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劍卿 傅書華 吳言
劉媛媛:三位老師好!蔣韻作為新時期文學成名的女作家,在山西文壇有著標志性位置,她的創作有十分鮮明的個人風格,也是當代文壇一個獨特的存在。對此三位批評家怎么看?
郭劍卿:我想把蔣韻放在新時期文學和山西文學兩個維度里觀察。一方面她是貫穿新時期文學創作近40年筆耕不輟的女作家,擁有了自己穩定的創作特色與風格。另一方面她又是山西女性文學的領軍人物。我思考的是,蔣韻給新時期文學、山西文學提供了哪些屬于她個人的文學經驗?記得2007年在太原召開的第八屆女性文學學術研討會上,我提出現當代山西女性文學史的建構,依據是三個標志性作家:石評梅、蔣韻、葛水平,雖然跨度較大,但是她們的確具有某種歷史關聯。在我所勾畫的這個歷史鏈條上,蔣韻是承上啟下的人物。這是我對蔣韻的基本定位。以下我就圍繞這個定位來談。
吳言:重讀蔣韻2010年后的作品,總是能被觸動,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動。這樣的小說才稱得上是好小說。我甚至覺得需要重新認識蔣韻對于我們這些文學人,甚至對于山西文學的意義。這樣的作家是有標高性的,她對文學的執著態度,對語言藝術的精益求精,總是能讓人感受到鼓舞。特別是她還在我們身邊,離得不遠,甚至能常常謀面,對周圍的人是有啟示作用的。這次重讀蔣韻,是帶給我很大震動的,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對文學的態度。
劉媛媛:作家葉兆言在評價中國的女性作家時說,王安憶是首選的好作家,這毫無疑問,不過再說就有趕時髦和圖省事的嫌疑。我突然想到了蔣韻,因為我覺得對她似乎重視不夠。確實,與蔣韻的創作實績相比,對她的研究相對單薄許多。也許,偉大的作家和作品需要時間的淘洗,她的價值不一定能被當下認可??少F的是,我們看到蔣韻和她的作品一樣,優雅,淡定,沉靜端莊地在這個喧鬧浮躁的時代里迎風而立,猶如曠野中的一棵樹,獨立,蕭瑟,然而挺拔而高貴——這也是蔣韻小說常用的意象。當然,同為女性,可能有一種本能的相通,我們請傅老師從男性學者的角度談談。
傅書華:蔣韻不僅在山西文壇,即使在中國文壇,也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的創作成就與中國當下文壇對她的研究與評價,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其中原因我想有五個,第一個是中國當下文壇,為著研究的方便,總是習慣于將作家歸入若干個文學流派文學思潮,這種研究方式,在面對獨特性強的難以歸類的作家時,就難免削足適履過于牽強。譬如蔣韻,上世紀九十年代女性文學大潮之前,文壇常常把她歸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說她的小說,體現了那一時代中未進入社會主流的一代未成年人的命運,但因為主人公都是未進入社會主流的,所以,體現這些思潮的特點就不特別突出,在這些思潮中,她也就不占有主要位置。當女性文學大潮興起,文壇又常常把她歸入女性文學寫作,但她的小說寫女性命運,又與那時女性文學大潮突出于寫女性生命形態與男性生命形態的對立有別,體現中國女性思潮的特點也不是那么突出,所以,在這個思潮中,她也不占有主要位置。因此,談中國新時期之后文學發展時,談到這些思潮時,文壇常常會提到蔣韻,但又不把她作為主要的代表性人物。第二個原因,是中國當下文壇,其主要借助的批評資源價值譜系,與蔣韻的小說創作,存在著某種錯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類似于用重量的標準來評判衣服、鞋子的大小是否合適。