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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

2018-11-20 08:23:20
綠洲 2018年5期

1.他

他靠在床上,從床邊望出去,便是水泥地的北街,集日的中午,趕集的人早散了,北街又回到了平常人煙稀少的樣子。房子與房子之間在行道樹后互相擁擠著,他心滿意足地抽完了一根煙,又從煙盒里取出一根,抽的是芙蓉王,二十四塊錢一包。好煙!買煙的錢是他剛給別人刷了幾天涂料賺來的。連日的暴雨將大街上的灰塵沖刷得干干凈凈,就連井蓋上的瘢痕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偶爾有年輕仔騎著電驢經過,看到他,會喊上他名字,在慢吞吞的行駛中扔下幾句交談。

他是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眉毛在三年前的春節因為騎摩托車摔破了,細長的傷疤將其一分為二。左耳打了一個耳洞,帶著一個銀色的耳釘,太陽一照,反光就照盲了別人的眼睛,臉頰飽滿,雙眼皮,眼神老是在半空中飄。從畢業回到這里,整整六年,還一直飄著,像空中的云,看著漂亮,抓卻抓不著。

他正等待下午的一場見面,一個女孩,長發,在鎮上的移動專營店當柜臺營業員。比他小的孩子都有幾個了,他還單身,年過五旬的母親非常著急,四處托人給他說媒,恨不得代替他娶了。他卻一點不擔心,整天跟著那幫同村的工友們喝酒抽煙吃茶打牌。作為這幫工友中學歷最高的人,工友在對外宣傳中,總喜歡報上他的大學畢業身份,他只是讀了個民營大專,這能讓女孩子對他有個好印象,也能讓他無形中獲得某些特權。讀書人在鄉野村漢中還是受人敬重的。但是,他是一個矛盾體。他并沒有體面的職業,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反而淪落為涂料工。這項刷涂料的技能還是比他小好幾歲的同村青年教他的。朋友們也會調侃他,說讀書有鳥用,出來還不是和他們一樣。他不還嘴,龍生龍,鳳生鳳,母雞窩里出來的還想當鳳凰了,簡直就是白日夢。

他高中時的戀人也住在鎮上,另外一條街,另外一個世界。他家在那條街有一塊地皮,母親老是念叨,說要在有生之年把房子蓋上。今年初,村里由于處在飲用水源保護區,部分田地在警戒線里,被征用了,他家剛好有一畝多的地,拿到了近二十萬的補償款。母親找三百公擇了吉日,前兩天破土動工,他是有點小興奮的。北街的房子都是老宅,低矮陰暗,采光不足,住久了會得風濕病。所以,在這條街上的老漢們大多走路一瘸一拐,他們身體的某個部分變形了。

他下床,穿上了涼拖,走出門外,望著對面那家快餐店,有零星的客人正在吃粉湯。透明的柜子里是各種菜肴。這時,他才感覺到肚子餓了。母親早已午睡,廚房里的菜也涼了,天氣熱,可能都餿了。于是,他決定走到對面花錢吃頓午餐。他點了一份地瓜葉,一份豬腳,還有一碗米飯。這樣的搭配讓他想起她。他在西安,吃的和這里完全不同,外面的小餐館,還附贈一瓶汽水。他曾把這事在電話里說給她聽。他回想她當年的模樣。短發,高瘦,喜歡穿純色的襯衫,長褲,像個健康的男孩子。聽說她在城里工作,逢年過節才會回來。六年中,他只遇到她一次。她變了,穿上了齊膝的連衣裙,淡色的碎花,看上去很清爽。他在拐角的茶樓里望見她,在呼朋喚友的喧嘩中感到錯亂,算算,已十幾年了。

他吃完飯,回家躺了一會,介紹人的電話就來了。他在機關大道新開的茶水吧與女孩見了面。這是鎮上唯一一家有空調的茶吧。夏季天氣悶熱,除了頭頂上藍白相間的天空,最多的就是讓人心生浮躁的陽光。鎮上的年輕人都愛到這里來,組局打牌,或者打情罵俏。

母親曾讓介紹人給女孩打預防針:“他不善言辭,不會說姑娘話?!?/p>

他要了一杯香芋奶茶,糖精的味道掩蓋了芋香,甜得發膩。對面的女孩滿臉雀斑,披散的長發依然掩不住她的大餅臉,他略微失望。介紹人找了個理由走了。就剩下他們面對面坐著。他低頭看杯,女孩則看著低頭的他,突然說:“我早就認識你了。”女孩一派少年老成,“我經常看到你踢球?!?/p>

他抬頭,說:“我幾乎每天都有局。你也喜歡看球?”

女孩搖頭:“一般,無聊唄。”

封閉的茶吧里到處飄散著煙味,他點起了煙,抽起來,煙霧朝女孩飄過去,從鼻孔鉆入了肺,鉆入了胃。女孩站起來,地板有污水,她擔心滑倒,走得小心翼翼:“我上下洗手間?!?/p>

她站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將一顆冒出來的新痘擠出來,擠壓的快感讓原本想停下來的她繼續在臉上搜尋。她身材微胖,由于坐空調房,皮膚尚算白皙。她聽著喧鬧的男男女女的牌局,衡量著相親對象的物質和樣貌。她并不好看,但勝在年輕。介紹人吹噓的也是這點。

