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偉
新時期文學以來,賈平凹始終走在前列,參與其中,寫出了數十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大量的散文作品,為中國文學畫廊貢獻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贏得了社會高度關注。特別是在改革開放之初,他創作的長篇小說《浮躁》、二十世紀末他出版的長篇小說《廢都》、二十一世紀初他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秦腔》等,都曾引起過評論界的普遍好評。賈平凹作為一名專司寫作的文人,他不忘文學的初心,堅守并忠于自己的觀念,不肯茍與人同,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追求功名利祿,不在意世俗的榮辱,他只堅持他的價值觀念和精神的自由。
在多篇文章里,賈平凹說過,他來自農村,身上有著農民特有的品質,勤勞、善良、頑強,這些優秀的稟賦氣質,已像血液一樣深深地融進了他的身體里。在文學的這塊田地里,他就是一位誠實樸素的老農,春耕秋收,一年又一年,默默地耕耘著,執著地付出著,收獲著屬于他的愛恨情仇和喜怒哀樂,也收獲著鮮花、掌聲和風風雨雨。1952年,賈平凹出生于陜西商洛市丹鳳縣棣花村,父親是一名人民教師,母親是一位善良的農家婦女。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風暴襲擊了這個封閉的古老村子,初中二年級的賈平凹因此輟學回家務農。身單力薄的他,干農活既缺技術又少體力,被分到婦女組,尋豬草、打柴、掄鋤頭,他自然比不過人家,每天只給記三分工,掙的工分還沒有一個婦女的多。但他并不氣餒,他的優點是善于察言觀色,有眼色,村上的男女老少也愿意幫助他。后來,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他也淪為“可教子女”,家庭的遭遇讓他感受到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參軍、當民辦教師等等都與他無緣。但他終究是出生在小知識分子家庭,念過幾年書,盡管那時文化沒現在這么吃香,在水利建設工地上,他的才華和長處還是展露了出來,刷標語,寫戰地快報,讓大家刮目相看。正因為他有文化,字寫得好,后來才被推薦上了西北大學,從山溝里走進了城市。水利工地上的“戰地快報”,他連寫帶印,集作者、編輯、油印、發行于一身,鍛煉了他的才思,也練就了他堅韌、吃苦的品質。若干年后,他回憶起這一段經歷,頗多感慨,在長篇紀實散文《我是農民》里,賈平凹寫到:真正的苦難在鄉村,真正的歡樂也在鄉村。因此,多年來,他不忘鄉村,不丟根本,始終關注、關心、觀察這鄉村土地上發生的人人事事,生長的莊稼和野草,用自己“流淌著農民血液”的筆,書寫農村,書寫農民,書寫現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
1975年大學畢業后,他成了陜西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編輯,寫作的時間更充足了,一方面,他是不斷地寫,不斷地向外投稿,一方面,他感到了寫作上的困惑和底氣不足。于是,他一次次向鄉下跑,到最基層去熟悉生活,向生活學習,商洛的十多個縣被他跑遍了。1976年,他又去陜西禮泉縣烽火大隊搞社教,與農民接觸更緊密了。也就在這個時期,他寫出了后來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滿月兒》,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滿月兒》以清新明快的節奏,反映了農村的新人新事和新面貌,給文壇帶來了一股親切清新的春風,賈平凹由此走上文壇,也有了小試牛刀、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歡欣和快慰。然而,生活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上世紀80年代,陜西文壇剛剛從“文革”的影響中解凍,一些“左”的思潮仍然影響著陜西作家的寫作。1980-1982年,賈平凹發表了描寫農村青年男女愛情故事的短篇小說《二月杏》《山鎮夜店》等一批作品,這些作品一改以往《滿月兒》所表現的“田園牧歌式的光明”作品基調,而表現了生活的“陰暗面”、人性的“復雜性”,遭到了陜西省作協和評論界的批判。當時,省作協黨組書記、主席胡采組織了賈平凹作品專題研討,并指出,賈平凹的作品有兩個致命的“缺陷”:一是生活經歷少,底子不厚,影響了對生活的理解;二是政治思想修養的欠缺。這場批評風波對賈平凹的內心觸動很大。他在一篇文章中敘述道:“我總結著我的過去:生活積累很是不深,理論學習還是欠缺,藝術修養還是淺薄。我請人畫了一張達摩畫,決心從頭開始:深入生活,研究生活,潛心讀書,寂寞寫作。”(賈平凹《我的臺階和臺階上的我》)在此后寫作的一篇散文《喝酒》里,賈平凹坦露心跡,訴說自己這段內心經歷的痛苦和復雜:“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復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展到作品以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么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很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里前防后擋,唯恐撞翻了擔子。”這時候,父親從鄉下來看他,早已戒酒的父親破例買了一瓶酒,與兒子對飲,開導他,勸慰他。父親雖說退休了,但教了一輩子書,也算經歷了大風大浪。