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張楓

老家園子的西墻跟處，臥著一口廢棄的老井。井臺的西側是一副轆轤的支架，那支架年久失修，早已癱倒在地上。唯一能給人帶來生氣的，就是開在四周的菊花，叢叢簇簇地堆積，黃橙橙地流彩，似乎在敘說著流年歲月中的往事。

老家的園子是生產隊分給的菜園，說是菜園，因為沒有水，種菜也就成了奢望。沒法種菜，別人家把菜園改成了打谷曬糧的場院，爺爺執拗，不輕言放棄，收完秋，就跟奶奶商量打一口水井。奶奶同意了，爺爺就緊鑼密鼓地做起轆轤來：他先選了一副槐木做井架，然后請人做了一套里外光滑的轆轤頭，轆轤頭的兩端用鐵環箍了，繞上麻捻的繩索，繩索的另一頭吊上錐形的水斗，轆轤就做成了。破土動工的前一天，他倆找人看了日子，定了井口，燒了紙香磕了頭。雞叫過三遍后破土動工！爺爺在井底挖土，奶奶擰轆轤往上提，他們倆像蓋老家的土坯屋一樣，沒黑沒白地忙活，一忙就忙到霜降。水井挖到十幾米的時候，爺爺一鎬下去，水就涌了出來，據爺爺說，那一鎬大概扎到了龍王爺的血管上，不到半分鐘的功夫，水就齊腰深了，幸虧奶奶水斗搖得及時，爺爺才逃過一劫，結果人是上來了，可是鎬頭卻落在了井底，再也沒有撈上來。

有了水源，爺爺的底氣也足了，打上第一斗水，爺爺不等水澄清，就捧起一捧猛勁地往肚子里灌，邊喝邊夸：“哪兒的水也不如咱家井里的水甜！”有了水源，爺爺菜園的種植面積迅速擴大，菜的種類也繁多起來：卷心的大白菜，紅皮的大蘿卜，水嫩的韭菜，茁壯的大蔥，香噴噴的芫荽……這些菜喜水，三天兩頭要澆，于是，每天爺爺天不亮就起床，“咯吱咯吱”地擰著轆轤，從井里提上冒著熱氣的水，一手拎著水斗的鐵環，一手把著轆轤，等水斗冒出井口，貼到井沿上時，迅速地放開右手的轆轤把，把水斗拎起，倒進水池里，那轆轤倒轉三圈半后，很聽話地停在爺爺的右胯下，水則順著壟溝，嘩拉拉地流進了菜地里。提第二筒水時，他會一腳蹬著水池的內沿，身子向左微傾，躲開轆轤把，兩手似卡非卡地掐在轆轤上，以最快的速度，把錐形的水斗“桄榔桄榔”地放到井底……就這樣，爺爺周而復始地重復著這一套固定的動作，菜地里的菜，伴著爺爺的轆轤聲，也一天天地長大起來。

爺爺澆菜，奶奶也不閑著，她起來先喂上雞，然后生火做飯。飯熟了，就收拾拆洗的被褥和爺爺換下的臟衣服，用木盆盛了，拿上那根爬滿年輪的棒槌，到井臺邊洗衣服。奶奶把衣服先浸在水里，等浸泡的差不多時，就撈出來，放到木盆里灑上洗衣粉燜，燜得不起沫時，撈起來再搓，搓累了就把衣服摁在光滑的石板上，用棒槌砸。那棒槌聲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嘭嘭嘭”地砸著歲月，與爺爺“桄榔桄榔”的轆轤聲混合著，起起伏伏，綿軟悠長。

其實，爺爺最忌諱奶奶借他的井水洗衣服，他一直提醒奶奶，別把臟水弄到菜地里。奶奶不管那些，澆菜是爺爺的事，她只管洗衣服。然后倆人吵，不停地爭吵，爺爺脾氣火爆，爭不上三兩句就爆粗口，奶奶看爺爺脾氣上來了，就緘口不語。爺爺撒完了氣，奶奶就開始數落爺爺的不是，這時，爺爺會一聲不響地靠在石井欄上休息，他一邊喝茶，一邊享受著旱煙葉的味道，不理會奶奶。有時，奶奶的雞崽們會竄到菜地里，這時，爺爺會掐滅旱煙，敞開嗓門大聲地吆喝，待把雞崽們趕出菜地后，又會聽到他倆此起彼落的爭吵，這時，奶奶會把棒槌狠狠地砸到衣服上，砸得“嘭嘭”山響，把爺爺的火氣砸得零零星星、支離破碎。

吵歸吵，其實爺爺還是心疼奶奶的。為了她晾曬衣服方便，春天剛來，他就在井臺四周種滿了菊花。那些菊花是野菊，不用花錢，再就是根系發達可以護井，植株又高，很適宜在上面晾衣服。因為靠近水源，那些野菊盡管沒上過肥料，可是依然長得旺盛，葉子肥綠綠的，細小的花瓣擁著花蕊，像擁擠的小太陽，層層疊疊，高高低低。次第開放時，開出的花釅釅的一色的黃；花苞完全展開后，連彌漫在四周的清香，也成了黃顏色。這段日子是爺爺最輕松的時光，菜園里鋪滿了綠色，陽光曬不透，不用澆菜。可他閑不住，主動幫奶奶沖洗衣物，奶奶做月子時受過寒，怕沾涼水，這樣的季節，爺爺更是不讓奶奶沾涼水的，他會不停地從井里打上冒著熱氣的水，供奶奶漂洗衣服用。衣服洗了，就幫奶奶把水擰干抖開，扯緊了鋪在菊花上晾曬。菊花被蓋住了，嚶嚶嗡嗡的蜜蜂、蚊蠅，嗅不到菊花香了，便在四周胡亂地飛。

衣服曬干后，仍然需要爺爺做幫手，他們倆人一人一頭，把被單疊起，然后有節奏地抻那些被單，據奶奶說，那些被單不抻出來，會變短的。你別說，一番功夫后，奶奶重新縫起的被褥，不但沒變短，而且還粘著菊花的芳香，即使到了深冬，我都隱約能從被褥里，嗅到菊花留下來的香。

又是一年菊花黃，老井轆轤依舊在，可爺爺奶奶卻與我陰陽兩隔！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依舊溫暖相依？是否守著一口老井，再種半畝瓜菜？

有一天，不懂世事的兒子，突然指著那口井問我：“井里的熱氣是哪兒來的？”我悵然若失，隨口告訴他：“那口井里，有你老爺爺丟在里面的鎬頭，或許這會兒他們正揮汗如雨，舉著鎬頭挖井呢！”“他們不累嗎？”兒子追問。“累啊！可為了我們，就感覺不到累了。”

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的心卻哭倒在井臺上，再也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