我接著要談到,蔣韻的小說,是以個體生命為價值本位的浪漫主義的小說,但文壇對其的評價,卻常常是以社會價值本位歷史價值本位為標準來評價她的小說成就的高下,當你用社會價值本位歷史價值本位來評價她的小說時,你就會覺得她的小說,盡管從這一角度這一標準評價,也很有特點,但卻怎么也比不上那些以社會價值歷史價值作本位的小說厚重,特色更為鮮明突出,這也是她的小說,在剛才我說過的種種文學主潮中不占主要位置的原因之一。第三個原因,是她的這種以個體生命為價值本位的浪漫主義小說,在中國的文學傳統及中國現存的文學格局中,都很缺失。傳統中國,一向以現實的生存、以群體倫理作為價值本位,個體生命難得張揚,超越現實生存許可的想象更難以獲得認可,因之,以張揚個體生命,以追求超越現實存在的想象為價值本位的西方經典的浪漫主義,在中國土壤貧瘠,更難以形成傳統、形成潮流?!白硬徽Z怪力亂神”,為中國傳統文化奠定了現實生存許可至高無上的文化思想根基。在中國文學傳統中被稱為浪漫主義作品的,其實都很可存疑。譬如屈原的《離騷》或者《西游記》,盡管有著奇特或瑰麗的超越現實世界的想象,但在《離騷》那因忠被謗的悲憤中,在《西游記》那神圣的成仁路上對個體生命欲望的收編與規訓中,哪有個體生命之魂的存在呢?你如果非要將這些作品稱之為浪漫主義的作品,那也只能稱之為中國化的浪漫主義作品。第四個原因,但也正因此,當中國真正第一次以商品經濟變革了中國社會土壤的結構性,并且影響了中國各個階層千家萬戶的個體性的日常生存時,而商品經濟是以個體利益為根基的,物質存在決定精神存在,以個體生命為價值本位的浪漫主義就有了成為民族精神發展廣闊空間的可能。在這其中,女性因其性別的根本屬性,在這一價值向度上,走在了前面。這就使得蔣韻的小說,具有了時代的前沿性先鋒性。
劉媛媛:三位談得都非常好,不約而同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就是蔣韻的定位問題,都認為蔣韻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她的文學價值和意義需要重估,傅老師更是從歷史的大層面上進行了梳理式闡釋,對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是一個非常好的鋪墊和背景提示
第二個問題是,蔣韻曾經說她是文壇上的孤魂野鬼,不屬于任何派別,無法歸到新時期的任何一種思潮里去。這與她小說中的人物有一種有趣的相似之處,從較早的《隱秘盛開》《心愛的樹》、到近期的《晚禱》《水岸云廬》,她的小說主人公總是在一種被冷落、被拋棄,甚至是一種主動邊緣化的狀態中,維持著內心隱秘的驕傲和某種執著,異地感,出走似乎是她作品的母題,各位怎么看?
郭劍卿:放在新時期文學史的背景下,蔣韻的確不好歸類。處女作《我的兩個女兒》似乎是從傷痕文學起步,卻又很快一頭扎進對“一茬人”(李國濤先生語)的書寫中:這茬人生于1950年代中期,1966年大約12到14歲的年齡。適逢其時的紅衛兵、知青們濃妝重彩地在鑼鼓喧天的時代大舞臺上表演“壯劇”時,他們不過是臺下的小觀眾。沒來得及揮霍青春,就懵懵懂懂與無數流血、死亡、荒涼不期而遇,倉促間滄桑蒼老下去。“走進洇滅的舊事之中,從此再也沒有出來,再也沒有逃脫掉這一片荒蕪的人生態度的籠罩。” (《舊盟》)從上世紀90年代創作的郗童、隋小安、夏平、馮明倫之類的黑白照片人物,到近期作品中的陳香(《行走的年代》)、海棠(《琉璃》)、袁有桃(《晚禱》)、陳雀替(《水岸云廬》),基本勾勒出一代人的精神史:動亂期間遭遇生命中各各不同的創傷與沉淪,不敢奢望愛情,卻又幸運地遇到來自異性的精神啟蒙;獲得救贖的同時又拒絕救贖,其實拒絕的背后是對青春和愛情的深深自卑。從此義無反顧地剛烈地堅持“一個人的戰爭”,堅守“百年孤獨”,成為與當下格格不入的“孤魂野鬼”。這些一以貫之的人物形成一個系列,固執地停留在舊街的回憶,堅守著舊盟的誓約,寧肯錯過世俗幸福,執意去做精神上的苦行僧。蔣韻這一茬人的成長歲月或青春期,恰恰是大混亂大喧囂的尾聲和末端,歷史注定他們是被裹挾又復被遺棄的無名小卒。我記得蔣韻曾經有篇文章自稱她們這一茬是煌煌史冊中無字的一頁。“大”時代“大”歷史造成的大浩劫遺留的廢墟上,零零星星散落著他們卑微卻刻骨的悲劇,他們帶著某種不甘不合時宜地存活于當下,舉止形容間自有一茬人的孤絕與苦澀。
