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梅
摘要:米蘭·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說創作都對中國當代文壇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兩位作家在小說中,都涉及到了遺忘與記憶的文學主題,并通過遺忘與記憶的故事,展開對人類存在和個體生命的相同思考。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王小波;遺忘;記憶;存在
在當今的世界文壇,米蘭·昆德拉無疑是享有崇高聲譽的一位作家。在小說創作和小說理論兩個領域,昆德拉匠心獨運、雙線并舉,展示了自己的小說成就和藝術價值。對昆德拉,余中先先生這樣評價,“昆德拉無疑是捷克文學乃至中歐文學、世界文學中的一個里程碑。”[1]290中國當代作家王小波雖被稱為文壇異類,卻也以一支生花妙筆營造了一個充滿自由與想象的藝術世界,在當代文壇贏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20世紀,昆德拉從80年代中期進入中國后,隨著其作品的相繼翻譯出版,在中國讀者中連續掀起閱讀、研究的熱潮。90年代后期,隨著花城出版社《時代三部曲》的出版發行,王小波風靡一時,成為當代青年的文學偶像,引起了閱讀追隨的熱潮。昆德拉與王小波,在中國當代文壇留下了抹不去的身影和沖擊,影響了我們對小說藝術的已有認知。
王小波對昆德拉是熟悉的,他讀過昆德拉的著作,談論過他的小說藝術。王小波的作品中有昆德拉的影響和神韻,是學界早已有之的認識。就人生經歷與創作而言,昆德拉與王小波不乏相似相通之處。其中,遺忘與記憶的文學主題,便是他們作品中共同關注和思考的對象之一。兩位作家以遺忘與記憶的故事作為切入點,展開了對人類存在的思索和探詢。
一、遺忘與集體記憶
遺忘在昆德拉和王小波小說中是一個重要主題,也是他們思考社會政治歷史的一個巧妙切入點。在小說《笑忘錄》和《尋找無雙》中,昆德拉和王小波通過不同卻類似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通過遺忘抹除集體記憶進而修改未來歷史的故事。
昆德拉告訴我們,遺忘是一個“政治的重大問題”[2]525。在小說《笑忘錄》的開頭,昆德拉即以1948年波西米亞歷史中的重要一刻為例,展開了這個話題。共產黨領導人克萊門特·哥特瓦爾德在一座宮殿的陽臺上向公眾發表演說,周圍簇擁著他的同志們。下著雪的天氣很冷,克萊門蒂斯將自己的皮帽戴到了哥特瓦爾德的頭上。宣傳部門的照片記錄下了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四年后,克萊門蒂斯因為叛國罪被處以絞刑,必須從照片上消失。留下來的,就只有哥特瓦爾德頭上的那頂皮帽了。這個遺忘的故事,開門見山地顯出了昆德拉的角度和思考。接下來,昆德拉以小說主人公米雷克的故事,進一步闡述了這個主題。
米雷克事業有成,因為經常在電視上發表言論,成為一個名人。俄國人進入捷克后,他作為一個持不同政見者,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和斗爭。他堅信,“人與政權的斗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3]5為此,他認真地寫日記,保留書信和討論局勢的會議記錄,他的存在和行為被動當局視為國家歷史記憶的一個污點,需要被抹除和遺忘。不難想象,米雷克最終被搜查并判6年監禁。在捷克歷史上,和米雷克一樣命運的人不在少數,他們被國家和歷史有組織地遺忘了。結合捷克的現代歷史和作者移居法國的經歷,我們不難發現昆德拉獲得這一經驗的現實來源。在小說中,昆德拉時不時地以捷克歷史作為展開故事的可能處境,講述了一個民族被毀滅書籍和文化、奪走歷史和記憶的遭遇。在現實經驗與哲學思考的匯合中,昆德拉對人類歷史中遺忘問題作出了自己的探詢。
