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行吟（四章）

貴州 姚 輝

在山寺中

神走得有些緩慢。

神常常落后于我們某些非凡的夙愿。神，常常也會落后于我們某些污濁的欲念。

誰是那個為神的身影打補丁的人？他灰暗、蒼老，像神放棄過多次的祖先。他掌握著神的某些隱秘。他默念著什么？神的軀體開始疼痛；他祈求什么？神的靈魂，漸漸變皺。

神走得有些踉蹌。這碩大的趔趄者，比我們摔過更多更疼的跟頭。鼻青眼腫的神，從崗嶺之上默默走下來。他徑直來到我們和牲畜之間——在需要奔跑的時刻，他成為一匹馬；在反芻蒼茫的一剎，神，成為一頭注視自我的染疾之牛。

神舍棄過神的千種苦樂。神是奢侈的，他有多于我們無數倍的苦難——神曾經炫耀過哪一種苦難？在你無辜的矚望中，神，曾碾碎過哪一種歡欣與寄寓？

神，將山巒重新挪放到我們腳下。

從一條江到一群蒼鷹摶制的云霓，從聾啞者揮舞的手勢到轉經筒上銹蝕的風聲——神不斷搬動山色與時辰。神的道路與我們不謀而合。神的足跡上，浮起，我們雜亂的足跡。

神是值得頌唱的，神，或許也值得詛咒。神的光芒刺傷多少渴望？神，被木魚喚醒的波浪，再次牢牢鎖住。

神給了我們最初的枷鎖。神熟知我們血脈的流向。他讓更多的血脈拐彎。神是一種回溯——他有錯綜復雜的指向。你遺忘的神不斷重現。神是陰影最為堅硬的部分——神有可能超越神一己的滄桑與屈辱。神無法簡單幸福。神破碎，成為某種尖叫的塵土。

誰在山寺中，找尋神碎裂的往昔？

從香燭上升起的神，低于從傷痕深處升起的神——

山寺之影，猝然綻開成呼嘯之花。

神，終于學會了懷念。

——有人從神的肋骨上，掰回一小片自己的影子。

神說：神是起點。人，才是最好的歸宿。

去巴寨朝水

從一滴水中，分出最初的善惡——

誦經的人進入過千百年前玉琢的水聲。風烈。鷹，高懸。霧嵐中的山，顯露最古老的執念。站在自天而降的瀑流下，誦經的人，迎迓一場持久的豐稔與遐思。

這是農歷五月第五種蒼綠的日子——有人高舉哈達，向微顫的天穹敬獻赤紅的敬畏。有人在山崖下，煨桑，讓祈愿般搖曳的火，重新活成另一茬繁茂的桑麻。有人面山靜立，聽風揮動群山，揮動一代又一代人銘心刻骨的愛憎。

陡峭之河，被刻入山巒交錯的企盼中。誦經的人不敢遲疑，不敢讓流水，輕易留存經卷上灰蒙蒙的天色。

你還在阿讓山的山脊上寄放過什么？

褐色巖壁攤開多重啟示：狐的夢境，濺起幾粒火星。愛，被愛重復，被無辜的苦痛重復。那些自草藥上升起的星辰，被更多的諾言重復。

誰的淚水擁有了另外的流向？

你會長成哪一種飛翔的柏樹？虬枝即是天涯，即是讓天涯疼痛的凝望——你會守住哪一種柏樹彎曲的歡愉？

山，可以延續怎樣沉重的遺忘？一滴水，驗證山恒定的劫難——而赤狐的夢境布滿塵沙。廝守年年的靈肉，又一次，替代遮掩風雨的山勢。

……從一滴水中，分出曠世的炎涼——

水滴中的人影，成為柏樹的第九種季候，空闊，蜿蜒……水滴中的人影，讓神祇漫長的哈達，重復摯愛與奇遇。

拉尕山之夜

你數清了神的燈盞嗎？

我在數身上歷歷映目的疤痕。——你的疤痕會散發出哪一種剔透的光芒？——我的疤痕很多，有的像鳥，有的像沒有翅膀的鳥。

——你的疤痕屬于制作哪一種方向的神靈？

我在數疤痕邊緣暗紅色的苦痛。——你的苦痛來自神還是遺忘？我的天空，超越了所有遺忘——你在神的位置上畫一枚鳥卵，畫一些卷曲的毛羽，啼叫，你真的讓神自在地飛翔過嗎？

我認識一些另外的神。——燈盞是什么時候被點燃的？你扔向天穹的石頭，又回到了最初的波濤中。你是否記住過，大河洶涌的傷勢？

我想把這座山移進燈盞的暗影里。——但其他的山會遮沒燈盞。你熟悉燈盞的往昔嗎？青稞上的黃昏，泛藍。你的足跡，被風掀開。你找不到合適的悲喜。

我在靈肉里沉醉。我不想再數那些嶙峋的燈盞了。

——但你會被永久而持續地照耀。你，必須感謝自己漫長的陰影。

（燈盞的漩渦里，有鳥和鳥一般翔舞的憶念……）

我知道陰影的奧秘。那棵樹已經適應了最為浩渺的隱痛，它哼出高原傾斜的愛憎。它是燈盞的一部分。

——你也是燈盞的一部分。

但我更為疼痛。

——你是疼痛的一部分。

燈盞閃爍。燈盞有燈盞自己的道路。

燈盞正在上升。你的陰影即將改變——

燈盞，有燈盞既定的歸宿。

舟曲：青稞之舞

霧。宿命般起伏的霧：所有傳說難以分辨。群山，追逐群山。青稞從大霧深處直起身來—青稞歡唱，它們青色的影子，印滿了，崎嶇的山地。

霧。你不要隱藏痛與愛的秘密。你的手勢掀高青稞之舞。青稞的回憶，就是你和泥土般滾燙的祖先骨肉深處的回憶……

霧。山巒成為誰蒼翠的夢境？夢境依舊——山巒找到了最初的道路。你是被大片夢境替換過的歌者。你的吟唱，代表了大地永恒的奇遇。

霧。山突然說出源自懸瀑之巔的祈愿。霧從指尖升起—今年的霧，讓過去及未來的所有霧嵐，成為隱秘。

霧從喧囂的太陽左側漫過。霧的許諾，延續青稞無盡的歡欣。霧的根須姹紫嫣紅，霧的幸福，漫無邊際。

霧：青稞為誰醒著？我在你的泥墻上栽種青稞搖曳的傳說。青稞回到延展千載的蒼茫中。青稞提升誰燃燒的靈肉？青稞啊青稞，滄桑歷歷。

霧—祖父念叨過多少人頂禮一生的青稞？青稞之芒，掛滿星光，掛滿一代代人誦唱不息的謠曲。

霧。兒子已經安睡。他的夢境，閃耀青稞之謎。

霧……夜色越來越遠。

霧。青稞仿佛祈愿——我們的歲月，再度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