不為什么,我就覺得小老弟好像會點文墨,能識字寫字,這可跟大字不識不一樣,在我們商界,有文墨的人謀事要容易得多。”

北黎笑道:“大哥不會是想幫我找個事做,有意考我吧?”

季子也笑,說:“這可難說,就看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古城子了,真是到了古城子,我會立刻錄用你!”

北黎說:“那就一言為定,我跟你走到頭!”

兩人回到客房,余興未盡,又接著喧聊。躺在床上,北黎身上有種奇異悸動,緣于季子強烈的男性氣息一陣陣如潮水一般卷來,讓她難以抵抗。好在是在兩張木床上,躁動一陣,漸漸平息。那盛季子全然不知躺在一屋的同伴是個女兒身,說話沒有顧忌,她問他是否成家,嫂子一定是絕代佳人吧?他說成過家,女方是津幫商家義勝昌商號掌柜紀承旭的獨生女,可惜她紅顏薄命,體質極差,弱不禁風,過門不到半年,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一病不起,拖了又半年,找過許多名醫,吃了不知道多少服藥,到底沒能挽留住她,最后撒手西去。季子說,那女子是個才女,同他很談得來,他想好好和她相守一輩子的,卻不幸找的是個病西施,緣分太淺,抗不住生老病死提前早到。

季子說,有過這段婚姻,他對娶妻有了一種新感悟。男人娶女人,門第貴賤根本不重要,頂頂重要的是得有個好的身體,當然,品貌端正同樣重要,但沒有好的健康的身體,品貌再好也沒有用。有個健美的女人,你會身心愉悅,少病少災,生育繁衍,多子多福。這樣的女人,才是無價之寶。“你小子長得俊,招女人喜歡,將來可不要拈花惹草,做花花太歲!”季子取笑北黎,說她的樣子有招風引蝶之嫌,不吃幾次虧,恐難收斂。

北黎忍不住笑起來,說:“小弟不是好色之徒,大哥遲早會明白的,小弟只是想知道,你心目中的健美女子,找到了嗎?”

季子在昏暗中長吁一口氣,說:“不瞞小弟說,哥在商行里,是個忙活人,事務繁雜,實在無暇它顧,提親的人不少,我都避而不見,我是有過一次婚史的人,不能再草率行事了,急什么呢?人同人的緣分,是老天爺的花名冊上寫好了的,這叫所謂天作之合,大哥就等那個緣分到來吧!”

北黎在暗影里羞紅了臉,心跳如鼓。好在屋里光線昏暗,季子又醉眼朦朧,不會看到她情緒上的反常。對于這個可親可愛的同路人,她不該有非分之想,她心里雖然清楚此點,但是了解了他至今還是孤身一人,她還是感到說不出的快活。

窗外月明星稀,她沉浸在無邊的遐想之中,想星河的樣子,想星河和北征在古城子的處境,他們的影子在一片模糊虛幻中晃動,又遙遠又迷朦,就像夢一樣,令她恍惚。朦朧中聽到季子在含混地說那個失蹤的徐蕪,她記得她好像提出過疑問和不解,徐蕪這個人如果還活在人世,自然會回到古城子兌現他應得的股金和紅利,用得著滿世界地去尋他嗎?如果他到如今都不露面,那只能說明他不能露面了,也許,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盛季子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他睡死了,隔著床,她能感到他的男性氣息,和鼾聲一起滾滾洶涌而來。

天明以后,洗刷畢,又去面食店吃飯,看到店門邊貼著一張布告,北黎驚醒了。昨夜來時天色麻黑,沒有看到這張布告。上面畫了一個人頭,是個男人的模樣,大眼,濃眉,嘴巴有些歪,眉心有顆紅痣,是特意用了紅筆畫上去的。下面是文字,通緝捉拿此人,為戕官殺人者韓長生,殺二官,放火燒官邸,潛逃。北黎看了罪狀,就想自己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說不定也被畫成布告,到處張貼,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掉以輕心呢?

盛季子看她認真看那告示,便告訴她,他這一路,看到的此類布告很多了,殺人放火者似乎遍地都是,反官府的民變和秘密結社起事此起彼伏,看來這個宣統皇帝也長不了,這個亂世中國只能是越來越亂,不可收拾。倒是孤懸塞外的古城子成了世外桃源,百姓安康,民風淳正,經商之人,誠信為本,少有爾虞我詐,所以犯罪也少,布告抓捕,更是罕見。

北黎盯那布告,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個殺人的韓長生,一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鋌而走險,下了狠手,只是他滿世界逃,能逃得了官府的天羅地網么?”

盛季子笑道:“真有天羅地網,說明大清的江山還牢不可破,可是現在不是牢不可破,而是山河破碎,危機四伏,這樣的布告貼得多了,反而更加印證世道不平,適得其反,再說把人畫成這樣,大同小異,能捕捉到案的微乎其微!”

北黎說:“大哥是說這布告上的人頭,畫得不像本人?”

盛季子說:“我見過的布告,畫出的人都這模樣,畫師胡亂畫的,又不是照相機照的,所以看上去差不多,這個人就多顆紅痣,隨便遮掩一下,就蒙混過去。你別看這布告貼得到處都是,其實是嚇唬老百姓的,虛張聲勢,不管屁用!”

季子的話說得很輕松,讓北黎鎮定下來,且提醒自己,時時當心,千萬不可松懈警惕,前面的路還長,危險無處不在。

從豐倉鎮往府谷縣,差不多都是起起伏伏的山路,黃土高原的雄渾磅礴,把無數條大路小徑隱藏在重濁的混沌之中,連黃河流到這里都變成了泥湯色,北黎跟著盛季子從鉆進這混沌色中,就再也沒有見過清爽明朗的天空,似乎滿鼻子都是紛紛揚揚的黃塵氣味,但奇怪的是山野的空氣并不嗆人,正好相反,它讓人時時聞到泥土的氣息,還有草木的香味。

黃河,在過往的旅途中,曾經出現過,但是是在趕夜路的時候悄然流過去的。現在看清楚了,但只能看到被無數嵯峨參差的黃土塬峁切割的片斷,壯闊的流域只展現了一次,這時的大塬群坡不約而同地矮了下去,北黎站在高處,這條偉大的河從黃土崖下無聲地流過,寬闊而凝重,讓她屏心靜氣地凝望了好一會兒。盛季子不是第一次看黃河了,但如此雄渾凝重的黃河景象還是讓他感到了震撼。

后來,他們離開了河,進入了府谷縣北部的黃土塬深處,找到駱駝圍子這個地方沒有費多少周折。這一帶的地勢稍為平緩,人煙稀少,但有人家,多為半農半牧,牲畜以騾馬驢為主,也有駱駝,駱駝圍子是一個路分三岔的小鎮子,問了幾個人,就問到了鐘離家。

鐘離家在小鎮子的邊緣,幾棟土坯屋,被一圈干打壘院墻圍著,旁邊是牲畜圈,四周用木欄圍著,里面分圈著馬牛騾驢,還有幾峰駝,滿鼻子都是牲畜糞便和飼草的味道,一條惡狗拴在木欄下,狂叫不止。盛季子和北黎進了干打壘院門,就有一個半大小子迎出來,聽盛季子說找鐘離春,便回頭沖屋里喊:“大爹,有人找你!”