王小波的《尋找無雙》則以一個唐傳奇的故事,展開了關于遺忘的思考。主人公王仙客到長安城的宣陽坊尋找表妹無雙,但是宣陽坊里的諸君既否認認識王仙客,也否認無雙這個女孩的曾經存在。王仙客找不到關于無雙的一點線索,只感覺長安城住的都是些怪人。隨著魚玄機故事的開展和彩萍的出現,無雙失蹤的事實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原來,三年前,駐扎鳳翔州的軍隊因為多年沒領到關餉,起兵造反,攻進了長安城,將國庫搶個精光后逃到了異國。亂軍攻城時,朝廷、羽林軍和政府機關全都跑掉,等到亂軍退走后才回到長安城。皇帝看到空空的國庫,將無處發泄的怒火指向所謂的長安城的市民附逆,派出大軍封鎖了長安七十二坊,準備將男的砍頭,女的為奴,家產變賣充實國庫。軍隊歷經數次失敗后終于攻下了酉陽坊,并實施了皇帝的計劃。在看到戰利品后,皇帝大失所望,軍隊搶到的財產并無金銀器,銅器有幾樣,大多是摔壞了的木器家具,只能當柴火。皇帝感覺這樣洗蕩七十二坊并不劃算,于是下旨讓其余的七十一坊主動交出占人口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而城陷時在城內的官員則全部按附逆分子處理。宣陽坊將自衛隊交出,并在坊中心的空場上看著他們被車裂而死。無雙的爸爸作為官員,自然難逃一劫。全家老小,男的殺,女的賣。無雙苦等王仙客來救她而不得,最終被賣進了掖庭宮。
王仙客最初在宣陽坊尋找無雙的蹤跡而不得,與其說是宣陽坊眾人的謊言蒙蔽了他,不如說是他們的遺忘誤導了他。對于宣陽坊眾人來說,官兵圍坊的事件不僅意味著血腥殺戮和集體恐懼,更記錄著他們無情出賣的不堪過往。他們在沉默中躲避著這一悲劇,有意地將這段歷史集體遺忘,無雙作為事件記憶鏈條上的關鍵一環,自然也就成為被遺忘之人了。宣陽坊眾人的行為,讓我們看到,“權力所書寫并規定的不僅是記憶,而且是遺忘。”[4]王小波的筆在歷史和當下間從容地游走,穿過歷史的迷霧指向了當下那段壓抑的時期。在小說中,我們不時地看到“批斗會”、“集體撒癔癥”、“拍賣抄家物資”等字眼,也明白王小波的描寫來自文革社會的體驗。
我們可以看到,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說雖然都講述了一個關于政治的的故事,但最終目的卻不在于闡釋政治,而是將焦點指向人類社會。正如景凱旋老師所說,“昆德拉的文化意義在于對極權美學的左翼根源進行了探討。”[5]209文革時期雖然是王小波寫作的經驗背景,但王小波的思考卻并非單純指向文革自身,而是以寓言的形式將思考指向人類社會本身,正如戴錦華老師分析的那樣,“他所書寫與戲仿的并非一段特定的歷史;他所拒絕或顛覆的并非某種具體的權力、意識形態或話語系統,而是權力機器與‘歷史自身。”[6]
在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說中,極權主義是作為人類的一個基本境遇來表現的。他們通過對集體記憶的有意遺忘的故事視角,淋漓盡致的展現了極權主義的瘋狂和野蠻。在關于遺忘的小說故事中,昆德拉和王小波不僅表達了對極權主義抹殺歷史的批判與否定,也指出了人類存在中這個無法避免的現象與境遇。
二、記憶與個體存在
個人生活中,記憶和遺忘總是相伴相生,既有對立性,又有一致性。記憶抗拒遺忘,遺忘也會改變記憶,正如昆德拉所說,“記憶并不是對遺忘的否定。記憶是遺忘的一種形式。”[7]133在小說《笑忘錄》、《無知》和《萬壽寺》中,昆德拉和王小波給我們講述了一個關于尋找記憶的故事。
小說《笑忘錄》中,女主人公塔米娜的故事便是一個尋回過去和記憶、抵抗遺忘的故事。塔米娜身處異國他鄉,生活中剩下的唯有對死去丈夫的懷念。但是她發現,自己和丈夫的過去正在慢慢消逝,甚至連丈夫的樣子也變得模糊起來。塔米娜希望拿到留在捷克婆婆家里的記事本,那上面記錄著她和丈夫的共同過往和生活點滴,借助這些記事本的記憶,她可以重新構建一個生活的大廈讓自己棲身。在塔米娜和那些記事本之間,橫亙著數道障礙。為此,她勉為其難,通過昂貴的長途電話說服遠在布拉格的家人,討好淺薄的女友皮皮和三流作家雨果,為的是他們去布拉格時能夠幫她帶回記事本。但最終,皮皮和雨果先后辜負了她,塔米娜尋回記事本和過去記憶的努力以失敗告終。
