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的失格人間

戴文子

也許正是為了回應近年來充斥在我們身邊的諸如“自己的人生被他人、家庭、單位、社會甚至整個人類綁架”之類的聲音，一本名為《人間便利店》的日本小說橫空出世。本書正是以“便利店”這個隨處可見的場所作為切入點，濃縮成現實世界的寫照，輔以夸張和極端化的寫作手法，講述了一個極度“不正常”的人在高度標準化的便利店才得以變得“正常”的故事。黑色幽默中不乏戲謔荒誕，新鮮刺激中又帶點似曾相識。

《人間便利店》一書在《文學界》雜志初載時便成為話題之作，在日本社會上引起集體沉思并獲得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并于2016年一舉斬獲日本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純文學大獎——芥川龍之介文學獎。推出單行本后銷量更是高達30萬部，這在近十年來的芥川獎獲獎作品中實屬罕見，尤其是考慮到該作品中帶有的實驗先鋒性質。而這本書于今年也終于有了簡體中文版，可以讓中國讀者一窺究竟。

而說到《人間便利店》一書的作者，有件趣聞不得不提，據說在當年芥川獎的頒獎現場，首次成為獲獎候選人并一舉得獎的作者卻遲遲未能現身。當其終于趕到現場，發表的獲獎感言竟然是：“這恍如奇跡，至今仍不敢相信，內心無比激動。這部飽含我對便利店的熱愛之情的作品能夠獲獎，真是太好了！”原來作者從大學時代起就開始在便利店打工，時至今日年屆36歲仍在便利店工作，當天也是從便利店下班后才出席了發布會。而當記者詢問其今后是否還會繼續在便利店兼職時，作者的回答更是令人詫異：“會和店長商量，如果可以，還想繼續在便利店工作。”

這位作者，名叫村田沙耶香。

網上能找到的關于村田沙耶香的資料著實太少：性別女，出生于日本千葉縣，畢業于日本玉川大學文學系藝術文化專業。日常生活便是在便利店打工之余進行寫作。在別人眼中繁重而枯燥的兼職工作在村田沙耶香看來卻是有序生活的保障。用村田自己的話說，便利店能讓她看到人生百態，同時也增添創作靈感，讓寫作更為順暢。

也許正是這份簡單而又彪悍的人生履歷，才能讓村田在文學創作中如魚得水，作品質量更是節節攀高、屢獲大獎。這也讓我們看到《人間便利店》能榮獲芥川獎的殊榮絕非一時幸運，而是作者多年以來筆耕不輟的厚積薄發。村田將自身經歷投射到書中，塑造了一位在便利商店打工18年，無法融入社會的36歲單身女子古倉惠子。在周圍的親朋好友不停地催促下找一份正經工作并結婚生子的過程中，惠子逐漸對賴以生存的信念產生質疑：到底是選擇堅守原則，繼續我行我素，還是屈服于整個無形的體制來迎合社會的期望，惠子深陷兩難。

雖然在接受采訪時，村田沙耶香談到《人間便利店》并不是私小說，但無論是貫通全文的第一人稱敘事，還是對主人公心理活動和工作環境細致入微的沉浸式描寫，無不彰顯出作者對私小說傳統寫作手法的沿襲。尤其是在書名中直接點明的“人間”二字，更是很難不讓讀者聯系到日式私小說的典范之作——《人間失格》。日語中的“人間”一詞含義頗豐，既可指代漢語中由“眾人”構成的社會環境，也有類似英語中“human being”強調個體的一層含義。如此看來，村田把“人間”和“便利店”合為書名，自然是想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

私小說的精妙之處在于其能完全暴露“主體”的欲望訴求，進而在文本中制造出“自己”的價值體系，迂回而堅定地抵抗主流。如《人間失格》中的主角、太宰治的分身大庭葉藏，身處豪門卻又心思敏感，不能理解他人的痛苦也無法獲得自己的幸福，深感自己是個異類。

