韁繩（組詩）

楊進富

韁繩

在小鎮下車，已是傍晚

一條柏油路，像

高峰村拋出的一根韁繩

把我牽了回來

村子很靜，沒聽到狗吠和牛哞

我是一只落單的倦鳥

在沿冷硬彎曲的水泥道，歸林

竹林掩映的一個窗口

被昏黃的燈火點亮

那是留守的母親

一個人在看《楊門女將》

給我開門時，母親情緒激蕩

我突然想起能征慣戰的佘太君

只是母親手里，沒有龍頭拐

還是那么年輕

好多年沒喝古井水了

所幸古井還在，只是井沿長滿青苔

不知，是不是從袁枚

那首《苔》詩里逃跑出來的調皮蛋

古井沉默，此時

井旁站立的一株桃樹沉默

落入井底的一枚枯葉

布滿人間的皺褶和惆悵

這株1966年出土的桃樹

喝井水長大，反復地逃出又逃回

還沒來得及開花，就要老了

古井里的水，還是那么年輕

叛徒

這些年，愈來愈覺得

我是個值得批斗的叛徒

從18歲那年放下父親給我的牛鞭

就開始了背叛。背叛高峰村

背叛坡坡地、背叛古井水

和那條小河，還有鐮刀、犁耙

背叛父母的期待和親鄰的關愛

用18歲的叛逆，逃往山西、廣東

飲異鄉水，踩異鄉路

看異鄉的天空，聽異鄉的鳥鳴

陪異鄉的陌生人說陌生的話

把高峰村帶出的血汗

拋灑在異域的土地

看著它們換回的一疊鈔票

嘲笑、責備故鄉的猥瑣和貧窮

直到傷痕累累一身疲憊

才會想起回高峰村

而她，總是那么寬厚地收留我

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叛徒的可憐

他們不批判我這個兩面派

我就常自己批判自己

抽出

那些芽孢

又從杏樹僵硬的枝丫上抽出來

在春光里奔跑一陣之后

凋零。落地為泥

而杏樹，依然站立原地

等待它下一年的回歸

這多像我

從母親的炊煙里抽出來

四處闖蕩

而后，再回來

那座農院杏樹一樣

依然原地等待

而母親的炊煙，已飄盡

我沒有杏花那么幸運

候鳥

我看見，去年秋天飛離的那些鳥

又飛回了高峰村

在那片濕地啄食鄉愁

這是它們曾經逃離的故園

現在，它們的飛回

一定背棄了另一個遙遠的故鄉

我同情它們的命運

即使在季候的輪子上活命

也從不會忘記曾經背棄的故鄉

這是一種高尚的品德

像那些背起行李

一步三回頭，背棄高峰村的人

像一株草，栽進生活的一角

曾經走過的日子里

那些喜，那些悲，那些痛，那些恨

都已落地為泥

或者成為記憶里的吉光片羽

紅燈籠熄滅

光陰又為你攤開一段征程

誰在前面誘惑，誰又在身后催逼

鐵軌安靜地平躺著，伸向遠方

你不得不把自己送上去

像一株草一樣，栽進社會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