吳言:蔣韻的小說確實散發著一種不同于山西本土或傳統作家的氣質,書卷氣,理想主義,詩意,這是我們這片有著趙樹理傳統的土地不太常見的,是異鄉氣和異地感的。為什么蔣韻的小說有這樣的氣質,是一個謎一樣的問題,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蔣韻無疑是以一個外鄉人的視角看待這片土地的,但是她又投入了本土人都幾乎沒有的強烈的情感?;旧峡梢哉f這是一種藝術的視角,本身要高于生活。這樣的結果就是她沒有浸淫在本土生活中,而是能超脫出去,對那些發生在這片土地的傳奇異常敏感。她的小說里,現在的《水岸云廬》《朗霞的西街》,早期的《想象一個歌手》等,我們能看到蔣韻對這片土地已經消逝的那些民間曲藝、古城、建筑、風物的憑吊,這種傷懷的情感比視此為自然的本地人,似乎更加強烈。我們這片土地有過輝煌和傳奇,但現在它沒落了,面目模糊了,只有蔣韻珍視和打撈著這些,為我們記憶和守護著歷史。
蔣韻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總是在出走,宿命一樣都到了南方,《行走的年代》中陳香是這樣,只不過最后又返回來支教;《晚禱》中的有桃是如此,《琉璃》中的海棠也是如此。這其實也是現實生活中我們逃離這塊土地時經常發生的。這顯示出了對這片土地矛盾的心情,它承載不了太深刻太浪漫的情感,所以只能借由出走來完成。
劉媛媛: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蔣韻作品中那種對愛情宗教一般的執著和理想主義的堅守,從比較早期的《隱秘盛開》到《行走的年代》再到最近的《晚禱》,她塑造了一系列“愛的信徒”,這些人物因為懷抱著圣徒一樣的殉道精神,內在世界里與周圍的人群格格不入,于是,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他們自動選擇疏離與邊緣,當這種精神的異質達到完全不能被周圍接受,他們就選擇逃離。
郭劍卿:蔣韻小說故事發生的空間是有地域特征的:北方內陸小城的舊街舊院,抑或晉蒙交接的黃河岸邊、晉西北的山區盆地。但是我并不把蔣韻的小說看作地域文學,她的故事含蘊并不局限在地域范圍內。因為她的人物的“魂”不屬于這城、這山、這水。相反的,這城、這山、這水作為故事的發生地,作為人物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卻是他們終其一生都要逃離的地方。他們的肉體囿于北方內陸小城令人窒息的盆地,精神上卻高蹈于南方沿海或異國他鄉。他們的認知世界里,總是視故鄉為異鄉,慌不擇路地出走,把遠方作故鄉,作為逃離之地,最終發現逃不脫神秘的悲劇,成為失魂落魄的流浪者、多余人。于是莫名其妙的鄉愁就成了他們永恒的悲情,走在尋找的路上,從少年到白頭。這究竟是特定地域中人的創傷還是人類的病痛?恐怕兼而有之。蔣韻的小城故事既非靜態的世外桃源,也非小家碧玉的風花雪月,而是一個奇特的組合:一些隅居封閉狹窄生存空間的小人物,內心深處激蕩著現代人的精神追求。靈魂肉體/抽象具體;遠方目前/詩性庸常;社會自我/理智情感……生命巖層有多少細密分層就有多少矛盾沖突,有幾多敏感就有幾多苦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命結構愈高級(相對于靜態的鄉土世界中人),掙扎撕扯愈激烈,這或許就是蔣韻意欲展現的人類終極悲劇。他們的故事不屬于腳下這塊封閉平庸的土地,是屬于“詩和遠方”,屬于烏托邦。所以,置身于有著山藥蛋文學歷史和晉軍文學現實的蔣韻小說,是發生在山西的非地域文學。