這幾年,她經??吹剿谥袑W的操場上踢球,穿著六號的球衣,藍色。經常踢后衛,有時會當守門員。她開始認清他的臉,就是從他全神貫注當守門員開始。她鼻子靈敏,隔得遠遠的,也能聞到汗水的味道,這汗水在傍晚的陽光下結晶,亮閃閃。中場休息時,他離她很近,近得能聽到他的喘息。這時,她感覺自己的心臟變得更強勁有力了。一條路在她面前鋪開,細長的蘆葦在風中搖曳,他在蘆葦的那一邊,很近,卻夠不著。很遠,卻能無比清晰地看見他的一舉一動。

她停止了動作,擰開水龍頭洗手,透明的水落在了掌心,她感到自己正赤身裸體躺在河流上,順著水勢一路往東,肚臍上生出一朵紅如血的花。右手邊是勤勞的農人開墾的菜地,每年的幾場雨季,都會卷走幾條人命,綠油油的菜葉在水底腐爛。

她關掉了水龍頭,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有點佝僂,耳釘奪目。她坐回他的對面,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茶水吧里充滿喧囂的勃勃生機。

2.她

當營業員讓她有一些優越感,這優越感是和鎮上大部分的服裝女工相對而言。下班后,她換上了一雙米色的平底涼鞋,從店里走出門外,想著昨天的見面,她通過介紹人知道他含糊其辭的回答。她把放在墻角的自行車推出來。她租住在菜市場旁邊的一間平房里,那是鎮上一個有權有勢的老太蓋的,租金便宜。

她經常騎車回到村里,給家人做好飯后,又騎車出來。在外人看來,她有著悲慘的身世。母親是一個只能靠臀部進行移動的殘疾人,父親是一個先天智障,哥哥也遺傳了父親。只有她這個幸運兒健康完好。她能讀到初中,全靠爺爺編篩子賣來的錢。她家是村里最老的宅子,房齡都快趕上村口那棵大榕樹了。在鎮上讀書的時候,她認識了與她同齡的北街孩子。晚上,她們會帶她去鎮上那家唯一的大世界歌舞廳跳舞,認識許多三十來歲的男人,他們當中,有些擁有良好的職業,比如開私人診所的醫生、教師等。男人們請她們喝茶、劃拳喝酒、半夜飆摩托……當年把她拉進那腐爛得養分十足的社交圈子的兩個人,一個因為販毒還在坐牢,一個聽說已經淪為妓女。

如今,她回想這段荒唐歲月,懷疑他看不上她的原因是因為那時她聲名狼藉。她騎車,在修整的鄉村公路上飛馳,路邊開滿了馬櫻丹,還有麻風樹,麻風樹也被孩子們稱為泡泡樹,買不起玩具的孩子們都到山野里玩了。山野里的植物拼命生長,一派生機盎然。她看到熟悉的土堆,那是路邊的一個墳墓,每次經過那里,她都會產生幻覺。墳頭上坐著一個背影憂郁的男人,對著木麻黃樹林,清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這條路雖然寬大,卻很僻靜。她真想學祝英臺跳進去,小時候,爺爺對她講過,地下的世界和地上的一樣,只不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瓦解了,媽媽不再是媽媽,爸爸不再是爸爸,你也不再是你。

她知道,這是和現在不一樣的人生。她拿著爺爺的毛筆,蘸了清水,涂涂寫寫,卻很快了無痕跡。她感到了一種虛無。那時,村里的小孩都罵她。在這綿延不絕的罵聲中,她產生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負罪感。村里有木麻黃樹,針葉扎得人發癢。她會獨自一人跑到樹下,把自己扎得笑起來,她這樣尋得了快樂。

她回到鎮上時,天色暗了下來,整條街道都被籠罩在一片淡黃色中,從租住的地方走不遠,便可以望見那條江水?,F在是枯水期,水流平緩,可以望見對岸的拾木人。建好的水塔成為男女約會的場所,扶梯口成為一個風景瞭望臺,被稱為情人塔。她經常獨自一人散步到此。每次都會看到一兩對的情侶在塔邊,或者是在岸邊嬉笑摟抱、或者肩并肩地走在綠油油的菜地邊上。這時,她會心生羨慕,尤其是在今天這個時候。

她無數次夢到自己在柔軟的水中掙扎,或淹死。這讓她對水心生恐懼。她是一個勇敢的人,她通過與這條江的親近來驅趕自己的恐懼。她身上具有一種堅韌的毅力,這種毅力是她在少年時聲色犬馬時期能冷眼旁觀他人的重要原因。

菜市場是鏈接北街與新街的通道,1988年的經商浪潮。開啟了塘鎮對金錢的崇拜。富裕階層陸陸續續在新街形成,寬闊的大堂,光滑亮麗的瓷磚,鋁合金的窗戶,采光良好,這些種種無不顯示出舒適。這條新興街道的行政名也按約定俗成登記在案,正式被納入了塘鎮。行道樹是外來的印度紫檀,從街頭走到街尾,一路陰涼。

塘鎮變化的另一標志是開始出現紅燈區。諷刺的是,獵艷的場所就在鎮中學的旁邊。那些袒胸露乳、舉止風騷的女人在半開的門后嬉笑打鬧。墻壁上鑲嵌著幾塊鏡子,理發的工具一應俱全。進去的男人會裝模作樣洗個頭,然后簾子一挑,就閃進了最里面。這一排發廊開業時,正是她快要離校時,那段時間,它成了學校高年級討論的重點,粗俗的語言撩撥蠢蠢欲動的性欲,就連空氣也彌漫著情色的味道。耳聞與目睹,讓她對男女之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大量的勞動力集中租住在菜市場一帶。她知道那些人穿的衣服從哪里買來。她們大都穿著三塊錢一雙的拖鞋,晚上有約會的會稍微打扮一下,換上輕巧的高跟涼鞋。女孩們普遍因為營養不良而長得矮小,臉蛋因為工廠的布屑粉塵積壓太久,怎么洗都洗不干凈,給人一副臟兮兮的形象,但這無礙男孩子們的你爭我逐。

