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冠瑜
華戎所交,相望與道。公元前三世紀,犍陀羅藝術的佛教元素沿絲路傳播而來。北魏的敦煌洞窟是所有文化融合的誘因堆疊出形態的一個起點。來自印度的佛教最初教會它發音的方式。
如同多數宗教藝術的青年時代,北魏壁畫以繪制故事來宣傳教義。本生故事畫正是敦煌該時期廣泛流行的題材。不同于唐代之豐壯威美,未經受徹底漢化的北魏繪畫帶著恣睢的狂亂。我曾在史書中看到九原崗葬壁畫,騎手與馬匹穿梭于鎩羽間,熱烈酣暢,足以令人脊背驚顫。北魏的敦煌藝術猶一只流離失所而年少氣盛的狼,瞳孔色彩濃稠迷離得使人難以判斷其血統,有著對外物的兇殘與對自己的忠貞。
《薩埵那太子本生圖》,位于第254窟,最令人悚然而驚。伸展交疊的軀干和肢體在褚石與暗紅的鋪敘下,堅韌而孱弱。你看到猛獸如蟒的腰肢,對視墻上一雙雙蒼白的眼睛,腥味厚重。東晉顧愷之舒緩的“春蠶吐絲”不見了,漢代云氣流動的蜿蜒祥瑞被地獄般的混亂無序吞噬。富有彈性,肌理分明的半裸人體取代了飄逸寬大的衣袍,這既是印度由于氣候炎熱而形成的風俗,也是犍陀羅藝術已被希臘化風格征服的結果。
漩渦的中心人物是薩埵那太子。他不忍看到老虎挨餓,躍下山岡,舍身飼虎,用竹刺脖頸供它們舔舐。壁畫歌頌的是印度佛教中的奉獻與犧牲精神,與之相似的包括尸毗王割肉而救贖鴿子之類聽起來痛楚灼人的故事。興許如此吧。但在《薩埵那太子本生圖》里,遒勁線條層層加深的更像一種饑餓感,是生命瀕死時決堤的洶洶態勢,是張牙舞爪、毫不斂藏的悲壯決絕。背景的孔雀藍增加畫面的明度與縱深感。從縱身一躍到橫陳虎口,薩陲那太子的動作被細化分解成為數個頗具張力的瞬間,你很難不會想到近一千六百年后的《格爾尼卡》:嘶鳴的馬、獰笑的牛頭,跌下臺階的人,女人高擎的燈幻化出一只冷眼。撇開宗教宣傳與政治鼓舞的本意,敦煌畫師和畢加索在某一刻大概都因相似的情愫悸動。是怎樣的一種情愫呢?面對死亡時神圣的恐懼貫徹古今。卡拉瓦喬試圖用光影和頭顱上的鮮血傳遞,戈雅施圖用《農神吞噬其子》的恫嚇壓抑表達。
在北魏洞窟浸潤在佛教的蔚然新風中時,古羅馬——一個世紀前曾通過絲路抵達洛陽的大秦——亦在探索基督教藝術表現形式的道路上前行。異域的精神信仰在中國和古羅馬兩個龐大帝國中緩慢內化。羅馬地下墓室的藝術家們將神跡用壁畫呈現:約繪于公元三世紀的《火窟三士》,其原生之美同樣使人折服。這些早期作品之誘人之處,或許就在于其動機的純粹和虔誠——它們的目的只在于讓信徒想起神靈或命運的慈悲與威力?!痘鹂呷俊返某鎏幙梢詤⒁姟妒ソ洝分小兜岳頃分谌拢耗岵技啄崛鐾踔蜗掠腥齻€猶太大官,因抗命不肯向國王的金像俯首跪拜而被擲入熊熊火窟,但上帝“已差遣使者救護倚靠他的仆人”。三士身著深綠猶太服飾,置身猩紅烈火。畫面簡明扼要,線條明快有力,他們面向觀眾,舉起雙手祈禱,表明人類關心的已不再是肌膚之痛。粗礪火苗中三人筆直的站姿恰有薩埵那太子躍下山崗時孤注一擲的悲壯從容。前者篤信有神靈庇佑,后者強調自我對萬物的救贖。赴難殉道的超然氣稟無不彰顯著一種野性勃勃的出世之美。
從北魏的隔水呼嘯,到西魏的喁喁淺唱,從鼙鼓到阮咸,從殉道到市井,敦煌壁畫聯結起的藝術默契從未消止。藝術的生命力正在于其沉吟與召喚所得到的響應,或是此起彼伏的繁鬧,或是沉寂千年的孤獨。文化的載體正是人類的記憶和衷情,墻上無言的溝通只能在觀看者的心中完成。去聆聽一面墻上的壁畫,它在試圖向你心中的哪一幅做出回應,還是在努力尋找歷史上哪一幅緘默已久的作品,甚至未來哪些可以預見的知音?在久久凝望審視的過程中,墻上的畫和墻外的人都會得到一些真知灼見,以及更珍貴的,一些理解。
參考文獻:
[1]《藝術的故事》貢布里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