傅書華:我很認同三位剛才對蔣韻小說人物的評價:被社會被大時代遺落的,總是不能被容于自己所生存的實在,給人以一種異質性異質感,所以,總是出走、漂泊,總是向往著不知何處所在的異地烏托邦,還有那種抗拒外在的對內心的堅守與信念。我是這么理解的:我們這個民族,對人的評價,偏重于對人的社會價值社會屬性的評價,這也反映在文學作品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蔣韻的小說,則是對人的個體生命屬性、命運的揭示上。個體生命的屬性、命運自然不能完全與時代與社會隔絕,所以,我前面說過,文壇也能從社會價值時代屬性這些方面,評價蔣韻的小說及其中的人物,但也因此,不能到位地肯定蔣韻小說的價值所在。中國傳統社會甚至現實社會格局,少有個體生命存在的可能與意義,所以,五四時代如魯迅所說,是個“辟人荒”的時代,在這之前幾千年,是沒有個體生命的“吃人”的時代。在這之后,因為種種原因,個體生命也是一直在時代及社會中,是沒有位置的。這就是蔣韻小說中人物始終出走、漂泊的根本性原因。其實,這種出走與漂泊,從中國傳統社會結束之時的《紅樓夢》中的寶玉離家出走時就開始了,甚至一直到今天。咱們都是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其實,從“五四”至三十年代的那些名著中,哪部作品不潛藏著一個出走漂泊的主題呢?但是具體到蔣韻,又有她的特點。第一,她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個體生命最初進入社會形態中不能存在的漂泊形態。所以,她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這十三四歲,既是生理年齡,更是文化年齡。所以,她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僅僅是指作為“實在”的她這一代人,更是以她這一代人來突出了人的存在的一種永恒的形態,那就是個體生命形態與社會形態的沖突,這種沖突是永恒性的,所以,這種漂泊及尋求也是永恒性的。第二,她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個體生命形態本身而不是這一生命形態中的某一種社會屬性的不能實現。1940年代之后的延安文學及其后的共和國文學,多寫人的生命形態中的某一種社會屬性不能實現,在改造了社會形態后得以實現,并因此構成了作品對現實的批判性。但蔣韻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命運,是“無地”之“在”,“在”所得以存身的“地”是永遠沒有的。第三,但蔣韻的小說,并不因此而放棄對這“在”之所以“存在”的“無地”之“地”的追求,或者簡要地說,就是反抗絕望。這種追求,構成了蔣韻小說中的神性,并因為這神性之光照耀,讓讀者看到了現實中人性的殘缺。這種神性與人性的結合,又是通過個體生命的日常性生存體現的。我覺得特別難得。
劉媛媛:三位談得太精彩了!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面解析了蔣韻“異質感”,郭老師對蔣韻非地域寫作的歸納,對她詩與遠方精神的解析,吳言對她異鄉身份對作品文學氣質的影響解讀,都讓人耳目一新,傅老師更是將其上升到傳統和歷史的維度,我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蔣韻在某種程度上與蕭紅有相似之處,她們都與自己的時代悖離,不屬于自己時代的每一個潮流,堅持自己的理念,但是在表現形式上,蔣韻是向外的出走逃離,是向著遠方對詩意和信仰的尋求堅守,而蕭紅是向內的尋找和回憶,在殘酷荒涼的現實中,尋找稀薄的溫暖和詩意。表面上看,蔣韻的詩意化書寫完全不同于蕭紅孩童般的寫實,但骨子里兩個人其實都是浪漫主義的。
傅書華:這是一個很新穎的想法,或許可以展開另一個話題。
劉媛媛:好,那我們再回到既定的話題,作家的創作一定和自己的生活經歷主觀經驗息息相關,從八十年代到現在,蔣韻的創作延續不斷,這期間有一定的變化,但總體上她的創作風格有一種內在的延續,三位談談自己的看法?