半大小子正要引客人進屋,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應聲出了門,粗布大褂,大紅臉膛,中等個子,笑容滿面。見了盛季子和北黎,雙手抱拳,說:“兩位客官面生得很,不知道找我有何貴干?”

鐘離春閱世很深,雙目炯炯,一眼就看出來人不是來做牲畜生意的。但他閱歷再豐富,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是給他送利錢來的。把客人讓進屋后,上了茶,稍坐片刻,盛季子便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例行性地問了鐘離春一些問題,主人驚奇不已,在古城子大盛祥商行的確入過一份小股,微不足道,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那還是多年前的事情,后來因人生變故,離開古城子回到晉西北,又歷經曲折,最后落到陜北的駱駝圍子。這么一點小錢,商行至今還掛牽著,而且不嫌路遠,不怕麻煩,追尋到如此荒僻之地來,真是讓鐘離春感動了。

鐘離春并不知道他的利錢將是多少,忍著淚說:“大盛祥大仁大義,我在商行當差時就耳聞目染,心悅誠服,但是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商行恩德的受惠者,就為這點事,千里萬里地來尋我,真讓我受之有愧啊!”

盛季子說:“設法找到先生,是我們商行經大椿大掌柜的夙愿,不光是欠了先生的利錢,先生還救過他女兒的命,這是救命之恩,不能相忘,大掌柜的讓我再謝先生一聲!”

鐘離會一點醫術,他隱約記起來,當年經掌柜的女兒不過三四歲,得的是個急病,正好他身上有救急的藥,服了幾劑,就痊愈了。這事,當年掌柜的已經重謝過,怎么到今天還要再謝?

鐘離春說:“這點小事,經大掌柜記了這許多年,真該說謝字的是我,我不過一個店伙計,就給大盛祥打過幾天工,后來不得已奔走四方,湊過一個小股,微不足道,早忘腦后了,大掌柜一直惦記著,我可做夢都想不到……老人家如今還好么?”

盛季子沉吟一下,說:“老人家是古稀之人了,身體不是很好,正因為來日不多,想把一些牽掛的事辦了,所以這趟我跑得很值,總算把您給找到了!”

盛季子說著,解開包袱,取出封好的利銀,一共是一百兩紋銀,共中的八十兩是利錢,是商行根據當年的利息率細算出來的,二十兩是經大掌柜的心意。雙手捧上,鐘離春雙手接了,到底沒有忍住,讓淚水涌了出來。

盛季子說:“找到先生,我心里輕松多了,我是到歸化城為商行籌貨的,受大掌柜之托,抽出一段時間來尋先生行跡,這個任務我總算完成了,還有一個人,名叫徐蕪,不知道鐘離先生認不認識?此人曾經是古城子的一個股東,和先生在商行的時間差不多,先生應該有點印象吧?”

鐘離問:“這徐先生是商行的員司嗎?”

盛季子搖頭,說:“是個跟大盛祥有交集的商客吧。”

鐘離挖空心思地想,想不出有叫徐蕪的這樣一個人,但隱約記起他剛進古城子大盛祥商行那年,有支上百峰駝的商隊出了事,駝隊里混進了奸細,勾結劫匪,把駝隊劫了,駝主也被害了。那位駝主叫什么名字,記不清了,但肯定不信徐,不叫徐蕪,因為那人是三個字的名字,他能記起來的只有這些,畢竟時間太久了,本來就是個模糊的記憶,現在變得更模糊了。

北黎脫口而去,問:“這個人會不會是姓陸?他叫陸篤本?”

鐘離春又費力想想,搖搖頭,說:“實在記不清了,道聽途說,過耳就忘,不敢亂說。大盛祥是個大商行,有好多個分號,員工很多,往來客商也多,我只是個店伙計,所知有限……”

北黎就想,主人所說駝隊遭劫的事件,應該不是爹的經歷,時間上對不上,且主人不是親歷者,不可能說得清楚,自己要查爹的下落,一定得把當時在場的人找到,只有找到親歷者,才能理出導向真相的線索。她覺得自己有點太冒失和毛躁了,同時想到,娘留下的遺物中,有爹的好幾封家書,娘把那些信特別綁了一個綢布條兒,一直珍貴地保存著,直到離開人世也沒忘了囑咐女兒繼續留著它,她沒有仔細認真地讀過,這是很大的疏忽,她覺得應該好好把爹的信再認真讀一讀,也許,從爹留下的字里行間,能發現有關真相的蛛絲馬跡,說不定主要的線索就在爹的家書里。

北黎在屋里坐著喝茶時,看到院子有一個男子正和一個半大小子在鍘草,覺得有些面熟,就出門去看,看仔細了,原來是藥王廟煤窯一起挖過煤的孟才。孟才也很奇怪,問北黎,你不是要到歸化城嗎,怎么跑到陜北這旮旯角里來了?北黎就告訴他半路遇見盛季子的經過,孟才也說,自打煤窯分手以后,他就到駱駝圍子來了,邂逅了鐘離莊主,莊主看他有力氣,又無處落腳,就叫他來莊園做工,管吃住,還有工錢,孟才很后悔去挖煤,早到鐘離家來,何至于去當那幾個月的煤黑子?

孟才說:“這家人不錯,鐘離莊主待人厚道,我想在這里做個一年半載,掙上一點本錢,還要跑我的騾馬運輸。小老弟你呢,就一直跟著這個小掌柜的滿世界跑么?”

北黎說:“我跟他一路走,長了不少見識,他又是個慷慨的人,一路管吃管住,走到哪里,我都無所謂,我想就一直跟著他走吧,說不定就到了西口外的古城子。”

孟才說:“古城子的這個商行,真是仁義守信,逢上這樣的商家,就是當一輩子的雜役也值,我是沒有能力去那么遠的地方,真有能力,我也要走趟遠路!”

北黎說:“孟大哥真想去一樣可以去,這家的鐘離先生,早年也是兩條腿走到西口外的,這樣的人,商道上不少,就看你有沒有決心了。”

孟才笑道:“你小子說輕松話哩,我要像你吃住不愁,早遠走高飛了!不過也難說,說不定哪一天心血來潮了,我真跑古城子了!我聽說古城子那邊土地肥沃,駱駝草長得比人還高,到處都是荒地,日子很容易混,真去了那樣地方,我孟才可以飼養大群騾馬牛駝,再開大片荒地,當個像鐘離掌柜這樣的莊園主,這輩子心滿意足了!”

盛季子和鐘離不知什么時候也出了屋子,聽了孟才的半拉話,兩人笑著,盛季子說:“你要真去了古城子,辛苦幾年,說不定真成莊主了!”

鐘離也說:“盛掌柜此言不虛,古城子真是個謀生路的好地方,我要不是太顧晉西北那個窮家,走了回頭路,后來尋到這個駱駝圍子,也不會從西口外回來,實話說吧,就是現在,我還經常夢見古城子的街市店鋪,煙火美食呢!那地方真正是五湖四海,各省各埠的人都有,好吃的東西多得很,都是精華!”

