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自1806年2月3日起,不管有多少憤懣和不情愿,沙俄使團還是從庫倫分批折返。大使戈洛夫金列在第一批,午后一時起身,不得不連夜趕路,“當夜嚴寒,馬匹疲憊,無處容身,飲食無著”,可謂狼狽萬狀。因誰也未想到使團會突然回轉,來時各臺站增調的設施車馬均已撤走,臨時調集,加上馬夫吏役皆知雙方鬧僵,態度不會不變化,自然是處處受苦。來迎接使團的貝子寧博多爾濟態度尚好,仍是一路陪伴,有時過來聊聊天。戈洛夫金手腳凍傷,嘴巴則像后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叨叨叨訴說個不停。
那些千辛萬苦運來的國禮,戈洛夫金下令留在驛館,也留下一條今后交涉的伏線。但次日住下不久,就看到一隊清兵押送而來,只好悻悻然帶回。我很好奇15面大鏡子的命運,雪擁大漠,狂風卷砂石,會殘損得稀里嘩啦嗎?沒有人寫到,只知道所有禮品先被存放在恰克圖要塞,后來又存放于伊爾庫次克官庫,數年后西伯利亞總督還專為此請示俄廷,說再放下去皮毛等就壞了。
戈洛夫金返回時一路疾行,700余里風雪沙磧路,只用了8天。為找回一點面子,他預先通告恰克圖軍政官員,要求以與來時同樣隆重的儀式迎接,又能彌補些什么呢?俄國官場的鉤心斗角一點兒也不遜于天朝,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呢!為出使之便,沙皇賜予他一個西伯利亞總巡按的頭銜,以虛為主,可這位仁兄偏當了真,一路臧否人物,頤指氣使,即便對西伯利亞總督、恰克圖海關關長都在報告中公然指責。豈知他們也都是朝中有人,聞知后自然懷恨在心。現在這只驕傲的公雞鎩羽而歸,幸災樂禍者實不在少數。戈洛夫金也注意到輿論對自己不利,特派心腹巴伊科夫前往圣彼得堡,豈知這廝嗅到風向之變,也開始大說主子的壞話,繪聲繪色,比別人說得還兇。哪個時代,哪塊土地上,哪個高官的身邊沒有卑鄙小人呢?
回到恰克圖的戈洛夫金,身體和心理雙重受創,更嚴重的精神煎熬是:怎樣向沙皇交代?怎樣向圣彼得堡那些要人解釋?保舉他的恰爾托雷斯基是帝國重臣,而地位更高的魯米揚采夫就不同了。他不顧手上的凍瘡,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奮筆疾書,首先是給恰爾托雷斯基的緊急報告,然后是呈亞歷山大一世的奏章,訴說使團遭受的不公和苦難。那是俄國產生大文豪的時代,這位大使文筆亦佳,試引一小段:
使團在路上行進遲緩、七零八落,既無帳篷,又不能生火。臣雖盡一切努力關心幫助受嚴寒威脅的人們,但卻毫無辦法。在這幾個凍死人的夜晚,不少人遭了大罪,臣的手也凍傷了……
一色白描,情感真切,頗有感染力。他的心態早已失衡,竟呼吁軍事報復,“為了捍衛帝國最神圣的權力和威嚴,應該以武力來加以洗刷”。孰不知其時俄奧聯軍與法軍交戰正酣,且處于嚴重不利狀況,還指望他的北京之行能離間清法關系呢。
為了證明此行并非全無意義,顯示一己之遠見卓識,戈兄還提交了“關于俄中關系發展前景的報告”,堪稱長篇累牘。他特別注明此報告的主體寫成于去年12月16日,即進入中國之前,動因不是為了報復,也不是由于受了侮辱。實際上所有文字都可見出一種經歷奇恥大辱的怨憤,“中華帝國的暴君”“正義的復仇”躍動于字里行間,開出的藥方也是來硬的和橫的:
增加軍費,“把防御性的措施變為進攻性的”;
必要時與中國開戰,以開辟東方貿易市場;
只有占領黑龍江左岸,才能保障在該河的自由航行;
重新談判雅克薩以及黑龍江兩岸歸屬問題。