塔米娜為尋回記憶而不得,陷入絕望。那么,如果記憶可以尋回,又會怎樣呢?昆德拉在小說《無知》中,通過女主人公伊萊娜的故事,告訴了我們。伊萊娜在流亡法國二十年后,隨著捷克政治局勢的變化,踏上了回歸布拉格的旅程。在巴黎的候機大廳,她邂逅了另一個回歸者約瑟夫。他們二十年前在布拉格的一次酒吧聚會時相識,約瑟夫風趣、幽默、富有魅力,對伊萊娜頗為關照,并在聚會結束時送給了伊萊娜一個煙灰缸,那是他特地為她偷來的。伊萊娜當時已經訂婚,便放棄了這次偶遇,但在隨丈夫流亡國外時,沒有忘記帶上這個煙灰缸,并在二十年的時間里常常隨身帶著它。煙灰缸成為伊萊娜那段沒來及開始的愛情記憶。現在,機場的邂逅讓伊萊娜感覺,她和約瑟夫的愛情可以在中斷的地方重新接續。他們在布拉格的一家旅館約會,在激情的瘋狂之后,伊萊娜拿出了他們的愛情證據,約瑟夫卻毫無印象,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記得伊萊娜是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伊萊娜記憶中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只是約瑟夫的一次逢場作戲。不僅如此,伊萊娜關于故鄉的一切記憶,在現實面前,都褪去了想像中的美好,透露著陌生與疏離。
同樣,王小波的小說《萬壽寺》以主人公王二尋找自己的記憶和過去為線索,展開了一個在歷史和現實間穿插的故事。小說開頭,主人公王二因為車禍,失去了記憶,只感覺過去一片朦朧。按照工作證上的單位地址,他找到了萬壽寺。房間桌子上的手稿和故事,讓他似曾相識卻又不想認可。他努力地回憶著關于自己的一切,隨著周圍點點滴滴的提示,他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單位,想起了自己的求學和畢業,想起了小時候的大災荒和青年時代與表弟的共患難,想起了參加工作和結婚的情形,最終在找到的戶口本上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隨著記憶的尋回,王二從大唐薛松的想象身份中跌落回現實,發現現實中的自己微不足道,年近五十沒有職稱,為了完成研究所的任務不得不違心選報科研課題,不得不在領導的側目怒視下打消修理管道的沖動,忍受萬壽寺的沖天臭氣。失去記憶的王二,是大唐傳奇中才華橫溢、自由不羈的薛松;尋回記憶的王二,卻是現代世界中身不由己的失敗者。
昆德拉和王小波通過各自的故事,寫出了人在記憶與現實間的矛盾,記憶中的自我與現實中的自我的背離。王小波在《萬壽寺》中說,“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是變成了另一個人。”[8]228人需要記憶確證自己的過去,失去了記憶,也就失去了對自我的認知和定位,陷入身份的焦慮與恐慌中。然而,尋回記憶的王二,卻又陷入了對現實的失望與懷疑中。
那么,尋回記憶,就是尋回了自己全部的過去與自我嗎?《無知》中伊萊娜的故事告訴我們,記憶并不那么可靠,因為在記憶中,“事實存在時的原來模樣已不復存在;它的還原是不可能的。”[9]129過去已成過去,留存在記憶中的只是些許碎片,依靠它來還原過去的生活,只能是一個美好卻虛無縹緲的愿望。人的過去與現在之間橫亙著的,是記憶的鏈條無法接續的鴻溝。
昆德拉說,自我“是我們所記得的一切的總和。”[10]525但是,記憶以神秘的方式選擇了一部分,遺忘了另一部分,使記憶中的自我與現實中的自我在不知不覺中背離。
昆德拉和王小波在小說中,通過各自關于遺忘與記憶的故事,探討了個體存在以及人類境遇。遺忘“首先是一個存在問題”[11]187,無論是在政治歷史還是個人生活中,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被動的,遺忘都不可避免,它是人類之本性,也是人類的根本境遇。記憶無法追回過去,也無法重建遺忘之事。“遺忘與記憶,失去與擁有,在存在之維交替出現。”[12]遺忘和記憶,是人類存在中的悖論、無奈與困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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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鳳亮.遺忘與記憶的變奏——昆德拉小說的題旨隱喻[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