孟才笑道:“有莊主這話,我一定去古城子,現在不敢好高騖遠,得老老實實把盤纏攢夠再說。”

鐘離春要留客住兩天,好生款待,盛季子再三推辭,說時間緊迫,得迅速趕到包頭,然后再去歸化城。這段路很不好走,經納林,過壩梁,穿庫布其沙漠,一路崎嶇,還不安全,搞不好就會遇上強人。鐘離見客人執意要走,也不強留,派孟才和兩個伙計護送,一人一匹騾馬,兼帶些土貨,外配兩支火槍。孟才就是在這條路上遭遇打劫的,莊主交給他這樣的任務正中其下懷,想著可以同挖煤小伙一路走,又可以再到包頭看看街景,找個窯姐耍一回,心里很是高興。

在鐘離莊園吃了一頓豐盛飯菜,就告別主人上路,鐘離春送客直到鎮子口,被盛季子攔住才作罷。這段路有好幾百里,孟才對客人說,這一帶的百姓及晉西北的一些窮人,把這條路叫做走西口道,不斷地有商販和窮百姓走此道到包頭謀生或做生意,流傳于世的沂州二人臺“走西口”唱的就是這條路上的辛苦。

孟才說著,就扯起嗓子唱了起來:

第一天住古城

路走七十里整

雖說是路不遠

跨了三個省

第二天住納林

碰見個蒙古人

吃了一頓燒山藥

球也沒弄成

第三天翻壩梁

兩眼淚汪汪

想起玉蓮妹

痛痛哭一場

孟才唱,那兩個伙計也和著唱。聲音宏亮,回音不斷。北黎沒有想到孟才和伙計們有這么嘹亮的嗓子,能唱出這么纏綿悱惻,余味悠長的歌。他們會唱的歌謠可真多,除了晉西北的酸曲,還有陜北的信天游,還能吼秦腔和山西梆子,他們唱起來,滿面紅光,目光清澈,神采飛揚,北黎沒有想到孟才大哥還有這樣可愛的一面。在煤窯里共處的孟才,成天苦著臉子,牢騷滿腹,怒火中燒,現在完全是另一個孟才,高天闊地讓他變得年輕了。

露天宿了三夜,一路沒有遇到險情,在最危險的壩梁路段,蘆草深密,地形奇異,溝坎縱橫,無數白骨骷髏堆積雜陳,夜里有陣陣陰風襲來,磷火幽幽閃動,遠近似有鬼魂竊竊低語。孟才去年的騾馬馱子,就是在這一帶遭遇劫匪。他很希望劫匪再次露面,讓他有機會出口惡氣,但劫匪并沒有出現,也許他們在暗中窺伺到了,這一行五人不好惹,他們的火槍是盜匪最怕的東西。

到包頭是第五天中午,盛季子請孟才等三個伙計吃了飯,匆匆告別,就去大盛祥商棧。包頭的大盛祥貨棧也是前店后院,有臨街的鋪面,也有客棧和貨場。找間客房住下來,季子便去見大掌柜,北黎趁季子不在,到水房打了熱水,扣起門好好把身子擦洗一番,換了衣服,她的女性特征突出,乳房飽滿,臀部圓潤,不仔細地加以掩飾,是很容易被人識破的。她到現在為止,還不想在盛季子眼前暴露她的真實性別。

她知道,一旦她成了女人,所有的事情都會發生改變。

就說季子吧,這一路親切的朋友情,兄弟情從此不會再有了。

然后,變成了另一種關系,成了難以預測的一種關系。可能變得更近,也可能變得疏遠。

更近,有可能相互愛上,成為情人。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已經有個心上人了。

而變得疏遠,也是她最不想要的結果。

一個女人,面對一個世界,各種各樣的風險會接踵而來。

還有,她已經成功地逃亡和躲藏了幾個月,但她始終沒有忘記她的殺人者的身份。沒有忘記那緊追不舍的追捕者的追捕,他們仍然在找她,只因為她繞遠了暫時避開了而已。他們隨時都會在她面前出現。

因此,隱藏自己的性別和身份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絕不可忘乎所以,不可疏忽大意。

洗涮一新后,她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特意到商行旁邊的理發店理了個短發,她的頭發由寸頭變成了長發,但是她不想要辮子,理發師就給她剪短后修成了二馬分鬃式的小分頭,說現在留這種小分頭的年輕小伙多起來了,朝廷行新政后,不蓄辮子者零星出現,見怪不怪.北黎在鏡子里看起來,黑發如漆,發縫白皙,俊眉亮眼,十分英武。理發師禁不住大贊,說小哥真是貌比潘安,絕世美男,誰家小姐能嫁給你,那真是燒高香了。

北黎到包頭來,也想看看這個僅次于歸化城的大商埠的面貌,但更要緊的一件事,還是打聽父親的下落。她隱約地記得,娘好像提到過這個地方,娘留下的遺物中,有一件東西似乎和這個地方有關。她突然回憶起這個細節后,迅速回到客房,在包袱里翻找,娘留下的遺物不多,她匆匆出逃時帶到身上的東西,除了一把銀鎖,就是一只繡花的香袋,她和北征一人一鎖一袋。此外,就是娘的遺書,這是她特意裝在香袋里的,以做永久的紀念。還有,用綢帶綁在一起的爹的親筆信,一共有六封,是爹從商后多年寫給娘的家書,多是在驛站或商埠寄出,爹出門在外,客路時間長,不能返回,就會寫信。大概就寫了這樣幾封吧,娘都一直珍藏著。

遺書的背面,是寫了字的,先前不曾特別留意,以為是娘不經意時寫上去的,因為那幾個字不很連貫,猜不出什么意思。她從香袋里把娘的遺書抽出來,翻開看,紙后的一行字,是,“青城,篤本生死未卜,黑戈壁遭劫,存疑……”

字跡十分模糊,不認真看,難以辨清。現在她再一次仔細翻看。猜出了娘的意思,娘一直不相信爹已經死了,這是娘一直堅持的信念,娘沒有把她所知道的一些有關爹的情況告訴兒女,可能還是考慮兒女們太小,或許是不想讓兒女們過早地承受沒有父愛的苦痛。她沒有等下去,是因為無情的肺癆病不讓她等下去。現在北黎搞明白了,前面兩個地方,青城,就是包頭的別稱,這是盛季子這兩天才告訴她的。那么黑戈壁是什么意思呢?娘特意寫上這個地方,是不是有人告訴過她,丈夫的蒙難,就在這個地方,而她對此存有疑問?

黑戈壁在哪里?