郭劍卿: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創作基因密碼或文學氣質,識別解讀這個密碼,就能捕捉到這個作家獨特的氣質。蔣韻作為一個出生于二十世紀50年代的78級大學生,在知識譜系、文學精神上,接受的是“五四”文學傳統以及翻譯過來的十九世紀歐美文學的滋養。憑這樣的閱讀史和文學資源積累,蔣韻建立起自己的思想精神資源。其中凸顯的是現代中國文學的個性解放人道主義、19世紀俄羅斯文學及西方文學的浪漫主義,加一點聊齋的鬼魅神秘文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體系,由此建立起作家與歷史現實的聯系方式。
迄今為止,蔣韻的創作中一以貫之地保持或堅持著她固有的母題。蔣韻小說也形成了穩定的個人風格。儀式感、詩意化,濃濃的抒情意味,釋放投射在人物塑造與情節敘述中,對古典情結與浪漫情懷的堅守,是蔣韻對文學最根本的審美價值的維護與尊崇。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美學層面,蔣韻的小說堪稱藝術品。正如臺灣學者劉文潭所言,藝術必定“具有高度之特殊化的內容,它常是自藝術家之個人問題或生動的經驗中提煉出來的精華。所以從藝術之中,我們才能獲得洞悉具體之人性與人生價值的慧見?!蔽抑两耠y忘初讀《失傳的游戲》時的迷醉與驚駭。今天重讀,依然新鮮如昨且常讀常新。像是一個源泉或寓言,映照出蔣韻所講的故事、所寫的人物,一直講到當下、寫到現在。這恐怕也是蔣韻為代表的一茬人,在文學、文化遺傳中,某種先天現代文化基因的折射。
劉媛媛:我比較同意郭老師剛才提到的“19世紀俄羅斯文學及西方文學的浪漫主義,加一點聊齋的鬼魅神秘文學”對蔣韻風格構成的影響,她的《朗霞的西街》在內容上是一個有些傳奇的故事,與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有同工異曲之處,但是明顯的兩個人對題材的處理完全不同,顯示出兩位作家不同的創作傾向。但是,縱觀蔣韻的整體創作,她的風格是一貫的。
吳言:蔣韻的小說可歸為浪漫主義,是真正的詩性小說,這在當今文壇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她的小說總是以一種高于生活的姿勢懸空在土地之上,能給我們指引,但不免令人擔憂,給人不能落地的感覺。這帶來一個矛盾,就是小說本來是世俗的,煙火氣的,這種性質和詩性是有些對立的,怎么保持平衡?與蔣韻相反,王安憶有自己小說的“四不”原則:不要特殊環境,不要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語言的風格化。這當然是王安憶經過漫長的小說創作后的心得。盡管王安憶摒棄了很多特殊因素,讓自己的小說融入庸常中,但我們仍然能確定出這是王安憶獨有的風格。王安憶對于詩性是有自己的思考的,她在《小說與我》中說過,真實的對立面并不一定總是虛假,有時它也會是“詩”。詩與真并列,當離開了真實的時候,也許已經同詩背道而馳了。文學以及其他藝術形式總是高于生活,是對生活的一種詩性化,詩意化。以前我對詩性總是毫無質疑地肯定,但現在至少認為在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中,對詩性保持警惕是必要的。王安憶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寫實主義,我想這也是不遠離真實的方式。但并不是說她的小說沒有詩性,她的小說中創造的那些意境和意象,給人很詩意的感覺,而且這種詩意總是比較堅實的。