她端詳這一切,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就連下班,也要穿著工作制服,她對白襯衫情有獨鐘。唯有這次的相親是例外。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由于長得高,將略微豐腴的身材包裹完美。只有面對這張長得像圓周率的臉,她手足無措,她對自己的要求頗為苛刻,但她不知曉,正是這種對自己的苛刻,讓她顯出一種異于別人的美,她這種冷傲與拒絕,不時也吸引著一些對她展開追求的男生。在外人看來,她離丑陋還有一段距離,單從容顏上判斷,她并不出眾,和普通人無異。

她穿過一株黃槿樹,樹上開了黃色的花朵,夜色下朦朦朧朧。她走神,走錯了道,進入到屠殺區,濃重的腥臭味往她敏銳的鼻子里鉆,她辨別出雞屎和魚腥味。她快步走了過去,混雜的腐尸氣味讓她想起了三年前猝死的初戀情人,他們牽手、擁抱、接吻,各自分開。不久,她聽到了關于他的死訊。她傷感之余卻又有一絲慶幸,傳聞他的死因是吸食毒品過量,那年,她十七歲,他也十七歲。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它的旅程。她記得是白天,陽光明亮,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她一個人,坐在中學的操場上,看著兩隊球員廝殺,她聞到活著的氣味,那是陽光曬焦、用力過猛的氣味。

3.他

這六年中,村子里的同齡青年成了他重要的朋友圈組成。他們日日夜夜一起喝酒、抽煙。他現在一天要抽掉兩包煙,年輕的身體并不擔心會像大伯那樣得肺癌死掉。母親是一個退休工人,每個月的工資養活兩人綽綽有余。若照北街的條件,他的家庭并不差。對于他未來命運的走向,母親沒少到鄰鎮著名的通靈師那里花錢詢問。前陣子祭祖,擺好的燭臺被風刮倒了,母親擔心是什么不祥之兆,又雇了輛三輪摩托車跑了一趟。結果在回來的路上司機一個閃神把車開到溝里去了,母親摔斷了腿。

母親躺在鎮衛生院的住院室里,腿上打了石膏,走動不便,躺在床上的時間之多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范圍,為了將超出的部分消耗掉,她不斷回想事情發生的經過,并將原因歸咎到鬼神上。

他對母親不斷重復的話語感到厭煩,從里面走了出來,站在外面的臺階上抽煙。醫院是有陰氣的地方。他在吞云吐霧中對這所醫療條件有限的鎮衛生院下了結論。他對這里充滿警惕,恢復了在西安讀書時觀察的本性。

昨天,一個消瘦的癌癥病人選擇了醫保目錄里低廉的抗生素,他瞅著病人臉色變藍、抽搐和搶救的過程。之后,他旁聽了醫生和家屬的談話,賣28塊錢一支的頭孢美唑不在門診醫保目錄內,自費藥,要往吊瓶里注射四針,通過靜脈注射輸入體內。頭孢美唑比現在的藥水更加安全有效。

平日沒到這里來,光從街道望進去,院子一片空曠,剛栽種的樹木長得稀疏。給人一種錯覺,醫院生意清淡。但真正進去之后,在三層高的大樓里面,才發現熱鬧非凡,尤其是針水區域。四個護士忙個不停。他盯著細長的銀針扎入血管、拔出血管,眼前的所有人都變成了一條又一條通紅的蚯蚓。

他的耳邊,充塞著許許多多的話語,以致連母親的喊叫也聽不清。衛生院里從幾個月大的嬰兒到八十多歲的老人,都掛鹽水。父母看到的是孩子的咳嗽兩天變好,鼻涕也不流了。老人感覺的是身體立馬舒服了,所有的痛苦癥狀很快消失。他們唯一不知曉的是自己的身體正流著抗生素。護士的護理工作逐步退化,唯一擅長的僅僅是打針,醫學知識正隨著年深日久而忘卻。他想起自己曾經在廣東打工的工廠,醫生成了產品線上的工人。

隨著公路的修通,越來越多的外來方式涌了進來。但是人們學會了什么?

年輕的姑娘追逐享樂生活,將孩子和丈夫留在鎮上,被包養,出賣身體,整日嬉皮笑臉,偶爾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和左鄰右舍分享遇到的嫖客和性愛經驗。丈夫心安理得地享受妻子賣淫得來的錢,打牌,喝茶,熱衷做一個無所事事的青年。

在監獄里蹲了九年的青年在三十歲之際出來了,面對父母的棍棒交替,無家可歸,他在這條街上并無立足之地,他對僅有幾面之緣的朋友黯然神傷地說,在牢里比在外面好。沒過幾天,如他所愿,又進去了。

年近四十的女人成了鎮上出名的大眾情人,有人懷疑她得了性癮,還沒來得及查證求實,女人就因肝癌掛掉了,和她睡過的男人們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也染上了臭名昭著的惡疾。

年輕力壯的村漢摔斷了腿,半年躺出了抑郁癥……醫院的空氣是故事的流淌。

他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精明獵人,捕捉到了那些四溢的事情。他呆到下午,看母親睡著了,便決定離開這個陰氣與怨氣太重的地方,一走到大街上,看到麻將館里擠滿人,他壓抑的心情頓時得到了釋放,心情舒朗了不少。

他回家,拿了球,準備和球友們踢一會球。機關大道兩邊停了不少小車。他從這些車子經過,慢慢來到了專營店。他扭頭望進去,看到她正忙著給客人辦業務,球在他的右側,被他用腰力夾緊了。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交話費順便打下招呼。他一邊想著,一邊走過了店鋪。

