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
被譽為19世紀西歐最偉大的法學家的耶林,曾在《羅馬法的精神》中說過:“羅馬曾三次征服世界及與各個民族結緣。第一次是通過武力,第二次是通過宗教,而第三次是通過它的法律。武力因羅馬帝國的滅亡而消失,宗教隨著人民思想覺悟的提高、科學的發展而縮小了影響,唯有法律的征服世界是最為持久的征服。”對羅馬法的這一評價,即使在今天也不過時,正如有學者所言,“不同的民族往往有不同的天賦——猶太人善于在上帝的啟發下思考正直的品行,希臘人醉心于民主政治的激情,而羅馬人的天才則在于務實的法律制度的創建。迄今為止,正如古羅馬的神廟、廊柱一樣,羅馬法律仍然是世界各國法律靈感永不枯竭的來源”。
羅馬法可以說是世界法制史林中的“常青樹”,即便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日耳曼“蠻族”統治歐洲期間,羅馬法曾因“中落”而有過一段湮沒不彰的歷史,不過,自從11世紀“復興”之后,它就所向披靡,不僅形塑了歐洲大陸的法律,還對海峽對岸英格蘭的普通法產生了影響,因為在英國“羅馬法已經讓普通法遠遠地站在一邊以至于原有的法學院幾乎無所事事了”。進入近代以來,一方面,羅馬法隨著殖民者的腳步被植入了殖民地人們的生活中,擴大了適用范圍;另一方面,有些后發展國家也主動“移植”以羅馬法為歷史淵源的大陸法,“與國際接軌”,“務期中外通行”。中國法律的近代化就是從清末學習西方開始的,雖然經過了日本的“二傳手”,不過我們學得仍然很地道。
我們教科書中談及羅馬法產生世界性影響的原因時,認為“羅馬法發現或揭示了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基本規律,而且對它們進行了精當的表述”。確實,當把那些古今中外任何經濟交往中都普遍適用的規律,凝結成經典的法諺時,自然會因其便于民眾理解掌握而得到普及和傳播。而這些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規則,并非出自像愷撒這樣威風八面的皇帝之手,而是源于數代法學家的持續不懈地勠力經營。不屈從權威,立基于生活,是羅馬法學家創制這些永恒規則的基礎。
我們都知道古羅馬“盛產”法學家。在意大利法學者朱塞佩·格羅索的《羅馬法史》中,列舉了“從奧古斯都到圖拉真時期的主要法學家”“哈德良時代的法學家”“安東尼時期的法學家”“塞維魯時期的法學家”等,帕比尼安、烏爾比安、蓋尤斯、保羅、莫德斯丁等赫然在冊。這些法學家雖都有其鮮明的人格,卻又都注重對傳統的延續,且單個法學家的首創性也受這種傳統連續性的制約,因為“羅馬人最不能容忍的是為了首創而首創。相反,他們通過對先前法學家的援引來強調傳統”。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可以自由地復制前人的作品,加工他人的作品,抄錄其中的一些段落、觀點或句子,羅馬法也由此而在不斷的合作中逐漸發展為一種偉大的藝術構造。
這些專注于法律“技藝”的法學家,在遇到“大節”問題時一樣是有原則、有堅守的。在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中,提到帕比尼安在塞維魯執政時期“名聲顯赫”,是“一位優秀的法學家”,在塞維魯統治的最后7年,他負責處理國家的主要事務,在使皇帝邁向公理正義之路上發揮著重要的影響。塞維魯病逝后,其子卡拉卡拉殺死自己的兄弟格塔而登上了皇帝寶座。為了粉飾自己,卡拉卡拉命帕比尼安“用他那雄辯的技巧,為此一殘暴的事件提出讓人接受的辯解”,而帕比尼安則嚴詞拒絕,“犯下殺害親人的罪行,遠比為之辯護更為容易”。他的這一選擇為其招來了殺身之禍。然而,他在死亡威脅面前,“不舍棄自己應有的立場和原則,較之他所有的職位、豐富的著作和身為名律師在羅馬法律史上所享有的盛譽”,更能使其永垂不朽。有此風骨和品格的法學家,羅馬法的傳之久遠,似乎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法學家不醉心于“為首創而首創”,能在巨細靡遺中發現和揭示生活中的規則技藝,在生命的考驗面前,能堅守自己應有的立場與原則,這也許是羅馬法律人給我們的啟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