這樣說并不是說蔣韻的小說給人不真實的感覺,只是覺得稍微有些脆弱。因為蔣韻的選材都是特殊的,有些傳奇色彩。比如王安憶2017年的中篇小說《向西,向西,向南》,受到很高的贊譽。因為寫的是異國經驗,寫到了遠方,所以也是有傳奇色彩的,但王安憶寫實的筆法卻總能把容易虛化的傳奇寫得平實下來,給人落地生根,自然生長的感覺。蔣韻的《晚禱》前半部分寫得非常好,寫出了一個不受父母疼愛的孩子的凄苦成長。但是寫到異國經驗的時候,很戲劇性地安排女主人公有桃和初戀的男人在法國的藝術館相遇,并擦肩而過,這種偶然性還是讓人感覺太傳奇了。蔣韻的小說戲劇性是比較強的,這有利于改編成影視作品,就像嚴歌苓的作品一樣。這需要我們中國的導演有一雙慧眼,不要讓蔣韻的小說躲在深山人不識。
這幾年我覺得蔣韻的個人生活經歷了很深刻的變化。我基本覺得蔣韻的人生在進入文學后是比較順利的,他們那一代人有幸得到文學的庇護,在這個驚濤駭浪的年代有自己避風的港灣。特別是她還有志同道合的文學伴侶李銳,可以說他們構建了一個精神世界,足以抵御外部物質世界的入侵。我想這是蔣韻小說中浪漫氣質的來源。蔣韻的生活也能免于瑣碎繁雜的庶務,包括養育女兒都是在父母協助下完成的。但是這幾年蔣韻受到了真正的考驗,讓人不免擔心蔣韻能否扛得住?但從她2017的新作《水岸云廬》我們能感覺到,蔣韻挺過來了,她確實是外表柔弱,內心剛強。她像她筆下那些女主人公一樣,愈難愈強。
傅書華:我覺得蔣韻的小說創作,最初是依靠女性的直覺進行的,所以,難免會披上其時流行的社會理性的外衣。但她其后受李銳的影響,對個體生命的揭示與描寫越來越自覺,并形成了自己穩定鮮明獨特的風格。李銳文學創作的一個最根本的特點就是對個體生命的執著與據此而對現存所有社會價值形態的批判。用他的話說,就是虛無之海,燈光之塔。但李銳的虛無之海,更多地側重于立足于個體生命而對現存所有社會價值形態的拒絕與批判,而蔣韻,卻更多地側重于感性個體生命之“無地”所“在”本身。李銳的“燈光之塔”有點類似于魯迅《過客》中的“聲音”,蔣韻卻更多地類似于“神性之光”。所以,李銳的小說“瘦而硬”,蔣韻的小說卻很“豐腴”。李銳的小說是以理生情,蔣韻的小說卻是以情為本,理在情中。所以,我覺得,蔣韻的小說,文學性更強。
剛才吳言說蔣韻小說中情節的傳奇色彩消弱了蔣韻小說現實的詩性力量,并且以王安憶關于詩與真的理論來支持自己的觀點,我對此特別地認同。對現實的浪漫超越,最具力量的,還是內在精神的,外在的情節畢竟有些表面化,有時反而會損害內在精神超越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應該來自“真”,包括“神性”之“真”。
劉媛媛:確實是這樣,詩意,神性,對愛的宗教式信仰始終貫穿在蔣韻的作品里。如果按照代際劃分,蔣韻作為一個五十年代作家,在特定的時代環境里,不可避免地帶有年代烙印,這是他們那一代人無法擺脫的印記,蔣韻堅持的詩意、理想是否與此有關?傅老師作為同代人,是不是有更深刻的認識?
