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書

盧致明，籍貫江西，20世紀70年代生，現居廣西天峨。廣西作協會員。有小小說和散文在《紅豆》等刊物發表。

正午，陽光很強烈，投在山澗里，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灼得人皮膚通紅。我脫光衣服，把身體投入山洞中一條隱秘的暗河里。暗河水冰涼、清澈，透過微光，能看見一群群小魚游弋。我縮下身子，把脖子以下全部浸入水中，頓時感覺非常舒爽。享受了片刻后，我穿上衣服，走進我居住的木工棚。

愛人正在午睡，我悄悄提上一個袋子，走出工棚，掩上門，走上一條新開挖的山路。

陽光似乎把所有的聲音都曬死了，山路靜謐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腳步移動揚起的黃土沾在鞋子、褲腳上，臟兮兮的。走了一會兒，汗上來了，我干脆脫下上衣，讓汗水順著肌膚滑下來。

我手上提著的袋子，裝著兩本雜志。一本是《當代》，一本是《人民文學》，都是從縣圖書館借來的，我在那里辦了一本借書證，一次可以借兩本書。借來不到幾天，我就讀完了。現在，我去還書，再借新書。

山路漸漸開闊，紅水河畔的“一四七八”聯營體駐地，是這條山路的起點。我在駐地找到一處水龍頭，擰開，水龍頭流出的水，是溫水。我拍落鞋子、褲腳上沾著的黃土，把腳伸到水龍頭下，洗滌著腳上的塵土。隨后，我把袋子放在一旁，用手掬著自來水洗臉。待水漸漸清涼，我俯下身，嘴對著水龍頭，大口大口地喝。喝飽后，我直起身，用水把裸露的肌膚抹一遍后，穿上衣服，走上了紅水河左岸水泥公路。

從這個位置往上游走約兩公里，是龍灘水電站大壩工地，遠遠地能望見大壩工地灰蒙蒙的一片，來回穿梭的大型車輛運著石料或者廢渣從我身邊駛過，揚起高高的灰塵，我用手捂住口鼻，待塵土落下才松開手。

而往下游走十二公里，是天峨縣城，也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沿著紅水河左岸公路徒步行走。“坐車嗎？”有面包車司機駛過我身邊，停下車詢問。我搖搖頭，面包車又開走了。我扭頭，看見通往縣城的班車開過來了，司機以為我要坐車，停住了。我搖搖頭，車又開走了。

我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順便擦了眼里的淚水，手濕濕的，一股咸味。坐車到縣城，十幾分鐘就可以到，走路，要兩個半小時才可以到。我也想坐車，可摸摸口袋里的錢，卻不敢坐。雖然，坐一趟車來回才要六元，可是，我口袋里只有八元錢，如果坐車了，明天的生活費又沒有了著落。

公路長長的，像我現在的生活，看不到盡頭。我一個人在路上，孤獨地走著。陽光依舊強烈，曬著一江紅色的江水滾滾向前。我羨慕江水。它們的流動，是有理想的，西江是近期理想，珠江是遠期理想，大海是終極理想。而我，什么理想也實現不了。公路旁，小草翠綠，野花嫣紅，我羨慕它們，風來了搖擺，雨來了喝水，陽光來了低頭，小鳥來了微笑，它們自由、自在、無惱、無憂。而我，卻還在為一日三餐填滿肚子找尋辦法。

自年初來到天峨龍灘，已經過去了六個月。龍灘工程建設以來，不斷有像我一樣的人來到這里，或想當老板找工程做，或想謀一份事賺錢。我初到這里，也想當老板，在堯里溝買下了一座石山，想靠打石料賺錢。可是，想象很美好，做起來卻難。幾個月下來，錢沒有賺到一分，連積蓄都賠光了，生活陷入了困頓。幸而隔壁水泥磚廠出售水泥，我幫忙上車賺錢，一塊磚兩分錢，上一車磚八元，運氣好時，每天能上四五車，運氣不好，遇上下雨天，山路泥濘，車進不來，連續幾天都沒有收入。只好算計著將一分錢掰成兩半用。

下雨天，看書成了我最大的消遣。在閱讀中，我的空虛、寂寞、迷惘、孤獨、無奈，都逃遁無影；在閱讀中，我心中像點燃了一團火炬，熊熊燃燒。故而，我即使沒有錢，但不能沒有書。不能坐車去借書，但我可以走路去，走是不需要花錢，路就在自己腳下。