她又把爹寫的家書掂在手里,解開綢帶,打開其中最重要的一封,這是爹的六封家信中的最后一封。查看寫信時間,是爹出門去西口外的第二年底,信中爹講述了最后一次商旅的大致情形,從青城起貨出發,到西口外的古城子,要途經鎮西府等地,大約一年后可返回。寫信的地點叫巴查干,是出發約二十多天后由驛站發出的。信中說此次是合股的大駝隊,他的駝隊只是其中一支。在信中,爹用飽含感情的筆墨,訴說了自己對愛妻和兒女的疚愧和思念之情,表示遠征返回后,再不離開妻小家室,安居樂業,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

信中沒有黑戈壁的字眼,也沒有遭遇劫殺的內容。可以肯定,如果發生了什么事,那也是在這封信之后。娘為什么要在遺書后面寫上這些字行,一定是有人告訴了她一些另外的情況。

北黎帶著滿腹的疑問,要去包頭大盛魁商行詢問父親的有關情況。正要出門,盛季子回來了,說他見到了大盛魁商行韓大掌柜,還向大掌柜打聽她父親的情況,韓大掌柜問他一些事,他都說不清楚,這才知道他對她其實沒有什么深入的了解,連她的家鄉地址都不清楚,來處也只知道她來自塞上,具體在哪兒并不清楚,至于她為尋父而遠走它鄉,他也沒有認真過問,其父與大盛魁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同樣沒有搞清楚。

盛季子誠懇地說:“小老弟,我這個哥當得不合格呀,只顧了辦自己的事,對你的事,一直稀里糊涂,沒有認真放在心上,剛才問起大掌柜,大掌柜反問我,我說不清楚,這才知道,大哥對小老弟,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北黎說:“我的一些事,怪我沒有對大哥細說,有些事是不方便說,大哥是操心大事的人,小弟不好意思拿雞毛蒜皮的小事給哥添堵,將來有機會,如果大哥感興趣的話,我會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盛季子說:“萬里尋父,這還是小事啊?我看這是天大的大事,正好大掌柜的也想知道,想見見你這難得的孝子!我現在再陪你去見他!”

包頭大盛魁商行的大掌柜韓風樓是個六十歲開外的老者,骨格清奇,風度儒雅,見了北黎,情不自禁夸贊起來,說小哥人物整齊俊朗,又懂孝道,不知道要打聽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具體是個什么情形?北黎報了父親陸篤本的名字,大掌柜想了一陣,說有這么個人,當年確是從包頭出發的,由大盛魁商棧起的貨,隨了一支近三百峰駱駝的商隊,后來這支駝隊在黑戈壁遭遇劫匪,損失慘重,

韓風樓翻出當年的記事簿,找到那年那月那日從包頭出發的那支商隊的簡略記載,駝隊是混成的,由幾支小駝隊組合,陸篤本的駝隊是其中一支,另一支駝主叫藍二岐,還有一支的駝主叫徐蕪,從山西過來,帶的是一支百峰駝的駝隊,在包頭把多半馱子交易了,然后裝大盛魁的貨。這支混合駝隊是為大盛魁運貨的,但每支駝隊有一些貨物是自己的私貨。這支混成駝隊走了小草地這條路錢,結果在半途遇沙塵暴迷路,誤入黑戈壁,遭劫,陸徐全軍覆沒,兩人下落不明,只藍二岐率少數駝只逃脫。狼狽逃回包頭,大盛魁此次劫難損失很大,但更大的是陸篤本和徐蕪兩位,駝隊悉數被劫,本人失蹤,生死不知。聽說,還有一支哈密王府駝隊,也被打劫。劫匪有說是蒙古匪幫,有說是黑喇嘛匪幫,甚至還有人說是白俄匪徒干的,到底是誰干的,不得而知。

盛季子驚嘆道:“幸虧我來見了樓大掌柜,翻出這樁陳年積案,終于查出要找的人,我這位小老弟也總算搞清一點他爹失蹤的線索,不是韓老前輩接待,問別人誰能知道這些人和事!”

韓風樓沉吟一陣,說:“這樁積案,后來有人提出過疑問,認為是個假案,甚至懷疑連黑戈壁都是假的,有人暗中操控了這起血案,所有駝工駝主都死了,只有個藍二岐活下來了,只有他一個人的口供,紅綠黑白,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那藍二岐也是帶了傷的,一條胳臂挨了槍子,差點打斷,除了他,無人可以對證,所以這樁劫案,最后不了了之,也沒有人過問追究,時間一長,連存疑的人都不再說話了,人都是健忘的,人能記在心里的事情不多,大概只有至愛親朋才會惦記著,你們二位來查問此事,不出我的意外。因為此前已經來過人打探此事了。”

北黎和盛季子十分驚奇,北黎問:“大掌柜說有人來打探此事,不知道是什么人?”

韓風樓想了想,說:“是個駝戶,像是個領房子,也就是舵主,五十歲上下,是我們的二掌柜雷先生接待的,此人也在打聽陸篤本,自稱是陸掌柜的兄長,你們這前前后后都找同一個人,倒讓我犯疑惑了,為什么劫案過去了許多年,你們這些親屬到如今才想起要找他,而且不一起來,是一個接一個地來,難道在這件事上你們沒有相商過嗎?”

北黎讓韓風樓說糊涂了,腦袋發悶,恍恍惚惚,以為耳朵出了問題。看老先生表情認真,不像在開玩笑,便驚奇和激動起來。韓老先生說的肯定是大伯父陸篤誠。他怎么也跑到包頭來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是他們得到了有關爹的最新消息了嗎?

她的腦子很亂,定神想了想,覺得還是多從韓大掌柜嘴里問出同爹的下落有關的線索更重要,大伯的問題過后再說,她有幾個疑問得聽韓大掌柜怎么說,見一次老掌柜不容易,得撿最主要的問題來問。

她問韓風樓,父親隨的那支駝隊遭遇劫難,是除了藍二岐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還是有生還者,父親陸篤本是確定死了,還是生死不明?這一點她認為非常重要,必須要搞清楚。

韓風樓說:“這正是我不能給小哥確定回答的問題之一,藍二岐逃回青城后,商行并沒有全信他的口述,后來派出人員去他說的那個劫難現場察看,并沒有看到遇難者的尸骨,沒有任何遺物,也沒有見到血跡,這個所謂的黑戈壁現場,連一絲強人打劫的痕跡都看不到,藍二岐的解釋是那地方風沙大,痕跡很難留下,還有一種可能,是查尋的地方沒有找對,藍二岐說黑戈壁的地形到處都差不多,他的記憶無法確認那個劫難現場。他帶著幾個人在戈壁灘上轉了很久,最后看到幾個碉堡,壕溝,藏在灰礫石之中,好像是什么人專筑的工事,大家以為可能是匪巢,不敢停留,迅速撤離。這就是勘察劫案現場的結果,等于什么結果也沒有。

北黎沉思一陣,說:“大掌柜是否知道,那個藍二岐如今還在世嗎?如果在世,能不能找到他?”

韓風樓說:“此人自劫案之后,就再沒有露過面,銷聲匿跡,退出江湖,隱約聽說有人在保定見過他,是不是本人難說,人海茫茫,難保不認錯人,就真是他本人,那件懸案也擱置起來了,沒有人再找他詢問原委,找了也還是原來的口供,事發后,商行多次對他詢問清查,他的回答都是一樣,滴水不漏,看不出破綻。”

北黎說:“我娘留了遺言,說劫案存疑,看來真是一樁疑案,她不相信我爹死了,可是我爹音信一直斷著,他要活著,怎么會音信斷絕,怎么會不回家?”

韓風樓長嘆一聲,說:“事隔五六年了,至今沒有消息,那就可能是真沒消息了,恕我直言,小哥萬里尋父,孝道可嘉,但是事到如今,該想到令尊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萬不可過于執著,費心勞神,我聽雷先生說,你那位伯父還在追查陸篤本的財物遺產,這更是不靠譜了,人都沒有了,哪里還有財產?那些劫匪不就是沖著財貨去的嗎?”