他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勸告兒子:“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么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里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么說,你心里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干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失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面對父親返回鄉下留下的半瓶酒,賈平凹把它放在了書桌上,時時警醒自己,“從此再沒有了什么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1983年春節一過,他又一次集中“深入生活”,回到了商洛的縣鎮中,一個縣一個縣地跑,有的縣去過三四次,在這里,他了解著家鄉發生的傳奇的人和事,和村民們同吃同活動,觀察、體驗著他們的心理和性格。這次“采風之旅”,為賈平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寫作資源,果然結出了累累碩果。二十多年后,賈平凹在《我與商洛》的短文中說:“商洛為我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和想象空間,商洛的故事還會不停地供我寫出,這是我年近六十歲時的寫作狀態和寫作愿望,我也認作是我的文學宿命……我寫的是小說,我自信墨水的誠實,可以說,甚于熱血。”從1983年第5期《收獲》雜志發表的《小月前本》,到《雞窩洼的人家》《臘月·正月》,賈平凹寫出了改革在中國農村帶來的新氣象、新變化、新生活,社會的變革,新的生活的出現,隨之而來的是人的道德觀念、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
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經歷了生活的磨難和人世的摔打之后,賈平凹對文學藝術的追求和把握也越來越堅定有力。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他的作品呈井噴之勢。《浮躁》是他“商州系列”的第一部作品,作品以農村青年金狗與小水之間的感情經歷為主線,描寫了改革開放之初暴露出來的社會問題以及整個社會的浮躁狀態和浮躁表面之下的空虛。該作品深受評論家好評,評論家陳曉明指出:“《浮躁》在一定程度上寫出了改革開放之初中國農村發生的潛移默化的變化:體制的松動,舊秩序的動搖,人心點燃的希望,不屈的掙扎與奮斗……身陷于貧困中的人們,是如何渴望脫貧致富。對現實的表現實際只是一個構架,小說在‘改革’的現實表象下,隱藏著賈平凹過去一直苦心經營的‘性情’。因為這些‘性情’彌漫于其中,使得小說的韻味依然十足。這些‘性情’總是有正反雙重含義,它混合著圣潔/欲望、隱忍/放蕩、合理/非法等奇怪的對立面,賈平凹的小說也因此能寫出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該作后來榮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也奠定了賈平凹在中國文壇的實力派地位。此后,他的自覺的藝術探索日漸成熟,寫出了一批在文壇叫得響的作品《商州初錄》《太白山記》等。賈平凹的大紅大紫、大悲大喜是源自他出版于1993年的長篇小說《廢都》。在讀者的心中,賈平凹是很傳統的那種作家,他的作品雖說有靈怪、輕靈、甚至玄幻、禪意的一面,但基本上還是離不開現實主義這一傳統。二十多年來,讀者熟悉了他筆下的關中人物和秦地的山山水水,賈平凹所占有的商洛這塊寫作資源也被他淘挖殆盡。十九年的城市生活,面對90年代初市場經濟的浪潮、社會的轉型,知識分子群體日益分裂,理想主義逐漸消退,知識分子的人文主義精神日漸萎縮,賈平凹適時用長篇小說《廢都》對這種變化做出描述。賈平凹以一個外來觀察者的角度,寫了知識分子群體,影射了一個時代從理想主義到市場經濟環境下,這個群體的蛻變和消亡。實事求是地說,賈平凹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心理和性格的描述是準確的、到位的。引起爭論的是他在書中大膽而獨特的性描寫,從最初的“洛陽紙貴”到后來的查禁,賈平凹的身心由此遭受巨大創傷。但是,賈平凹畢竟是來自商洛那片土地,農民性格中的“使強用狠”在他身上有所遺傳,強者無畏,以睿智的目光,救贖著苦難的心靈,靠著自己的作品一步步從逆境中站立起來,先后出版了《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等長篇小說和一大批散文作品,他用默默地筆耕,證明了一個作家應該秉持的良知和責任。隨著社會的多元化的發展,人們對《廢都》的解讀越來越多,越來越客觀公正。《廢都》在法國獲得“費米娜文學獎”,17 年后,《廢都》解禁。2018年,賈平凹迎來了人生的重要收獲:這一年,他的長篇小說《秦腔》榮獲“茅盾文學獎”,他也成功當上了陜西省作協主席。這是他文學上的“名至實歸”,作家終于以自己的智慧、勤勞贏得人們的理解和尊重;他沒有背棄自己的文學初心,為人民寫作,為時代放歌。
現在,對已66歲的賈平凹而言,著作等身,寫了那么多,新時期與他一路走來的作家有的早已封筆了,有的也不知所終,但他仍然不忘文學的初心,依然默默地耕耘著。2018年,在他的長篇小說《山本》出版前夕,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仍然謙虛地說:“一個人的一生太渺小了,不是說對大自然相對而言,它是渺小的。包括這世界上多偉大多厲害的人物,他一生也就干了一兩件事情,更多的人是一兩件事也沒干成,好像沒干出個啥東西馬上就老了。”對自己所從事的文學事業,他是清醒的,他說:“文學有文學的大道理,要堅持文學的品質。作家是時代和社會的觀察者,永遠要觀察這個國家和民族進步的步伐和身影,永遠要敘述這個社會的生活和倫理,更要真實面對現實和自己的內心,盡一個從事作家職業的中國人在這個大時代里的責任和活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