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燊
西方文化史上涌現過許多敬仰東方哲學的學者,叔本華最負盛名。而像黑塞這樣的卻絕無僅有,他畢生研究東方學說,將之融入自己的思想,成為其許多作品的精神內核。《悉達多》即為一例。
黑塞構思極為巧妙,他將釋迦牟尼拆解為兩個人:悉達多與喬達摩,悉達多是未成就者,喬達摩是一個已成就的人。悉達多走修行之路實則就是回歸喬達摩,將二者拼接在一起。
一、矛盾與覺醒
悉達多乞求尋求自我,尋求阿特曼,于是與好友果文達一同遁入沙門。沙門所奉行的是“喪我”,沙門,也就是金剛經中的須陀洹、斯陀含、阿那含以及阿羅漢。苦行多年并未有進展,他們去拜訪已成佛陀的喬達摩。黑塞在這里以悉達多的口吻質疑喬達摩:在你的學說中,世界即是輪回,又是可以救贖的,但這其中有矛盾。喬達摩回應:我的目標不是解釋世界,而是超拔苦難。悉達多又說:我沒有絲毫懷疑你的學說,而是方法。你不是通過講經傳道獲得它的,因此我也要走自己的路。這可以比擬《玻璃球游戲》音樂大師的最后之言。
悉達多一人上路,他在絕對孤獨中,有了一個覺醒。他以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現在則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從婆羅門教教義中發現,世界皆是假象,要從里面找到本體。現在,悉達多回到了現象,開始尋找自己。
二、上升與下降
悉達多去找妓女學習情愛,向商人學習賺錢。如今的他對宗教格言與苦行主義產生了懷疑,他的官能欲望覺醒,他由隔絕世俗轉向沉溺。在很多宗教文化之中,我們總是以為“下降”是對世俗的沉溺,是負面的、消極的;而“上升”則代表了超越,代表了追求神圣。莫非人類在巴別塔崩之前就已體會過下墜的苦痛,上界的喜樂?黑塞不這樣認為,他覺得一定要經歷下降的過程,才會走向更高的階段。只有真正意義上經歷了那些可怕的歲月,那一部分悉達多才能死去。如博爾赫斯這樣講:“不應該一開始便拒絕一切,應該墜入泥沼,然后得以明白生命如夢幻泡影。”
三、河水與“道”
悉達多生活在漁夫瓦蘇代瓦的身邊。漁夫最美好的品德便是傾聽。正如悉達多所問:“你是否也從河水中聽見并不存在時間的實體?”其實中國人早就聽到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矣,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水在無數文學作品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作者筆下的河流,是美好的、圣潔的,永恒存在又變化不斷,它本身就是永恒矛盾對立的統一。悉達多首先用官能感知河水,之后受瓦蘇代瓦的啟發,學會用心去傾聽河流,他發現河流上浮現著一幅幅熟悉的肖像,他開始懂得“這條河流是他的,他的,一切人,是他迄今為止所看見的每一個人的存在的證明,所有人都滿懷痛革匆匆忙忙地隨著波浪和流水奔向自己的目標”。最后,他聽懂了這一切,一切聲音都匯為一個“唵”字。至此,悉達多已從河水中學會了“道”,他也像那河水那樣外表千變萬化,交叉重疊,內在卻和諧統一,他已成為永恒的“道”。
黑格爾的悲劇沖突恰好也從反面證明這一觀點,之所以會有永恒正義的勝利,之所以會有兩種合理化道德,都是因為這世上本不存在純粹的善與惡,并不能強加劃分。
此處的“水”與“道”的關系,與老子的《道德經》何其相似。
老子對于水之所以“上善”做了分析:一是它善于向下走,處于人所厭棄的卑劣地位;二是它“利萬物而不爭”;三是它“柔之勝剛”,因此成為“百谷王”。黑塞筆下的悉達多也是聽從了河水的召喚,“往下走”做一個船夫,他也普度眾生,與世無爭,悉達多也學會了謙遜虛心學會傾聽,終被奉為圣賢。
四、“釋”與“道”
《悉達多》中的佛不是單純的宗教迷信形象,“道”也不是消極的避世,而是將二者融合,是西方人獨創的理想境界。從完全主觀的追求“我”開始,歷經人生的波折,逐漸轉移到絕對客觀,以“我”的全部消失而結束。
黑塞筆下,“釋”與“道”本是一家,僅有途徑之差別。小說主人公從中國道家思想感悟而成佛,完成了黑塞的寫作目標:
“《悉達多》是給亞洲讀者的一個象征,它表示超越國家民族和超越時間的思想把我們聯系起來。”
將佛學與道家結合起來的人,我們不難想起蘇東坡。他在《赤壁賦》中所展現的哲學思想更是透徹淋漓。
《悉達多》表面上是在講一個印度的宗教故事,但究其根本則是黑塞對東方哲學的理解感悟。而他又在理解之中,創造新的理想境界,這個理想境界既是一種美學世界,也是一種倫理觀念。
參考文獻:
[1]赫爾曼·黑塞著.悉達多[M].楊武能譯,譯林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