傅書華: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因為我對我們這代人一直缺乏清醒的認識。不過具體到蔣韻,我覺得有幾點還是可以說一說的。第一,我覺得,我們這代人,以前更多地被遮蔽個體生命的種種理念所迷惑,一旦睜開眼睛,原有的價值大廈坍塌,心中不免充滿了荒涼感、漂泊無依之感,我覺得蔣韻把這點體現得特別充沛。第二,在這之后,蔣韻是用基于個體生命被種種神圣旗幟無情摧殘的慘痛教訓,以個體生命終極價值指向的彼岸世界作為神性之光來觀照此岸人世。這慘痛教訓的記取,我覺得她特別受益于李銳,而神性之光,則因她的女性自覺而得到了突出。關于神性之光,我想解釋一下。神性,屬于“信”的范疇,不是實存,如果我們把它理解為可以實現的實存,我們就有再次將某一種理念及體現這一理念的代表者,視為可以超越一切的至高無上的的存在而迷信。蔣韻的這兩點,我覺得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特別可貴。我們這一代人,隨著年齡,在社會當中的話語權越來越大,許多人以實存世界里的成功,作為自己人生價值的實現及對理想的追求。我每每看到我們這一代人中的某些成功者洋洋自得于此,就感到特別悲哀與可怕。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們這一代曾經經歷的悲劇還會發生。更讓人感到悲哀與可怕的是,還有許多人,將此視為我們這一代人對理想的堅持,視為一種理想精神。同時,堅持這兩點,也可以讓我們避免物質及欲望的泛濫對個體生命的污染,這在今天,也是很有現實意義的。第三,正是因為能夠正確理解了“信”,我們才能抗拒實存世界中種種對人性的污染,對人性之美給以充分的理解與尊重。蔣韻小說中,寫了許多單方面的不為人知的愛的執著,寫了許多對注定不能實現的執著,寫了許多完全不求回報的付出,等等,之所以打動我們,原因就在于此。第三,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蔣韻小說寫了許多的從現實功利角度似乎不需要的懺悔,而且這種懺悔是終生的。所有這些,我覺得,都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在經歷了那么多的慘痛之后,所應該貢獻給世人的精神元素。
郭劍卿:蔣韻的人物是骨子里疏離日常生活的異類。按照阿格尼絲·赫勒的說法,“人降生于一個獨立于他而存在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是一個“既成事實”的“給定環境”;對特定個體而言,則表現為他所處的具體環境即“地方場所”。在野蠻力量尚且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中,人在遠遠超出現代文明的競技場上磨煉自己的體力。在這種磨煉中,個體具備了在“給定環境”中生存的素質和特質。這些日常生活世界必要的素質,恰恰是蔣韻筆下人物所不屑的或者是匱缺的。她筆下的人物知識女性居多,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文化宿命。這是經由現代中國文學滋養培育出來、生生不息延續傳承下來的一條人本主義河流,造就了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操守。不幸的是,這條大河被那場動亂沖毀、這種操守被肢解得支離破碎,卻又以秘密地地下傳播的方式被饑餓的兒女吸吮,零零星星斷斷續續接受其滋養啟蒙,造就了她們與低俗平庸格格不入的文化悲劇與悲情人生。具體到蔣韻筆下,這悲劇和宿命就鐫刻在隅居山西內陸小城的某些小知識分子身上,在亂世當中和亂世之后,她們主動或被動扮演起時代的零余者,懷揣無處安放的詩意與優雅,浪漫與鄉愁,落落寡合而又執拗剛烈、自戀而又自虐地活著。支撐蔣韻筆下女性的內心和行動的力量,來自他們對庸常現實的拒絕,來自她們內心隱秘堅守的詩意優雅。她們多半在為一個心造的“奇跡”活著。用不失戲劇化的夸張手法塑造自己的世界從而塑造自身,獨自扛起歷史遺贈的重負,勇往直前地自我療傷,結局卻如飛蛾撲火般悲壯。在一個平庸的時代耽溺于一個烏托邦的奇跡,注定不是悲劇就是喜劇。無奈,蔣韻只有為之傷悼為之憑吊。