街道上除了茶店有些人外,來往的行人只有零星幾個。他將球扔在地上,把他當成籃球拍打了幾下。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那家快餐店,只有十來步的距離,昔日的戀人站在透明的餐柜邊,一只手扶在上面,與他目光相對。他突然覺得自己從沒這么狼狽不堪過,也不會想到自己六年中第二次見她會是這樣邋遢的形象。由于照顧母親,這幾日他都懶于梳洗,頭發亂糟糟,手朝臉上一摸,滿手的油污。衣服也洗得不徹底,汗漬將白色的球衣染黃了,球鞋也不新了,就連手里的球也快被踢爛了。他一邊緩緩而行,腦子百轉千回。他們互相脫離了視線范圍,他知道,只要她愿意,她還可以繼續看到他的背影。他走到拐彎處時,終于下決心確定了一件事實:互相對視的那一眼,彼此都讀出了對方的幻滅。那一刻,他知道,他與她此生緣盡。

他走著,望著遠處那片落差很大的木麻黃樹林,細長的針葉飛舞,赫然發現自己的記憶被掛在了樹上,默然,無視,與消失。

頭腦越來越澄明清醒,走到球場時,隊友已經在那里等候。他將球往下一扔,準備上場。右側操場的臺階上并沒有她。

4.她

仿佛是從饑荒走出來的人,不論吃何種食物,她總是喜歡發出很多的聲響,聲音讓她具有安全感。在村里代表父母吃流水席時,吧嗒吧嗒的響聲讓人覺得與她一桌會吃不到什么好東西,最好的烤乳豬整盤都被她吃完了,接著,是糖醋魚,再接著,是白斬雞或咸水鴨,最后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素菜。她在村里成了聲名遠揚的危險人物,十來歲從學?;氐酱謇锖湍赀~的爺爺砍竹子,編篩子等各種竹制品時,都沒有媒人趕上門給她說親。

有一天,她站在那棵大榕樹下,旁邊是被屁股經年累月磨得光滑的火山石,她突然發現,爺爺的臉長滿了老年斑,就連眼睛也有了老年的紋路。她慢悠悠走在這些紋路上,腳步沉重。她突然意識到,爺爺終究會埋在六尺之下。這時,她產生了強烈出走的欲望,她將削好的竹子一扔,跑回家,推出那輛年邁的自行車,蹬蹬往鎮上騎去,騎到了后來聲名掃地的同學家,直覺告訴她,這個未來的雛妓能將她帶離村莊。同學叫青青,每次她或者別人喊青青時,她的體內就會涌起踮手踮腳的敲門聲——跺,跺,跺……

后來,這踮手踮腳的敲門聲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被她扼殺了。她記得那棟塘鎮最高的樓,隔成的包間會傳出流行歌曲,那時,劉若英的《后來》在大街小巷到處傳唱。她在歌聲中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體蜷縮在角落里抽泣,中性的打扮被剝開后,脆弱展露無遺。她感到自己的貞潔正被屋內男女隨意參觀,她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看到滿屋子的恐懼與仇恨。被叫做青青的人周旋在這些看似體面的人之間,不動聲色地將襯衫扔給了她。她的白襯衫,她的遮羞布,她即將被包裹起來的貞操。她邊穿邊走到門邊,突然用力一拉門把,奔了出去。她在灑滿月光的街道上跑了很遠很遠,直到跑不動了才在一棵紫檀樹停下來,沒有人追來,眼前有鬼魅在晃動。

這起事件是她的年輪。一年中總有那么幾次,她都會無比清晰地將它在頭腦放映一遍。時間的血盆大口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她不斷地讓自己記住這件青春時期最嚴重的事件,可她清醒地明白,所有的細枝末節都被時間吃了。據她所知,這件事情謠傳很廣,許多人在轉述中都加入了自己所期待的部分。他們的眼睛穿透時光,穿過墻壁,停留在那間包間里,現場錄制,多年后,進行回放。

她對他有過幾場戀愛、曾在哪里讀書與工作、家庭人口的組成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鎮子也就那些人,只要留心,一切信息皆可獲得。她望著從樹蔭里漏下的陽光,思緒萬千。謊言之上的往來才是最安全的。人們終將妥協于社會,屈從于看不見的習俗,按照它們的意愿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活。

她讀書不多,卻是一個聰明人,世俗智慧隨著年歲逐漸增長。她遠離了那些別人口中的墮落青年,在十八歲那年穿上別人眼中從良的衣裳,正兒八經地工作,掙錢,補貼家用。當她坐在有空調房的專營店里,隔著玻璃門觀望外面炙熱的街道,總能看到碧綠的竹子,竹子在水泥地上漫天瘋長,很快占滿了街道。而他,就坐在竹林中,面無表情,無所事事。

這個歸來的男人,帶著點偏執的孩子氣。眉毛上的疤痕清清楚楚,帶著幾許的戾氣和混來的江湖習氣。和兄弟們拼酒、獵殺過冬的候鳥、野炊與聚餐、唱歌與賭博。這是他自以為是的榮耀。

