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你會害羞嗎?
這樣突兀地問一個人,對方若是有涵養的,必會面帶慍色,若是沒涵養的,必罵你個狗血噴頭。
這時你不妨換一種方式再問:你從沒有害過羞嗎?對方若說有,你應當向他道歉,說你方才的問話不太恰當,求他諒解。對方若說從未害過羞,你應當掉頭走開。若先前你們是朋友,從此別再來往;若他是你的上司,你應當設法調離或讓他調離,在你或他未調離前,你須隨時提防,別大禍臨頭才如夢方醒。
為何?
不知害羞或從未害過羞的人是可怕的。
道理可以這樣逆推:一個正常的人,平日做事說話,不外乎對和不對,“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既然人人都可能有過失,那就不必追究過失本身,而應當看他對過失的態度。有了過失,最起碼的態度應當是慚愧也即害羞,接下來才是改,“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若他不慚愧也就談不上改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連慚愧也不呢,那就是“過而不慚,惡莫大焉”。這樣的大惡人,除非吃了豹子膽,誰敢和他交往,誰敢和他共事?
害羞,是人類的天性,也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標志。小貓將屎尿拉在床單上,你一把將它撥拉下去,厲聲呵斥幾句,小貓蜷縮在墻角,眼里濕潤潤的。你大為感慨,說小貓害羞了。那是你的錯覺。它并非害羞,它是害怕你的呵斥,害怕接下來挨打。
人就不同了。你的兒子若已懂事,夜間尿了床,第二天早上他或許會掩飾,比如用被子將尿濕的地方蓋住,若被發現,他必會面帶羞色。因為他知道這是錯了,雖說不是有意的。
害羞是可愛的。一個姑娘,不管長得漂亮不漂亮,如果她懂得害羞,那就離天使不遠了。不管多漂亮,如果她不懂得害羞,那她必是撒旦的女兒無疑。
據一位跟前國家副主席宋慶齡女士交往多年的老人回憶,宋慶齡女士與朋友交談,臉上常掛著羞怯的笑容。我相信這是真實的,那是她老人家人格的光輝。就是我們一般人,稱頌宋慶齡女士是最完美的女性,實際上也是將這點考慮進去了。原本漂亮而又稍帶羞怯,人世上還有比這樣的神態,更讓人敬愛的嗎?多年前,有一位外國首腦,出了個糗事,誰也不覺得多么可惡,就是因為他臉上什么時候,都是那么一種做了小壞事的羞怯的表情。換了另一位滿臉正義的,怕就不會那么輕易放過了。后來看報才知道,有西方女作家認為,此首腦那樣的表情,堪稱美女殺手。
害羞是可敬的。一個人,偶爾做件錯事,若知道害羞,就顯得特別有人情味。知錯改一半,下一半要改也就較為容易。所以古人說,知恥近乎勇。
孔子見過淫蕩迷人的南子,有沒有不合規矩的地方外人不知,反正他的好學生子路是不太高興,急得孔老夫子指天發誓。在一部《論語》中,孔子從未發過那么大的誓。這一反常的舉動,可說是他老人家的羞愧。兩千多年來,衛道者們總是替孔子辯解,其實大可不必。一個再高尚的人,見了漂亮的女人,有點動作失當,神態失常,該是情理中事。再來個小小的考證吧。孔子后來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這種話,非有切身體驗,難以說出,若不是這次從見南子中體會出的,莫非這老夫子還有什么更為深切的體驗?