陽光掛在空中，明晃晃的。白云排著隊，悠悠地飄過，卻從未在我的頭頂停留。遇見有陰影的巖壁，我躲進去，休息小一會兒，擦干身上的汗才出發。遇見有滴水的巖石，我把手洗凈掬緊，待巖水滴滿手心，再送入嘴里，頓時，干渴的喉嚨像灌進了甘甜的蜜汁。

就這樣走走停停，兩個多小時過去，離縣城是越來越近了。拐過一道山彎，遠遠地可以望見縣城的房子，又走了幾百米，望見了天峨大橋，心中不覺長噓了一口氣，終于走到了縣城。

從雞冠山經過縣醫院門口，再到廣場，就到了縣圖書館。圖書館大門開著，看看時間，是三點零幾分。進了圖書館，我先在一樓的報紙桌邊坐下，翻翻各種報紙。其實，翻報紙只是一種等待，我在等待身上的汗干完，等待心跳平復正常。

坐了十幾分鐘后，我上二樓了。二樓，一柜柜的書整齊地排列著，散發出油墨的清香。書雖然多，但我卻只能借兩本。來一趟不容易，我要好好地看看借哪兩本書合適。如果書太薄，一天就讀完了，劃不來。只有選厚的書借，我才能多看幾天。挑來選去，我選的是《收獲》和《廣西文學》。《收獲》是上海的雜志，刊登的小說很精彩；《廣西文學》的《重走故鄉》欄目，是我喜愛閱讀的。

挑選好了，我把書遞給美女管理員。管理員登記好了，我拿起書，道聲“謝謝”，然后又去柜子前看書。我這樣做，只是希望離她遠點。因為我知道，剛才走了這么遠的路，身上有一股臭汗味。

縣城雖然繁華，我卻不能久留，我還要在暮色降臨前回到十二公里外的家中。

重新走在這條車輛運輸繁忙的公路上，縣城漸漸遠去。太陽偏西，陽光已沒有來時那般炙熱。風也有了，一絲絲的風，緩慢地拂過身體，又漫向別處。不時還有蟬蟲的鳴叫聲，小鳥的歌唱聲傳入耳內，浮在空中的白云，不再流浪，像一幅幅圖畫掛在空中。

這樣走著，心境已經沒有來時那般憂郁，而是多了一絲暢快。這種變化，是因為有了各種聲音排遣我的寂寞；有了袋子里裝著的“精神食糧”；有了心情觀賞山一程水一程的風景。我正在享受著徒步的樂趣。

太陽跌落到山的那一頭后，陽光也跟著跌落了。漸漸地，暮色像潑墨汁一樣，越潑越黑，四周的景物浸染得只剩下輪廓。回到熟悉的山路，天完全黑了。

遠遠地，我看見我住的工棚散發出微弱的燈光，那是愛人點亮了煤油燈。

推開工棚門，一束微光像撒嬌的孩子，撲到我的身上。我放下袋子，推開微光，背身走到水桶旁，拿起瓢，舀起半瓢涼水，“咕嚕咕嚕”喝下。

愛人從袋子中取出那兩本書，翻了翻，很不高興地說，又去借書了，那幾元錢又坐車花掉了吧？

沒有，我回答道。隨后，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幾張錢，放在桌上，錢被汗水浸泡過，濕濕的，軟軟的。

這么熱的天，你走路去的啊？老婆驚訝地問道。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頓時感覺輕松舒暢。

來回四五個小時，就為這兩本書，合算嗎？老婆念叨。

我被問住了，關于合算不合算的問題，我還真沒有想過。我只感覺，這個下午，我雖然走得很累，但很開心。我看到了山外的世界，欣賞到了不一樣的風景，找到了我所需要的精神糧食。

吃過晚飯，夜漸漸深了，但我了無睡意，心中惦記著我的糧食。我用剪刀裁去一截燒黑了的燈芯，屋里瞬間亮堂了許多。

我拿出《收獲》，翻開，靜心閱讀。清涼的山風從木板縫隙中擠了進來，圍繞煤油燈跳動、閃爍、搖擺，仿佛是要打擾我閱讀。我沒有理會它，依舊嚼著文字，吸吮油墨清香。

閱讀使人強大。老師曾經說過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中。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