盛季子說:“這樣看來,徐蕪的案底也就算有結果了。我們古城子大盛祥經大掌柜到處找他,遍訪無著,竟不知道他是斷送在這一次的事件中,此前經大掌柜怎會沒有徐蕪參與此次駝運的消息呢?徐蕪是怎么去的包頭,承辦何種商務,古城子方面應該清楚的呀?”

韓風樓想了想,說:“這件劫案,除了藍二岐活下來,再沒有其他親歷者和目擊者,灰飛煙滅,不留痕跡,徐蕪從此消失,古城子那邊不一定知道,加之路途遙遠,人事更迭,信息不暢,個中曲折,難以預料,往往撲朔迷離,沒有頭緒。商路上許多無頭案,都有各自不同的成因和情形,它告示世人經商致富的不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時候你可以這樣理解,它說的有可能是另一層意思。”

盛季子點頭說:“老前輩說的是,這個徐蕪,知道他是從山西出來的,在古城子同大盛祥有過商務往來,其余情況誰也說不清,看來真是找不到了,我也好回去向經大掌柜如實稟報,現在想來,經大掌柜只是讓我打聽此人的下落,并沒有讓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是我理解差了,老掌柜可能早已料到此人不可能找到了,打聽其下落,是打聽他的親屬下落,古城子商號有徐先生的一筆錢財,連本帶利,要如數奉還的。本人不在,由其親屬領取,實在無人受取,此錢也要用于對亡者的祭奠,紀念和公益慈善事業,商行是不能留存或挪作它用的,這是信義問題,經大掌柜恪守嚴格,一絲不茍。”

韓風樓莊嚴點頭,說:“這是真正大商的信條,久聞經大掌柜的大名,一直無緣晤面,盛掌柜回到古城子,請代我向經大掌柜轉致問候!”

兩人謝了韓風樓,出了大院,北黎又要盛季子同她一起去見商行的雷先生。

雷先生很客氣地將兩人讓進商行會客間,聽了北黎的詢問,就說前不久確實有個人來商行打聽陸篤本的下落,是他親自接待的。此人自稱是陸篤本的大哥,他能確切告訴他的,他都告訴了他,比如陸篤本當年是怎么從包頭出發的,同行者有誰,后來出了什么事,情況同韓大掌柜說的差不多,但補充了當時陸篤本的駝隊規模,共有九十峰駝,其中商行和個人的馱子各半,藍二岐的駝隊也是九十峰,全是商行的馱子,徐蕪駝隊是從山西過來的在包頭把大部馱貨交易了,重新起的貨,他帶的是一百峰駝,其實三支駝隊混成一隊,只是因為出發是同時同地,目的地相同而已,并沒有統一的領隊和管控,各自獨立,各行其是,僅此而已。

雷先生還告訴北黎,那個叫陸篤誠的人很關心其兄弟的財物遺產去向,聽到雷先生介紹駝隊劫難案的始末,陸篤誠搖頭說這種說法不可信,疑點太多,而且說他知道藍二岐這個人,這個人是個跑江湖的,狗腿子出身,混吃混喝的主,黑道白道的多少有點門道,不可能有九十峰駱駝,也不可能當什么駝主或掌柜,一定是給什么魏府當跑腿的.還說他知道藍二岐的下落,此人現在保定鄉下看菜園子,原先就是給北盛魏府當過差的。

雷先生說陸篤誠同他見了面,好像恍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事,大概他是把過去忽略了的什么事聯系了起來,一臉苦思冥想的模樣。他似乎對財產的關心超過了對失蹤兄弟的關心,不知道為什么,他認為陸篤本的馱子里有貴重的金銀珠寶,早早就被人盯上了。他是被人暗算的。雷先生說,這位陸篤誠先生給他印象極深的是目光外泄,幽亮發光,失望和貪婪之光尤其明顯,看上去不像是個駝戶。北黎明白雷先生是礙于客人的面子,沒有把更難聽的話說出來。

雷先生補充的情況,是韓大掌柜沒有提到的,一是藍二岐僅是個舵主(領房子,鎮番駝隊的叫法),其商隊的真正主人是北盛魏府,當時被劫的三支駝隊,魏府駝隊也在內。二是與之同行的還有一支哈密王府駝隊,聽說也被劫了。三是所有被劫者,人財兩空,包頭大盛魁也是損失慘重者之一,因為被劫走的財貨中,至少有一半是包頭大盛魁的。

雷先生把這些情況介紹完,長嘆一口氣,無奈地搖頭,說:“藍二岐負傷報案后,包頭大盛魁派了精干員司,趕到事發地黑戈壁,想要落實并調查打劫事件,在那荒蠻之地搜查半月,連現場都找不到,只好放棄,商道上發生的這類劫案,是很難查實的,地方太大,路途荒遠,劫匪來去無蹤,又各有山頭巢穴,即使查實了是哪伙匪幫干的,又能怎樣?所以說,碰上這等事,只能自認倒霉,真是毫無辦法……”

雷先生沒有說出的話其實是明白的,意思是不要再追究了,追究了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兩人同雷先生告別,出了大盛魁商號,北黎表情木然,心情沉重。仔細回憶大掌柜和雷先生介紹的情況,和委婉的忠告,似乎父親的失蹤案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探究下去,除了把自己送進深淵,不會有什么結果.盡管如此,她眼前的圖景還是變得清晰了些,至少,父親當年的同行者搞清了,出事地點明確了,總比此前一無所知進了一步。

盛季子說:“徐蕪這個人,不用去找了,這樣寧夏中衛也不用再去,歸化城我要辦的事,在包頭也能辦了,在這里滯留幾天,把商號的公務辦完,同洪金貴駝隊走一段,我還要去幾個地方,是受大掌柜的指派,檢查沿途商埠大盛祥分號和貨棧經營情狀,回到古城子可能要遲一些,老弟下一步怎么辦?我看你也用不著再去歸化,這里也沒有逗留的必要了,不如同我一起繼續往前走……”

北黎說:“我當然還是跟大哥作伴往前走,反正是往西走,遲早能走到古城子就行!弟弟北征也往古城子去了,現在又多了個大伯,也在前面走了,我不可能再走回頭路。”

盛季子說:“你那個大伯怎么回事呢?真有這么一個大伯嗎?”

北黎點頭:“我們家的很多事,都跟我這個大伯有關,聽雷先生的介紹,大伯知道的情況比我和北征要多,我娘有些事沒有給我和北征詳說,可能是怕我們年紀小,承受力差,而大伯知道的事不跟我們說,是他真的不愿意讓我們知道,他有他的盤算,有他的算計,他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但是至少我們都在找我失蹤的爹,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盛季子說:“見了韓老前輩和雷先生,你尋父的決心還在嗎?按他們的說法,好像你找到父親的希望非常渺茫了。”

北黎說:“即使我的父親不在人世了,我也要堅定不移地追尋下去,還原他失蹤的真相,我相信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盛季子熱烈地說:“你這么說我很高興,韓老前輩和雷先生說令尊大人生死未卜,我以為是個好的消息,雖然時隔好幾年,畢竟還有一線希望,說不定令尊還活著,只是因為難以預想的原因遁跡人間。”

北黎苦笑一下,說:“大哥是在安慰我,我爹失蹤多年,如今還在人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對此不抱很大希望,但我不能不知道他是怎么失蹤的,他怎么不在人世了得有個明明白白的說法,一個人好端端地就不在了,不能糊里糊涂地就算了,別人算了,作為他的兒女,不能不聞不問,爹就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我們不聞不問,能合得上眼睛嗎?”