由此形成的蔣韻小說創作母題就是,書寫一茬人的悲情與宿命:無處安放的鄉愁、失傳的浪漫與詩意、無處安放的精神潔癖,讓她的人物永遠漂泊在尋找的路上??释融H又逃避救贖;拒絕平庸又困于平庸。在所謂的大時代里被遺漏,在大劫難后又悄然承受亂世帶來的后遺癥,成為新時期文學里的多余的邊緣的存在。他們的生命節拍總是不趕趟:一步錯致步步錯。這是蔣韻替她那一茬人書寫的精神世界的罪與罰。仔細甄別,蔣韻的獨特就在于此,在善于遺忘急于迎新的世紀,她卻頻頻“舊事重提”,執著地審視這茬歷史落葉身上的斑痕。這種審視的姿態和情懷,讓我想起魯迅的散文《臘葉》。我認為這是蔣韻給新時期文壇和山西文學留下的獨一份個人經驗。
劉媛媛:除了二位上述的代際背景,我注意到蔣韻的許多作品中,都有一個節點,那就是“十二”歲,蔣韻對這個年齡好像有特別的記憶,當然從一個人的成長來看,十二歲也是區分童年和少年的一個年齡點,是從懵懂走向清明的轉折。她在《隱秘盛開》里,寫豎笛姐姐對少年潘紅霞的啟迪:“攜帶著和這時代格格不入的氣質和精神,還有情感,秘密地完成著對這個孩子的啟蒙和塑造。”于是,少年的潘紅霞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種子,“虛構的人生遠比真實的人生值得信賴”。當然,潘紅霞必定還有不同一般的品質“這孩子身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也許,那是堅貞的狂熱,是屬于圣徒的品質?!卑ā段业膬汝憽防?,一個孩子對一座城市的接觸感受,這些描述或許也是那個特定的年代留給蔣韻的烙印。
吳言:蔣韻是有時代情結的,她的很多小說都寫到了政治運動中殘酷、殘忍的一面。這里涉及了罪與罰、善與惡。這些記憶很多人都忘卻了,包括親歷者。在《晚禱》中,女主人公的罪孽還是個人性的,在《水岸云廬》中就有了社會性和歷史性?!锻矶\》中的有桃因為沒有及時救助落水男孩,而用一生的時間遠離幸福,以償還自己的罪孽。《水岸云廬》中的陳雀替因為在文革中同母親劃清界限,造成了母親的自殺,她也用自己的一生來償還罪孽。但有很多人,像小說中的當事人秦繼紅一樣,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這一過程,卻很巧妙地逃過了社會的、他人的責罰,甚至也逃過了自己的良心發現。他們還在謳歌著自己的青春和熱血,而無視對他人的殘忍的罪行。他們從來都是社會的既得利益者,不會為歷史負責。蔣韻身為作家擔負了這樣的使命。她筆下的女性,從開始的為個人情愛的飛蛾撲火,漸漸轉變為背負十字架的人,從為個人背負走向了為社會和歷史背負。這造就了蔣韻小說深沉的歷史感,在當今的五十年代作家中,仍然有這獨特的價值。
劉媛媛:非常感謝三位對蔣韻及其創作精彩獨特的見解!蔣韻的文學價值,她所代表的不同于當代中國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帶有浪漫精神色彩的獨特文學創作,不僅在山西這樣一個現實主義土壤深厚的地域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當下整個中國文壇都具有非常獨特的文學研究價值,評論家杜學文曾這樣評價蔣韻的創作:“她寫的是現實世界的不如意與精神世界的大救贖,回答人為什么有活下去的意義,以及怎樣活的問題。她是寫了生活中的曲折、悲苦,但她超于一般人的是更強調人怎樣超越這種坎坷,特別是精神力量的尊貴。這是她的價值。很多人只看到或達到前者,沒看到或達不到后者,就是他們弱于蔣韻的地方。”這種“精神力量的尊貴”,也許是我們當下最需要借鑒的地方。因此,對蔣韻寫作內涵進行更進一步的探討挖掘,豐富擴大其價值意義也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研究工作。但愿我們今天的對話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學界更多同仁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