沒有得到沙皇解散訪華使團的命令,戈洛夫金只能繼續留在西伯利亞,先是在恰克圖,十余天后即回至伊爾庫次克。這座建在貝加爾湖西畔的小城,是伊爾庫次克省的省府,也是尼布楚和恰克圖等城堡的后方保障基地。作為一個公認的喜歡虛榮的貴族顯宦,戈洛夫金數月前抵達時何等風光,此際則不免灰溜溜的。剛到的時候,他便讀到大清理藩院就遣返使團致樞密院的公文,其中主要是對他本人的指控,趕緊進行辯解,大倒苦水,同時預言克魯森施特恩等在廣州可能會被逮捕甚至絞死。孰不知人家可比他靈活多了,雖也遇到了各種限制,卻賣掉了所有貨物,采購了中國商品,在友好氣氛中順利駛離。
當年5月,沙俄內閣非常委員會審查了戈洛夫金的歷次緊急報告,因有恰爾托雷斯基在內,最后形成的決議比較客氣,但也明顯有一些不滿,認為“無須將使團遣返一事視為多么了不起的侮辱,只可作為雙方因無法達成共識而發生的不愉快事件”,決定盡力營救廣州被扣船只(尚不知克魯森施特恩交涉成功的消息),并讓戈洛夫金在西伯利亞再逗留一段時間,以免清朝君臣以為他受到處分。作為對清朝的反制,俄廷傳令西伯利亞邊防巡閱使拉夫羅夫少將,鼓勵乾隆間東歸故土的土爾扈特部族重回俄國。

1805年12月2日,奧斯特里茨戰役。拿破侖在奧地利指揮炮兵轟擊俄奧聯軍所經過的湖面
令人不能不佩服的是,不管遇到多少困難,不管心理多么沮喪,戈洛夫金仍把黑龍江作為關注的焦點。隨團的多數軍官和專家都被他派往尼布楚,組成了不同的探險隊和測繪小組,并積極為他們申請經費,遴選當地人作為助手。戈洛夫金提交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利用當地資源實施西伯利亞軍事配置的計劃》,建議基于本地資源強化軍事力量,形成在邊境上的進攻態勢,占領黑龍江左岸。他寫道:
最可怕的攻擊,無疑是指向敵人的這樣一個地區,即它的喪失對該國最為敏感,同時又最能加強攻擊方的優勢……如果中國人一直都在拒絕我們沿阿穆爾河自由航行,這顯然是出于害怕我們在該河左岸建立機構。中國政府到目前為止還很少利用這片地區,甚至很少了解它們。但是控制這一地區對清政府極為重要,因為它與右岸許多繁榮的城市和富裕的地區離得很近,并且由此極易靠近北京,特別是滿洲——當今王朝的發祥地。
真的是滿懷惡意,也真的是不乏洞察力和可行性。值得慶幸的是此人已成棄子,其喋喋不休業已令人厭煩。8月25日,身心交瘁的戈洛夫金以健康惡化為由,向沙皇請求調離,而就在5天前,亞歷山大一世已發出要他返回圣彼得堡的旨令。據說同他一起踏上返程的是巴伊科夫——原先的第一心腹,后來最痛恨的人,但戈兄經此一番遭際,似乎把許多事都看開了。
這是一次沙俄的外交失敗,當然也是清廷的一次決策失誤。其時大清盛世已去,卻愈加認真地顯擺天朝的尊威,對戈洛夫金使團如此,10年后對英國的阿美士德使團亦如此,可謂一視同仁。
差不多一年后,法俄兩國取得暫時和解,兩位皇帝在蒂爾西特親切晤面,亞歷山大一世在閑談時對拿破侖說起此事,可證仍耿耿于懷。未想到法皇的觀點卻是:使臣應該服從一個國家為其高官制定的禮儀。拿破侖進一步論述:
須知中國人并未請我們向他們派遣使臣,既然我們把使臣派出去了,這就證明,我們是在謀求某種寬恕或某種好處;因此我們應該服從他們的習俗,要么就根本用不著派人去。
這才是大政治家,直擊問題的實質,也不免有所譏嘲。亞歷山大一世對這番話很是信服,愈加認為是戈洛夫金辦事不力,遂將這個二等文官晾了起來。(完)
〔主要參考:《19世紀俄中關系:資料與文獻》,全三冊,[俄]米亞斯尼科夫主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