盛季子點頭,說:“小老弟這樣想是對的,查明真相,不只是告慰逝者,更重要的是活著的人不留遺憾和疚歉,不為能做而沒有去做的事時時感到不安和羞愧,只有把陰影清除,人才能活得明亮而踏實。”

北黎說:“大哥真是懂我。”

盛季子笑笑,說:“那好,這兩天我抓緊辦貨,古城子的洪金貴駝隊很快就要到了,我可以把這支駝隊抓住,爭取早點動身,趕上你兄弟和伯父。”

北黎說:“只要他們在前面的路上,總能趕上的,知道弟弟和大伯也在這條路上,我真是高興啊!”

她喜歡走路,有北征和伯父在前面,她趕路的勁頭更加足了。

其實,有一個深藏在心里的理由,她不愿意說出來,那就是她好喜歡和盛季子大哥一起走,走了一千里多路了,她希望一直這么走下去。

在包頭大盛祥客棧住宿的幾天里,她又在街上看到了很多穿警服的人,緝拿人犯的布告貼得到處都是,青城籠罩著緊張不安的空氣,讓她松弛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盛季子告訴她,宣統登基后,時局更加混亂,革命黨人及哥老會等幫會活動比先前更劇,滿人官員被殺的消息此起彼伏。這滿城密布的警察,聽說是在追蹤一個哥老會的殺手,這個人在京城殺了一個大員,是滿人高官,得逞后,化裝出逃,正往西口外逃竄。

警察的出現,讓她重新警惕起來。他們要追捕的案犯,盡管不是她,但讓她想到自己還不到放松心情的時候,自己同樣也是一個犯案在逃的案犯,隨時都有被抓捕的危險。

她忽然想起了在烏蘭察布邂逅的那個滄州客。似乎有些可疑之點,對警察的反應好像比她還要敏銳,那幾件隨身帶的道具,總覺得是展示給人看的,總之,她覺得那人既不像淘金客,也不像游方的藝人,他身上有某些深藏不露的東西,她不能明白地說出來,但是能隱隱地感覺到。

鎮西府是西口外的一座重鎮。天山北路通往古城子和迪化的必經之地。從這里沿天山北麓車馬道西行四百多里,就可到達古城子,對逶迤一路長達七八個月跋涉的北黎來說,她的目的地快要到了,再走十天左右,朝思暮想的古城子將出現在她眼前。

盛夏季節的鎮西府陽光明麗,天空藍得透明,天山近在咫尺,雄壯的山巒綠油油的,密布著的千萬桿塔松排列成蒼綠的重陣,肅然筆立,城墻綿亙逶迤,城門巍峨,隱約可見樓臺亭閣的飛檐尖頂。城門之前,是一望無邊的大草原,蒲類海的浩淼波光在草海中粼粼閃耀,牛馬駝羊在安祥地吃草,空氣里滿是青草和野花的香味,鳥兒們歡叫聲被草原和湖海的遼闊空曠所稀釋,聽起來寂寥而遙遠,有一聲沒一聲的。

盛季子去哈密了,哈密同鎮西府一樣,都有大盛祥商行的分號。盛季子的這一次遠行,除了赴歸化、包頭巡視貨源組織情況,梗阻問題,還負有了解各分號經營情況,職員狀況,需要及時解決的困難和問題。大掌柜經大椿對各分號貨棧都有手諭,委盛季子以巡視員重任,代表總商行執行任務,各分號貨場須通力配合之。

北黎同盛季子走了一路,去了幾條商道好多個商埠城鎮,漸漸弄明白,盛季子不是一般的二掌柜,小掌柜,而是西口外大名鼎鼎的大盛祥商行的全權代表,是大商經大椿特別器重和信任的青年干才。因為負有特殊使命,他到每一個商埠城鎮,視事辦理一絲不茍,極是認真。

北黎看出盛季子的重要使命和擔負的重要職責,對這位大哥哥的照顧和服侍更細心和周到了。從肅州站開始,她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在貼身仆人這個角色上。她覺得自己和季子稱兄道弟是不相配的,主仆相待比較合適。當然,她是私底下這樣想的,沒有對季子透露過一星半點,但是行動上,她完全按照仆人的要求做。比如說,為季子泡茶盛飯,遞手巾,汗巾,鋪床疊被,端倒洗腳水,她的心很細,做到了體貼入微,事事件件都在點子上。季子笑著說她:“小弟這么關照我,倒顯得對大哥生分了,以后還是隨性順意的好,我喜歡那樣!”

她也不爭辯,輕描淡寫地說:“大哥是忙人,我閑得發慌,白吃白喝,啥也不干,快成廢人了。”盛季子說:“你要是覺得心里慌,可以出去四處看看,我忙陪不了你,你就自己尋熱鬧處玩耍,你看這鎮西府,多少樓臺亭榭,光是楹聯對子,就夠你看半天的,還有戲曲歌調,皮影剪紙,民間自樂,跟古城子一樣豐富多彩,西口外一點都不荒涼,五湖四海的人聚居一起,各顯本事,風采紛呈,真是碰上節日喜慶,各幫社火熱鬧起來,簡直能把人都融化到紅火中去,這樣情景,你到古城子后,一定能趕上看的……”

這幾天,北黎已經陪季子看過兩場戲了,是申明遠施三娘的天云戲班的河北梆子,一臺是《玉堂春》,一臺是《五家坡》,正戲開唱之前,都有本地民間自樂班上演小曲子折子戲,作為墊場節目,這是戲班班主申明遠主動提出來的,申班主的耳朵對各地戲曲謠歌聽覺非常敏銳,發現本地小曲子同甘肅小曲子有明顯不同,融合了陜西眉戶、甘肅鼓子、青海賦腔、錫伯平調等元素的本土小曲子悅耳動聽,樂觀熱烈,非常容易調動觀眾情緒.正戲前面有自樂班墊場,唱的是《大賜福》、《兩親家打架》、《十勸人心》、《張連賣布》等,百姓喜聞樂見,效果奇好。

天云戲班是從甘州、肅州一路演過來的,到鎮西府好幾天了,北黎很想去見施三娘和申班主,想到自己女扮男妝,一見戲班班主就要露餡,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得找個適當的機會,瞞過季子大哥,和施三娘申班主私下見一面。當然,把自己的真相向季子大哥坦白,這是遲早的事,她想把真相大白推到最后一段路結束。還剩下不多的一段時光,她珍惜和季子大哥以兄弟相稱而走過的幾千里路,這幾千里路將成為她一生中最美好難忘的記憶,永遠不會再重現了,所以她希望那個結束的日子來得慢些。

終于,這個機會等到了。盛季子要去哈密分號看看,沒有要求北黎同行。因為,他聽說那邊的情勢不太穩定,哈密農民同王府的對立和沖突一直以來沒有消弭的跡象,維吾爾農民的反抗歷經鎮壓而不減其勢,雙方都沒有絲毫妥協和讓步的表示,更大的沖突一觸即發。大盛祥商行在哈密的分號處于動蕩的局面中,生意雖然沒有受到很大影響,但接下來的局勢難以預期。盛季子認為必須去實地看一看,作到胸中有數,以便向經大掌柜進行如實匯報。

他對北黎說,從松樹塘過隘口穿過天山到哈密,三百多里路,有將近一半路程是崎嶇山路,坎坷難行,沒有必要去受那顛簸跋涉之苦,“小弟就在客棧等我回來,來去也就是四五天的行程,我跟這里分號趙掌柜打過招呼了,一日三餐同趙掌柜他們一起吃,平日沒事,跟分號員工們喧荒也行,不想喧了,就去逛街,鎮西府這個地方可不能小看了,兩千年前,這里做過匈奴的王庭,還有唐城和岳鐘琪將軍的點將臺,可以瞻仰的名勝古跡多得很!”