我倒覺得,有了這么一次羞愧,孔老夫子更顯其可敬了。那位號稱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我是怎么也看不上眼的,總疑心他有什么生理上的毛病。
從這點上說,中國所有批評人的話中,“不知害羞”是最嚴重的,就差說你不是人了。
害羞,實在是一種可貴的品質。無論是男是女,是官是民,都別在意害羞,勇敢地面對自己,勇敢地面對人生,你將在害羞中更其完美,更其高尚。
武漢,來過好多次。最早的一次是文革中,去過歸元寺,那里面有個羅漢堂,那么多羅漢,齊集一堂,感到很新鮮,也很擁擠。也是那次,想看看武漢大學,時間緊,沒去成,走到一個叫九女墩的地方。一塊大石頭上,刻著郭沫若的一首詞,記得開頭幾句是:東湖珞珈山,抗戰初期我曾住,當時何匆忽,不知九女之墩在何處。落筆自然隨意,看了覺得很是驚奇。
真正記住蔡甸,并對這個地方有所了解,是1980年在北京學習期間,認識了武漢作家劉富道之后。那時只知道富道是武漢人,閑談之中,隱隱覺得,不是武漢街道上的人,似乎是在武漢的鄉下。再后來才知道,真正的漢陽縣,一退再退,退到如今蔡甸這個地方。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最早就發生在這兒。前些年,漢陽區文聯的一個朋友,讓我為他們的刊物題首詩,我寫了首俚句寄去,道是:
琴聲悠悠起漢陽,
臺下浩浩有大江。
今人莫笑古人癡,
琴聲堪比江水長。
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江水,畢竟是物質的,從理論上說,會有消亡的一天。而伯牙彈奏出的琴聲,已然成為一種精神的存在,長久儲存在人的心中,只要有人類存在,這一精神的財富,就不會消亡。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人類以來,就是個難題。
然而,伯牙與鐘子期,因知音而結成終生的友誼,以致鐘子期死后,伯牙便不再彈琴的故事,給了我們一個重大的啟示。
長期以來,我總覺得,朋友相處,北方人講究的是危難中的救助,而南方人講究的是彼此心靈上的相通。比如,夫妻之間的故事,像《孔雀東南飛》,好媳婦逢上個惡婆婆,丈夫又是那樣的無奈,只能讓妻子離開了事。這樣的故事,發生在南方,就覺得不像那么回事。那樣山清水秀的地方,人的情操也會得到陶冶,怎么出此下策呢?而像《梁山泊與祝英臺》的故事,你要說是發生在北方,比如說我們山西,我就覺得不像那么回事。山西到處是荒山禿嶺,山上遍地是荊棘野草,你讓兩個輕盈美麗的蝴蝶,怎么相偕而飛,怎么翩翩起舞?
一方水一方人,什么樣的水土,會孕育出什么樣的人。
這次來到蔡甸,來到九真山,看了這兒的山,這兒的水,我越發的相信,知音的故事,只會發生在這樣一個碧水藍天、山色秀美的地方。
朋友之間的借重與相知,北方人,最愛說的是鮑叔牙與管仲的故事。說是管仲與鮑叔牙從小就相識,兩人一起做生意,管仲多拿點錢,鮑叔牙就說,管仲要奉養母親,該多拿點。打仗的時候,管仲總是躲在后面,別人罵管仲貪生怕死,鮑叔牙卻說,他家里有老母,要留著性命去奉養。再后來,當管仲政治上失利的時候,又是鮑叔牙施以援手,使管仲輔佐齊桓公以成霸業。后世的人們,把這種友情,稱之為鮑管之交。
細想想,這兩人的相知相交,有許多世俗的地方,比如從小一起長大,就是現在人們說的“發小”,鮑對管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也就是說,兩人的相知,是有前提條件的。一是鮑知道管有才能,家庭負擔又重。這樣的相扶,誠然是可貴的,但也夾了許多勢利的因素。因為我們可以問一句,若沒有這些前提條件,鮑對管,是不是還會這樣的仁至義盡?
伯牙與鐘子期的相知,就不然了。
沒有任何世俗的前提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對藝術的追求與認同。伯牙對子期,可說是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個樵夫。子期對伯牙呢,更甚,只知道他的琴彈得好。一個有門好手藝,一個有個好耳朵,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幾乎可以說,他們的友誼,是最純潔的,也是最高尚的,兩人心里,都沒有一點雜念。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將這一故事,作為人類認識史上的一個課題研究過。我覺得,是該好生研究一番。這里面蘊含的意義,實在是太豐富了。
知音,肯定是人類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