午后寥落,適合胡思亂想。她的目光回到桌子上,一大堆票據等著她整理,旁邊的同事坐著睡著了,她的痛苦趁著日頭清淡,再次紛至沓來。她變態地喜歡這種毫無來由的痛覺。

村里的百年龍眼樹上爬滿了綠色蜈蚣藤,采藥人很久沒來了。

5.他

這幾日,他正忙著盤下鎮上一家茶吧,將它改成麻將館。這平房在北街后面的巷子里,青年們娛樂的地方大多集中在街頭一帶,極少有人在這里買水喝,老板的一廂情愿便以經營不善告終。母親一聽他的計劃,覺得這是他學習生意的好機會,立馬從緊巴巴的征地款中取了兩萬給他作為前期投入。他稍微改了下原來的吧臺,進了三張麻將桌,選了個吉日,正式開張了。這名字也取得應景:“角落吧”。

從繁忙抽身而出,他趁著開張之前又去操場上踢了一場球。這場球并不是一個好兆頭,他隊里的一個球員被撞破了頭,倒地不起,還未結束就中止了。受傷的球員被人送走了,他看到了血從頭部流到了場地上,有點暈血。他走到臺階上,坐下來,環視四周,發現她不在。幾次了,他都沒發現她,他突然懷疑起她的話,女人是謊話連篇的動物。他扭頭,卻看到籃球場的石椅上,她正背對著他。

他站起來,隔著短短的路和鐵絲網,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她聽到,回頭,朝他嫣然一笑。他被這一笑弄得有些恍惚。她回他:“嗨?!彼酒饋?,繞出了籃球場,向他走來。道路兩邊是成排的椰子樹,椰果在很小時候就被摘下來了,怕頑皮的學生上樹摔下來。

除了偶爾互發信息交談幾句,他感覺已經很久沒見她了。塘鎮很小,但不相往來的人多的是。他想起她的時候,初戀那天的身影總會闖入腦海里,揮之不去。時間就像豐茂的印度紫檀一樣,每天換一張面孔。這么些年過去,他偶爾會回憶往昔,但那個世界已經離他遠去了,他忘卻了大半的故事。他伸手觸摸到了她的臉,皮膚接觸的真實感驚醒了他,他被自己輕佻的舉動嚇了一跳,露出尷尬的笑容:“有點暈血,人有些懵懵的。”

這場見面比之第一次,多了偶然性。他有些羞澀與不自在,這對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極為反常,但他不自知。陽光將道路曬得晃蕩起來,九里香的香氣在空氣中粘稠,他感覺自己正在蕩秋千。他們并肩在水泥的校道上走著。他曾在這所學校復讀一年,他望著遠處低矮的房屋和石墻,那是學校最后一片未經改造的地方。當時,里面除了是學生宿舍,也是學校粉筆生產基地,學生每天都在粉塵滿天中端著飯看著工人曬粉筆。有許多人會闖入這片禁區,只為撿拾粉筆。校警每天都要應付與驅逐這些闖入的少年。他們樂此不疲,互相斗智斗勇。

回憶從陽光的縫隙、從風的流動中緩步而來。他想找幾句話打破這緩慢的沉默,但話到嘴邊,他便啞口無言。母親最討厭的也是他這一點,她伶牙俐齒,說得一口漂亮話,卻生了這么一個笨拙的兒子,心急如焚,數落的口氣也一日比一日重。但是,他大了,擁有了獨立的意志,這三言兩語怎么打發得了他。

他們走到花圃邊,一盆一盆的花,長春花,太陽花,蝴蝶花,鳳仙花,還有蘭花。都是這里常見的花草。他們繼續拐了彎,進入了老師宿舍區,兩排瘦骨嶙峋的椰子樹張著巨大的葉子,給地上留了很多陰影。他不知該撿什么話說,于是胡亂問了幾句。她比他穩重,聽完突兀的問話之后,都會沉吟一會,才慢慢吐字。他并不禮貌,也不懂得拐彎抹角,而是直截了當地詢問,你爸爸是個瘋子?

雖然她的家庭稍微打聽便可知曉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曾試圖隱瞞什么。但這句話還是刺痛了她。她沒有任何遲疑,略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語調,承認了這個事實。她的父親是一名智力障礙者。她目光轉向遠處的紅磚圍墻,想起自己曾想改善家里的生活。她去城里打工,帶著父親和哥哥。他們生活可以自理,下班回來很晚,父親能給她端來熱乎乎的飯。但是好景不長,在一次出門中,父親和哥哥走丟了,她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們找回來。那天,她在那張簡陋的小鐵床上淚如雨下。那是二月里的春天,挺冷,要蓋厚厚的棉被。不久,她將他們倆送回了家。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一輛三輪自行車載客。那年,她不過二十三歲。她遇到過老家的一個朋友。當時朋友匆忙上車,報了地址才問多少錢。她們認出了對方,到目的地后她執意不收錢,朋友還是硬塞給了她。她在天橋下,望著她拎著黑色的提包,走進了公園跳舞的人群中,最終消失不見。她有些心酸,心酸自己的落魄??墒?,她很快又朝前走了,她要努力,避免重蹈覆轍。

半年之后,她回到了塘鎮,在一條街道上安營扎寨。街道有許多灰,揚起來,又落下去,積了厚厚一層。她的鞋走了一天,晚上必定要拿濕毛巾將鞋子擦一遍。黑色,容易沾灰。她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子,對他魯莽的問題有些心痛,他并不是一個體貼入微的人。

他又問一句:“你要來我的茶吧坐坐嗎?開張了?!?/p>

她說:“好啊。”她的目光穿過那堵長出苔蘚的墻。

他們并肩折返,穿過種滿九里香的校道,走出了學校大門。他們在三岔路口分別,他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又回頭,她已經隱沒在街道或破舊或嶄新的樓房之間了。他有些悵然,人生是否可以將就?他是一個固執的人,癡迷于睡覺與玩樂,將這兩樣發揮到極致。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釘上的假鉆早已不再閃耀,他還是繼續戴著,哪怕收到如潮批評也頑強抵抗,他的倔強已成為內心最鋒利的精神。

