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天擦黑,一只大鳥跌落在村西頭的屋脊上。
秋已深,風涼,但月圓透亮,村子里一片清輝。最先發現大鳥的是大倉家的花狗,花狗對天狂吠,引得村莊所有的狗炸窩般地嘶嚎。
村子好久沒有這樣熱鬧了,人煙太少,熱鬧不起來,能鬧出響動的只有狗了。村子里狗比人多,關閉的門比洞開的門多。
大倉提著扁擔出門,門前已圍了一圈子狗,本來還有幾分膽怯,看著狗一盞盞綠幽幽的眼睛,心突然有了踏實感。抬頭望屋脊,他看到了一只大鳥黑糊糊的影子,獨自立在月光下。
月光好亮,大鳥的姿式看得清楚,它單腿獨立,頭窩在翅膀里。大鳥是黑色的,比來臨的夜色更黑,大倉的心怔了怔。
大倉揚了揚扁擔,扁擔擾亂了月輝,月光顫了顫。狗們向后退了幾步,仍是狂吠。大鳥沒當回事,似乎頭藏得更深了。大倉不甘心,猛地悶悶地“嗷”了一聲,大鳥陡自有了回應,撲撲翅膀,踉蹌了幾步,“嘎嘎”地雜亂無章地叫著,差點滑下房頂。大鳥不在乎狗吠,卻怕人的叫聲。“人是最可怕的動物”,大倉想到了動畫片上的一句對白。
天空中有鳥飛過,向南,丟下一串串歡快或凄厲的叫聲。大鳥回答,卻被群狗的狂叫聲覆蓋了。
大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從鍋里狠狠地挖了一大碗剩飯拋在了門前,狗聲平息下來,村莊又歸于沉寂。
夜里應是下霜的,大倉縮在被窩里,一陣陣寒意襲來,睡不安生。他仄著耳朵聽屋頂上的動靜。大鳥也沒睡著,換腿的聲音,回應空中過鳥的“嘎嘎”聲,就沒停過。
大倉七十多歲,一人過日子,兒孫們鳥樣飛出了,偶爾回來,也是蜻蜓點水。村子里像他的人有幾個,掰掰指頭數過來,百十來戶人家的村子,也就剩這幾個人。關門的關門,閉戶的閉戶,倒是留下了一群狗,狗戀家不挪窩。
剛瞇了會兒眼,天就麻麻亮了,平息了大半夜的狗吠,竟更猛烈密集了。大倉披衣下床,推開虛掩的門,狂吠的狗眼睛血紅。大倉忙抬頭看屋頂,竟有兩只大鳥交頸呢喃。
霜在屋頂上發白,冷形成了氣候。鳥大倉認識,兩只黑天鵝,長得俊俏。
一只黑天鵝顯然受傷了,瑟瑟發抖,另一只黑天鵝精神,卻滿身的悲愴、焦急。兩只黑天鵝相互依偎,一縷縷熱氣從它們的頭頂升起,如淡淡的炊煙。大倉似乎聽懂了它們的對話——一只對另一只說,我陪你。另一只說,走吧,我飛不動了。它們臉頰貼著臉頰,翅膀打開相互摩擦。
狗們還在狂吠,大倉瘋了般操起扁擔,向狗群舞去,最先挨打的是花狗,花狗是大倉養大的,和大倉親。狗們群散,只有花狗可憐巴巴地搖著尾巴,圍著大倉轉,但也默然無聲。
村莊再次靜了下來,大倉從家中拿來麥子和玉米,一把把向屋頂撒去,屋子高,麥和玉米落了一地,還是有不少撒在了坡面的屋頂上。喘口氣間,屋面上來了不少鳥,嘰嘰咕咕地搶食,這些鳥都是老住戶了。兩只黑天鵝先是羞羞答答的,不久也揀食起來,一只吃力些,另一只在一側,輕輕叫,似乎在鼓勵、勸說。
大倉眼一熱,自言自語:能吃食,就有救。
受傷的大鳥,“嘎嘎”低吟,另一只兀自向空中飛去,一會又飛了回來,匆匆把嘴向受傷的大鳥伸了過去,水一粒粒順著黑天鵝嘴落下,太陽出來了,霜開始融化。
大倉索性搬了把椅子,守在太陽升高的大門前,看狗,也看大鳥,過段時間再大把大把地把麥子和玉米撒向屋頂。屋頂成了鳥的世界,估計十里八里的鳥都來了。
還是有一陣陣南飛的鳥從屋頂滑過,篩下影子和叫聲,兩只黑天鵝也回應,溫和多了。
到了晚上,大倉敞著門,堂屋的燈點得亮亮的,卻難得地睡得熟,屋頂上沒有動靜,兩只大鳥也睡熟了。大倉做了個夢,兒孫們都回來了。
早晨,陽光喚醒了大倉,暖暖和和的。大倉捧了麥子和玉米出門,剛撒上兩把,大鳥突然振翅,一只穩健,一只趔趄,扶搖著向空中飛去,轉了圈又低飛,幾乎貼著大倉的頭皮,扇動的翅膀,有溫度,吹得大倉老眼盈淚。恰好有陣鳥飛來,穩健攜著趔趄,兩只黑天鵝加入隊列,“嘎嘎”的叫聲此起彼伏,擊得大倉的腳下塵土四起。
群狗又大聲地狂吠起來。大倉把捧著的麥子和玉米,全部撒上屋頂,一批批鳥又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