北黎說:“昨天住進客棧的三個客人,好像也是去哈密,大哥是不是要同他們一起走?如和他們作伴,路上也好喧荒說話。”

盛季子笑道:“我和他們已經見過面了,昨夜的酒,就是和他們在一起喝的.他們中間的莫重遠先生,是我早幾年在哈密結識的朋友,他是臺吉的兒子,在京城的哈密公館當王府的聯絡官,兩三年不見,沒有想到在這里意外邂逅,他那兩個朋友袁先生和鄒先生,都是慷慨豪邁之士,昨夜喧聊,很是投機。”

因為把自己當作仆人,北黎沒有參與昨夜的接風宴。是鎮西府分號趙掌柜作東,以盛季子的名義請袁錚之、鄒扶、莫重遠三位,主客聊到很晚才歇下。他們一起結伴去哈密,是在酒宴上商議決定的事。

北黎一大早就起身,去商號馬廄把季子的馬料備好,鞍具上馬,還把水葫蘆裝滿水,跟季子大哥走了一路,除步行外,需要坐騎的這些程序和細節她已經非常熟悉.把這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后,去商號餐廳看早飯,然后去請大哥和客人就餐.莫重遠在老朋友面前大贊這明眸亮齒的小仆人,說:“季子兄英俊挺拔,跟隨身后的小伙計也是這樣漂亮可人,真是讓人羨慕妒忌!”

盛季子和三位朋友早餐過后即出城向松樹塘方向進發,北黎和趙掌柜送過城門,直到看不見人馬背影才返回。現在可以放心地去見施三娘、申班主了,她沒有換妝,還是一身男兒裝束。到前天演過戲的地藏寺戲臺打聽,天云戲班住在一個叫聯福的客棧里,這個客棧差不多也是個車馬店,小院后面套大院,后大院是停放車馬駝騾的。戲班把前面小院住滿了,北黎進了聯福客棧,小院里有幾個小演員正在練功,沒有把她認出來,左廂的葡萄架下,有幾個本地自樂班的樂手圍著申明遠在切磋一個什么曲調,北黎看申班主忙,就四下張望,想找施三娘,正東張西望著,施三娘已經站在了她面前,猶疑地盯著她看,她一激動,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了三娘的手,顫著聲說:“施姨,是我,我是黎兒,北盛鎮的那個黎兒!”施三娘定睛再看一眼,笑了起來,說:“嚇我一跳,你這身裝束,走在街上,施姨還真不敢認,完全是個假小子嘛!”邊說著,把北黎摟到懷里,又向小演員們介紹,有認出她原來模樣的,圍了上來,那邊申明遠也抬起頭看,認出她后同自樂班樂手們一起過來說話。施三娘說:“見怪不怪,她一個女孩子,從北盛走到這里,不女扮男妝,人狼早把她吃了!”又對申班主和眾人說:“好了,你們各忙自己的事,我要和黎兒好好說些私房話!沒有要緊事,不要打擾我們。”

小院里有間小客房,是班主夫婦住的,三娘把北黎帶進房,怕被吵著,把門關了,在小炕上坐下后,三娘就說自打北盛鎮王得勝車馬店分手后,一直惦記著進了魏府的黎兒,在漫長的西行路上,時常會想起這個沒有了爹娘的女孩兒,在魏府的高墻深院里要面對怎樣的遭際命運,擔憂一直在心中縈繞,從來沒有消失過。有一次還做過一個惡夢,夢見黎兒被關進了黑牢,黑牢里滿地的毒蛇、蝎子、蜈蚣,比貓還大的蝙蝠滿墻掛著,可憐的黎兒在恐怖中瑟瑟發抖,突然間整個黑牢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剎那間將女子卷進萬丈深淵……這個惡夢讓三娘難過了好幾天,其預示的征兆給她的心理陰影很久沒有排除。主要是,她當時給這個可憐的女孩兒描畫的人生前景太過樂觀了,這讓她非常自責。

北黎說,她在魏府的實際境況,其實也跟一場惡夢差不多,最終決定逃走,是因為惡夢無法終止,看不到盡頭,最后的鋌而走險,的確是逼出來的,是那張血盆大口即將要吞沒自己的時候,才奮起反抗的。魏府老爺和三少爺如果不把她逼向絕境,她絕對想不到要取人性命。

她把她進魏府后的種種遭遇,以及出逃前發生的事件經過細細道來,三娘聽得入神,為她的反抗行為喝彩叫好。

北黎在講述醞釀逃跑計劃時,沒有拉掉汪媽兒子星河所起的作用。后來計劃敗露,星河受累,被魏府打手毒打,她不得不蟄伏下來,等待新的逃跑機會。機會總算等來了,但是她卻成了一個殺人犯。

北黎說:“我逃出魏府以后,去張北見弟弟,這才知道,弟弟和星河哥他們已經去了西口外,我女扮男妝就是為了躲避追緝,繞了很遠的道,中間遇上了季子大哥,一路同行,走到了鎮西府。”

施三娘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斷地發問,比如,那個魏府三少爺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弟弟和星河等確定是到西口外古城子了嗎?你和星河到底是什么關系?陪你走了一路的季子大哥我可以見一見嗎?

北黎對三娘的問題回答有些含混,魏府三少爺的死活,她是不清楚的,幾個月來,她是假定他已經死了,沒有認真想過另一種可能性。對于弟弟和星河是不是到了古城子,其實也是假定他們到了,因為壓根兒沒有想過他們到不了古城子的可能性。

至于和星河的關系,她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相愛的關系。他為她被魏府打手毒打,他帶著北征往西口外跑,也是和她相約好了的。

她說:“我和星河哥說好了的,我逃出魏府后,在古城子相會,我們還要尋找我爹的下落。”

三娘重重地點著頭,說:“幾個男娃結伴西行,不出意外,應該早到古城子了,我覺得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

北黎漲紅了臉,猶猶豫豫地說:“可是真要到古城子了,又覺得路再長一點更好,和季子大哥走了五個月,越走越精神,越走越喜歡走,施姨你說我這想法怪不怪?人要是一生一世,都在路上走,該有多好啊!”

施三娘笑了笑,說:“這不奇怪,你這一路,有人作伴,食宿無憂,高天闊地,萬事不愁,每天看到的景色都是新的,每天的心情都是快樂的,這樣的路,當然越長越好啊!”

北黎熱烈地說:“我聽施姨好像也說過,喜歡高天闊地滿世界跑,因為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景色都是新的!”