6.她

父親失蹤了。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臉長年累月的浮腫,和他瘦弱的身體不成比例。在夏天,父親有兩套換洗的衣服,他穿一套,另一套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他的身邊。睡覺也堅決不會壓到。她搜尋著衣柜,這個黃色的布衣柜是她給父親和哥哥買的。里面放著她給父親和哥哥買的衣物,夏天的,秋天的,春天的。這些衣物壓住了她,她感到沉甸甸。她抹了眼淚,走出去,穿行在陰冷的竹林中,踩過一叢又一叢的植物,有刺撲上了她的牛仔褲,可她顧不得了。

最后,她來到了村尾的池塘,看到父親那套衣服,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塊光滑的火山石上,風獵獵而過,也掀不走衣物,上面壓了一塊小石頭。父親,是一個智障。這時,她感到自己體內的瘋狂正突圍而出,她在這空曠的天地間崩潰了。她的哭聲穿梭在樹木、植被之間,枝葉落盡了洋洋灑灑的傷悲。

之后,是放干了池塘的水,父親就躺在淤泥里,穿著他最喜歡的衣服。她強撐著,主持喪葬的一切的事情。趁著間隙,她不斷追溯父親為什么自殺?生活了這么多年,她仍然無法理解父親。他們之間,缺乏溝通,除了日常吃飯瑣事,再也沒有交流。

人在極度傷悲的時候,總會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精神之物。出殯后,她躺在那張老床上,線香與紙錢的灰燼之味飄進來。她想起了他。這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念想,她抓住了它,握在手心,讓寒冷的身體暖起來。

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我爸自殺死了。發完后,她就后悔了,這些事,跟他無關。

他僅僅回了一個字:哦?;蛟S,這鎮上,多一個瘋子或少一個傻子,都無關緊要。

她想到逃離。她是一個四肢健全、頭腦清晰的人,離開對于她來說,是隨時隨地的事。母親,她數年沒見到了。她當然知道母親在哪里,母親能走多遠呢。她盯著手機黯淡的屏幕,想象母親的雙腿,想象母親艱難挪動的樣子,她也在這樣一個被密林環繞的深不可測的村莊,空氣清涼無比,卻是一個無法出走的巨大的牢籠。

喪假一過,她又穿上了白襯衫,回到了鎮上。她的臉上除了熬夜的憔悴,看不出悲喜。她當然也聽見議論,自殺,這種非正常死亡現象總是令人震驚,她能感到自己的心,又多了幾道愈合的傷疤。父親的死,對于她是一種解脫。

她木然地操作著電腦,旁邊的同事偶爾會打量她,試圖找到她悲傷過度的證據。這時,他走進來,輕聲說:“這里交費嗎?”

她一邊說:“交?!币贿吿ь^,他的面孔赫然映入她的眼睛。她心一松,嘴角上揚,笑容掩不住。

他寫了單子,遞過五十塊錢。她接過,打開系統,將十一個數字輸入。

他問,“下班了嗎?”

她說,“還要一會?!?/p>

他說,“行,我轉轉,一會回來接你,帶你去我的水吧看看?!?/p>

這家水吧躲藏在僻靜的巷子里,燈是普通的白熾燈,里面坐了三三兩兩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有人起哄,他出聲制止。他給她調制了一杯不放黑珍珠的奶茶。暖的。她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味道偏淡,適合她此刻的心情。她感到水里正晃動著一個池塘,天空的倒影全部落在里面,變小的父親就住在水底。這幾日,她有些病態,只要看到液體,就會想起父親,以及父親的不幸。不幸讓人記住,而快樂,轉瞬而逝。

他們坐在靠卡通墻的那張桌子,店面不大,基本沒有人,完全靠朋友捧場。但是,他喜歡并享受這種自我做主的感覺。他問,你還好嗎?他語氣凝重,卻沒喊她的名字。而他的名字,陳雙橋,在她的心里飄飄蕩蕩。她終究對他有了深切的好感。

她看上去若無其事,笑著說,下次和朋友來喝茶就來你這里了。到時記得打折。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有時陷入尷尬的沉默,她四處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話題。她的目光望向門外,盯著對面的某處。

只要離開村莊,她便感覺到放松,悲傷自然也被這鎮上司空見慣的景致沖淡了幾分。她的目光所及,是一棟又一棟的房子,是陸陸續續來往的行人。把自己放在熱鬧中,內心才不會感到空寂。雖然她曾經用癲狂的熱情去追逐熱鬧,并為這種熱鬧付出了代價。但是,現在,她又要靠這種熱鬧來拯救。在這點上,她想得很明白。

她看到通往樓頂的臺階,便拿起奶茶,說,我上去看看。他說,行。他正忙著招呼兩名新到的客人。

她走上去,來到了平整的屋頂,她又看到了那條河。這個鎮子,就是一條寬闊的河流,她獨自一人,撐著木筏,在這孤寂的山水間漂流,她是一朵花,靠汲取別人的養分為生。陳雙橋,不過是她順手抓住的肥料。

她往前走了幾步,只要輕輕一跳,她就會落到底下堅硬的地板上,但多半不會死,因為一樓的樓頂太矮了。關于死亡的念頭,她已經不再去想了。假若死亡真的來了,她只會想盡辦法千方百計地救活它,然后狠狠扇它幾巴掌,到底將父親的魂魄藏到了哪里?