《人間便利店》的主角古倉惠子在童年時也有葉藏般自感異類的經歷。當惠子還在幼兒園時，某天她見到小鳥死掉。母親原本想借此機會，通過好好埋葬小鳥來教導惠子尊重生命，但惠子卻反問道：“為何不把它吃掉？”升入小學后，惠子又因阻止男生打斗舉起小鐵鏟追打施暴者，最終自己被召見家長。從此以后，父母開始在惠子身上投入更多的“關愛”，惠子也明白她在旁人眼中是個“異常”的存在。

有別于始終與眾不同的葉藏，被父母疼愛的惠子選擇從眾。她發覺“沉默”是活下去的最合理手段。自此以后惠子不再按自己的方式做事，而是靠不斷模仿身邊人的言行舉止，謹小慎微地過活，以期符合社會對于“正常”的定義。

對于惠子而言，便利店是經過漂白的空間，只有在這里成為便利店的店員，她才可以擺脫困擾。一樣的制服，一樣的禮儀訓練，變成惠子眼中“均為同種稱為‘店員的生活”。抹去性別、年齡、國籍等差異，每個人都依照便利店的工作導引被正常化。惠子沒用多久便掌握了成為一名稱職店員的全部技巧，她覺得自己獲得了重生。“我化身為店員，成為世界的齒輪，唯有這件事，讓我得以是一個正常人。”如此直白的宣告，令讀者深感震顫。

這種近乎畸形的和諧狀態終于在18年后隨著另一個人物的登場而被打破。朋友開始質問36歲的惠子為何既不結婚生子也不找一份正經工作，甚至對她的取向產生懷疑。此時35歲還一事無成的白羽為尋找結婚對象而應征便利店店員，白羽的出現，使惠子平靜的生活掀起了波瀾。她在憤世嫉俗、充滿矛盾的白羽身上覺察到自己或許會像他那般被認定為“社會渣滓”而被處理掉，她開始感覺別人對她的異樣目光變得難以招架，于是質疑起她一直奉行至今的生活模式。

故此，當得知白羽無家可歸時，惠子不假思索地提出要和白羽結婚。因為在她看來，愛上無能男人的主婦在便利店打工會馬上變得合情合理，脫離單身也正好能回應家人的期待和社會的規范。而頗為諷刺的是，惠子所有的設想都開始一一應驗，她的生活貌似開始“步入正軌”，而小說卻無可避免地往黑色荒誕的方向一去不返。

村田沙耶香在書中并沒有明確給出自己的答案，但她卻賦予了小說一個頗有意味的開放性結尾：惠子在白羽不厭其煩的催逼下準備參加新工作的面試，等待的過程中卻被路邊的一家便利店所吸引，仿佛內心深處被壓抑的那個真實的自己被再度喚醒：“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渾身的細胞都與玻璃窗的那邊交相呼應，在皮膚下蠢蠢欲動。”那才是她真正的欲望——想要成為“人”的欲望。盡管在所有人都渴望成功、出人頭地的大環境下，追求平凡卻規律的生活方式反倒成為一種“異類”，盡管在他人眼中便利店員工基本上就是當代“人間失格”的翻版，但那卻是惠子得以成為“人”的慰藉，是她存在的意義。她不推翻、不張揚，只是想在世界的齒輪里安靜地旋轉，好好地過活，僅此而已。

或許錯的從來都不是惠子，而是從小被灌輸既定觀念的我們。其實人生還有很多選擇，不見得就非要依循社會壓力以及迎合眾人的期望。我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打造屬于自己的生活，去尋找一種能實現自我潛能的生活，去尋找一種能讓自己感到活著的生活，而不是反過來讓生活一點一滴去謀殺自己。“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得自由，才算是誠摯地面對自己的痛苦。”惠子的這段話，不該只說給白羽聽。

人間便利店

作者：[日] 村田沙耶香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譯者：吳曦

出版年：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