施三娘點著頭說,”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小妹歷經磨難,今天有這么好的心境,我真是替你高興!”

戲班晚上有演出,下午要做準備,北黎在聯福客棧同施三娘吃過午飯,晚上由演青衣的琥珀陪著看天云戲班的戲,以后幾天,天天去聯福客棧同三娘聊天,夜夜看戲。跟三娘無話不談,就連最隱秘的害羞之事,都沒有對施姨隱瞞。

施三娘好奇,問北黎,和盛季子同行五個多月,一起吃,一起住,女扮男妝的秘密,難道他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嗎?北黎說是的,盛季子大哥應該沒有看出破綻,因為她沒有露出過破綻,晚上睡覺從來沒有脫過貼身衣服,胸束得很緊,碰到洗澡的場合,借故躲開,包括解手,從來沒有和季子大哥一起進行過。

施三娘笑道:“你覺得你做得天衣無縫是不是?我覺得你露出的破綻已經不小了,你這個季子大哥一定覺察到了你的女兒身,只是假裝糊涂而已!”

北黎急辯,說:“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他不像是個裝糊涂的人。”

三娘說:“騙過短時相處的人容易,你想蒙混一個朝夕相處的人,是很難的,再粗心的人也會懷疑,為啥她從來不在我面前脫衣服?為啥她解手總要避開我?只要問上幾問,他就會開始注意你了,你如果至今沒有發現他注意你了,那只能說明,他是一個非常沉著冷靜的人,一個不動聲色的人。”

北黎搖著頭,難以置信,她的秘密早被季子大哥識破。

她遲疑地說:“施姨說得很對,但我實在沒有看出來,大哥對我,一直都一個樣,沒有任何變化……”

三娘說:“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大盛祥商行看重他,一定是因為他確有超常拔凡之處,得不到首腦信任,是不會委他以重任的。”

北黎信服地說:“施姨說得對,他的確才干卓越,還有武功,為人慷慨好義,跟他在一起,就是做他的仆人,一輩子侍候他,我也心甘情愿!”

施三娘笑了起來,一拍大腿,說:“小妹終于說出深藏心里的話了!你裝扮得再好,心思藏得再深,有一樣東西是藏不住的。我說的是女人身上的味道,如果你愛上一個人時,你身上會散出一股體香,這種香味是想止也止不住的,我猜你那個大哥一定聞到這股香味了,同樣的,他身上的氣味,你也一定聞到了,男女在一起,只要互相散發出體香,那一定是情深意長,難分難舍了!”

北黎的臉燒紅到耳根,急忙爭辯,她和季子大哥,一直以兄弟相稱,沒有男女情事,后來自己以主仆相待,也從沒想過愛上大哥。她說:“盛大哥不會看上我這樣的人,他太高了,我配不上他,同我般配的人是星河哥,我心里有他,這一路上,我都在惦著他,想他,我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施三娘認真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說的那個星河哥,為啥不等你?為啥先走了?在你最困難的時候,他離開了你,于情于理都說不通,他不應該走開,無論遇到啥事。”

北黎較起了真,說:“魏府發現了我們的私情后,為了禁止星河哥見我,找打手毒打了他,在魏府服侍了幾十年的汪媽也被辭退了,他走,是為了保護我,是為了消除魏府的疑心,是為了方便我尋找逃跑的機會,到古城子來相聚,是我們事先相約好了的,他沒有失信,他還帶走了我弟弟,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施三娘直人快語,說:“無論怎么說,這么遠的路,把你一個人扔下,是不妥當的,他要是個重情義的人,會后悔沒有和你一起走,這樣的迢迢長路,對一個孤身女子來說,太不容易了!”

北黎還想爭辯,但好像要爭辯的話前面都說過了,便不再說話,但她的眼里,有淚花閃了出來。施三娘意識到,自己直通通的說話,可能觸到了姑娘最深藏的隱痛,不但不愿意別人觸碰,自己也不愿意觸碰。

這個話題,成為敏感的礁區,不再觸及。以后的喧聊,變成了雙方都愿意談論的話題,比如,到了古城子戲班如何落腳,發展,北黎準備做點什么事,這樣的話題伴隨著古城子在她們心目中日積月累的美好印象,成為一道道令她們無限憧憬的絢爛風景。

盛季子第五天回到了鎮西府,北黎和分號的趙掌柜聽了他對于哈密情況的介紹。整個局勢沒有風傳的那樣緊張,哈密王府對城堡的警戒加強,崗哨里三層外三層,荷槍實彈的王府士兵和巡警四處游動,暴民們沒有騷動的跡象,街巷冷清而平靜。莫重遠、袁錚之、鄒扶三人,沒有進城之前就被人接走了,是本地的秘密社團接走的。

哈密是連通陜甘官道和吐魯番、迪化和南疆的重要商埠,大盛祥商行在此開設的分號是諸分號中的重點,古城子好幾家大商號都在此設有分號。哈密回王處此有利地理位置,對經商的興趣絲毫不亞于各地大商,其駝隊擁有將近七千峰駝,不比鎮西府和古城子的駱駝少。他還有自己的煤礦,鐵礦,大大小小的各種作坊,可以說,貪得無厭的哈密回王沙木胡索特從商業經營中獲取的利益一點不比他從土地和農民血汗中榨取的少。

所以,農民暴動沒有再次爆發之前,哈密王府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千方百計保護商路的暢通,加上駐軍和地方官府的作用,哈密的大盛祥分號同其它商號一樣,可以正常地開展自己的商業活動。盛季子對分號的巡察,主要是幫助分號處理突發事件中的自保防范和應對措施。分號對此有很好的準備。秘密挖掘的地下貨庫可保商行的損失降到最低。同時還準備了相應數量的火器和武器,以保障員工的安全。

北黎把天云戲班班主和她的友誼告訴了盛季子,大哥并沒有奇怪她為什么前面不說現在才說,他讓北黎轉告他的盛情,請天云戲班班主吃一次飯,由趙掌柜作陪。北黎害怕她的女兒身在施三娘和申班主的不經意中暴露,她要把自己的真實性別放在到了古城子才向季子大哥坦白。因此再三囑咐班主夫婦不要失言,施三娘笑著說:“我們就是唱戲的,假戲真做或真戲假做是我們的擅長,放心吧,我們兩人一唱一合,保證滴水不漏!”

宴席在鎮西府最有名的酒樓蒲類海酒家舉行,為了助興,趙掌柜把本城最有名的兩個民間唱家也請來,盛季子本是個愛熱鬧的,尤其愛聽眉戶、鎮西小曲子、河北梆子和秦腔,酒過三巡,便唱將起來,你來我往,喝得酣暢,唱得盡興。鬧到半夜方散。分手時,施三娘伏在北黎耳邊說:“他是大智若愚之人,我們演戲,他一定早看出來了。”

鎮西府百姓喜歡戲曲,天云戲班唱過幾臺戲后,受到萬眾歡迎,一定要戲班留在鎮西府過冬,明年再走不遲。此地冬長,異常寒冷,有個戲班在此唱戲,使得嚴冬變得生趣盎然,傾城挽留,只好順了民意,明年開春再去古城子。北黎只好和三娘申班主告別。

她和盛季子大哥,跟著古城子的一支跑短路的駝隊,踏上了通往古城子的最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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