父親的死,將她隱藏的暴力傾向激發出來。她還是有那么一點瘋狂的基因。她越來越了解自己。

這里最大的優點是涼快。

她聽到了他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她發現,他的言語開始具備撫慰人心的力量。

就是在這云淡風輕的一天,她將裹挾著狂風巨浪的言語拋向了他。事后,她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她說了有生以來最多的一次話,說得嗓子發疼,還是源源不斷。

他雖沉默寡言,卻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就是這天,她十分確定,他終究會被她捕獲。

7.他

風從江邊吹到了屋頂上,他獨自坐在上面,一邊在樹影婆娑中抽煙,一邊望著對面發呆。月色讓這周圍的一切如夢似幻,他也宛如在夢中。店里的生意并不如他所期許般興旺,他不是做生意的料。這讓他產生了挫敗感。捧場的朋友們大部分都被他免單了,哥們義氣讓他拉不下臉面去賺他們那幾塊錢。

他沮喪,他不會一夜暴富也終將一事無成。和留在這里的青年一樣,他從事不穩定的涂料工,有時會被拉入花天酒地的局。粗鄙不堪的話就在酒精的作用下源源不斷流出。他感到自己穩定的心智正在喪失。除了母親記得他的年齡,不斷地提醒他,他還停留在十八九歲猖狂的年紀。他不想過快地承擔責任,別人結婚,他也要結婚嗎?說真的,他對婚姻有恐懼。

他想起剛剛喪父的她。他對她開始具有好感。他問自己,是否需要一個女人?當然需要。從西安回來后,他便遠離了城市生活。在這個小鎮耗掉了許多時間。他并不意識到,自己年歲漸長。母親在這些年中,也毫無老去的跡象。時間借助不分明的四季,掃出一個靜止的鎮。夏天,就像蒸籠,把他們的皮膚蒸得像饅頭一樣白,再給染上一層可食用色料。地理和氣候,讓他們越來越雷同。

她當然不知道,池塘抽干水的第二天,他偷偷騎車去了事發地。他想親眼目睹這名跳河自殺的人。他在街上見過他,他有些面癱,讓他看上去始終像在微笑。他獨自走著,路過的行人偶爾會看看他。他拿著兩根長棍,可以支撐身體,他本可以扔掉棍子的,可是出于一種保護的本能,這兩根棍子能讓他安心。他一直走到了女兒工作的地方。站在玻璃門口張望,女兒不在。他又折返。

他站在路的對面,那棟破舊的戲院建筑前,瞅著他拎著那兩根木棍,走了好遠。他設想,他和她結婚,他的兄弟們跟他進入村子迎親,智障的岳父就站在那張鋪上紅布的八仙桌邊上,接受別人的指指點點……他無法忍耐?,F在,他死了,他舒然。娶一個老婆陪嫁窮困潦倒的外家,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就可能壓垮他,這或許是他一直不為所動的原因,對后代的遺傳性反而沒有考慮。反倒是原來有些顧慮的母親,越來越操心他娶不到媳婦,目標明確只要是能生養的健康姑娘就好。

他抽完了十根煙,眺望遠處的樹影婆娑,終于下定決心,展露笑容。母親在樓下喊他回去吃晚飯。他將煙蒂一彈,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下去。

母親的腿在休養幾個月后,除了不能做過于激烈的運動,比如奔跑,挑重物,走路還有點拐,基本和常人無異了。她又事事操心起來。

或許是孤兒寡母的日子過久了,讓她染上了神經質的毛病,總是覺得老大不小的兒子娶上老婆一切就安好了。自己也能在人前笑逐顏開說得上話了。母親聰明,話語之間能將自卑掩飾得完好無缺,讓街坊鄰居覺得,就算家里少了一個男人,這個家還是維護得有模有樣。母親深知,人情社會,必須將弱點掩藏,才能避免被攻擊。

他雖然年過三十,卻并未在社會歷練多久,卻不老練精到,說話直來直往。飯桌上,他總是忍不住反駁母親,將在學校里學的一套一套理論搬出來,年深日久,他居然還能過目不忘,著實讓他自己感到訝異。之后,他便知道記憶從何而來,他坐在梯子上,給墻壁刷白色的涂料時,會回想在學校的時光。和現在一樣,他還無法完全自食其力,時不時需要母親資助。母親太聰明,太會安排一切,讓他隱藏的才能毫無發揮之處,他也就心安理得地這樣生活。

這時飯桌上的母親突然換了一種口氣,旁敲側擊地問起他和她的事情。這段時間,他抽煙太猛,咳嗽久治未好。他用一陣咳嗽回答了母親。母親打了一碗湯給他,不再過問他的感情生活,轉而數落他跟著村里的青年學壞。他也覺得,自己確實抽得太兇,把肺抽虛了。緩過來后,他把湯喝掉了。不耐煩地說,不要老是問。

飯桌上,只適合談論輕松有趣的話題。

他快速吃完飯,將碗筷一放,就出去了。清風順著兩邊的行道樹吹過來,有一絲涼爽,頓時讓他耳聰目明。他來到了專營店,望進去,她不在。他給她打了電話,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聯系她。

之后,他們的聯系越來越頻繁。他經常騎著摩托車,進入藤蔓滋生的村道,在層層疊疊的秘影中,用呼嘯的車聲打碎了黑暗,在稀疏的村落燈火中將她接到了鎮上,在風景秀美的河岸邊,在簡陋的臨街茶館,在煙霧繚繞的麻將包廂……

他們會繞著重要的幾條街區,轉上幾圈。他的話還是很少,大部分都是她在說。她說自己的工作,談自己如何上進,她表揚自己滴水不漏。偶爾也會說一說互相認識的朋友,評價他們的品行和婚戀,卻再也絕口不提自己的家。

而他,被她的談話興致所吸引,偶爾也會聊上幾句自己讀書時候的事。

有一天,他和她在傍晚經過機關大道,他又看了看那家快餐店,見到十來歲的初戀穿了一條淡藍色的裙子背對著他,和坐著的食客收賬。他突然感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惆悵。時間就在他面前,劃動雙槳,慢慢地沿著透明的水流遠去,而他,不曾揮手說聲再見,因為,后會無期。

8.她

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要小心翼翼將靈魂收起,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在森林的罅隙中,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里。她不能吐露真言,她將內心的話語隨靈魂一并寄去了未知的遠方。這樣,她可以安安心心為欲望而奮斗。

她曾經理想的生活,是遇到一個她愿意為之洗衣做飯的男子?,F在,她遇到他。她不再問自己這個問題了。人生是一場將就,并不存在那么多的情情愛愛。除了固定的住房,物質達到她的目標,有關精神上的一切都可以打折。

出頭之日扎根在她的身體,她提供養分,無時無刻不為它服務。有時,她會在幻覺中舉起刀,將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看到一邊裝著生活的村莊,一邊裝著她設想的未來。

這日中午下班后,她不像往常在店里休息。她從錢包拿了五塊錢,去了她和他第一次見面的二樓水吧。中午,整個水吧空蕩蕩的,玄關那里將那桌永遠在賭的客人與她隔開了。她要了一杯熱茶,坐在窗前,眺望外面的世界。那天,電話鈴響之后,她知道,她終于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點位置,她贏了。

窗外的景色,除多了新的建筑物之外,和十五年前一樣。她看到十五年前的自己,穿著黑色的休閑褲和白襯衫,頭發剪得很短,正騎著一輛二十六寸的藍色自行車飛速經過這條街。她看到夜晚,她和其他的女孩們,蹲在大門緊閉的郵政大樓前,百無聊賴地,為了度過這漫漫長夜而絞盡腦汁。

她盤腿而坐,轉頭去看那杯晶瑩剔透的茶水,茶葉在水里慢慢舒展,張開了翅膀。她攪拌了幾下,為自己的了若指掌與如愿以償露出了微笑。

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去墳地,把墳頭上面蔓延的野草砍掉,撒上幾筐新土。她知道,以后她走了,這墓也就荒掉了。他來她家時,她把鋤頭遞給他,叫他幫工一次。他雖然有些遲疑,還是跟她去了。不是清明時節,去墓地總讓人覺得不吉利。

她一只腳踩在石頭壘起的土堆上,用彎刀將雜草割掉。他禁不住問:“這樣踩上去好嗎?”

她說:“沒關系,反正人是睡在棺材里,踩不到的。”

他不再言語。卻始終不肯將腳踩上去,只是幫忙將周邊的小木麻黃樹砍斷,能拔掉就拔掉。她旁觀他的一舉一動,覺得他真固執。

這片野林子,是她童年最愛的地方,當年堂哥就是在這里犯了精神分裂,追著眾人猛打,她站在旁邊,卻看得樂呵呵。四五年前,堂哥的躁郁和妄想又犯了,將整個村落吵得雞犬不寧,被長輩花了三千塊找派出所的人抓進了精神病院。她躺在床上,聽警笛長鳴,想,還好父親和哥哥不是精神病。她運用想象,在變熱的三月,在掃墓的時候,鋪上一塊適當的桌布或野餐用的攤子,搭配一些食物,度過不需要耗費任何腦力的一天。至今,她都還沒真正實現這個愿望。她利用想象,去抵御現實,避免被侵犯。

她突然說:“我欠你的,終有一天要還你?!?/p>

他一怔,問:“欠什么?”

她從墳頭下來,說,掃墓。她知道,還沒結婚,也不是掃墓季節,一個男人能去女方家的墓地幫忙,尤其是在某些方面保守得近乎偏執的此地,實屬不易。

他們帶著一身的泥和沾滿褲腿的黑刺回到了村里,在水龍頭下清洗之后,就去了鎮上。他騎車,問坐在后面的她:“你哥呢,怎么沒見到人了?”

她裝作沒聽到。

她第二次,來到了他開的水吧。他打開卷簾門,等待上升到可以彎腰進去的高度,他鉆了進去,她也跟著鉆了進去,坐到了椅子上,盯著門慢慢升到了頂端。最初的新鮮勁過后,他對水吧經營再也提不起興趣,過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生活。

店里還有一些飲料。她問了儲藏的地方,就自己進了柜臺,拿了兩杯可樂,打開易拉環,將其中一杯遞給了他。他們就在那里坐到了傍晚。她的斗志也是在那天喪失的。那時,離他們的婚事已不足兩個月時間。而他們還未知。

兩個月后,她穿了一件一字肩的蕾絲邊紅婚紗,脖子上戴了一條十二三克的金項鏈,項鏈是她用微薄的積蓄自己買的,站在蓋好不久的房子前,層挑很高,明亮的陽光傾巢而入,她半是自嘲半是勝利地嘴角上揚,在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聲中,木然地完成了所有的儀式。

她服從主流,如愿成為了勝利者。她將黑暗之處的痛恨拋回了村莊,那間陰森孕育了幾代人痛苦的破屋。陰冷的火山石被夏季的暴雨穿透,落到屋里的泥地上,卻再也跟她無關。哥哥在兩個月前走丟了,爺爺以年邁之軀,簡單操辦了她的婚事,她不再貪婪地對待食物,而是慢條斯理地細品慢嘗,她不會餓了。她與這世間,兩不相欠。

他們在彼此的小算計中,于陽光普照的今日,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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