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鴻彬


1978年12月24日那個黑黢黢的夜晚,嚴俊昌和嚴宏昌等18位小崗人按下紅手印,開啟了中國農村改革的進程。40年來,嚴宏昌的命運始終和改革共成長。
一
當年小崗20來戶人家,主要由嚴姓與關姓兩個姓氏構成——韓姓只有一戶。嚴姓又由不同宗的兩支構成,具體到我們這一支,父親告訴我,我們這個“嚴”世居于此,祖上七輩單傳,直到我老太太(鳳陽人的稱謂,即太爺爺)這一代人丁才開始興旺,生了3個兒子。其中老二這一支尤其發達,有5個兒子,我父親嚴家太是第五子;俊昌的父親嚴家齊是第三子。我和俊昌是堂兄弟。
小崗另一支嚴姓從西邊的小嚴隊遷移而來,而關姓同樣世居于此。
我和共和國同齡,1949年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公歷1949年10月30日)出生在小崗。和兒時的很多伙伴比,我很幸運,因為上學了。我能去上學,是因為父親嚴家太心里憋著一股氣。父親是文盲,我5歲那年,遇到好年成,秋收后,家里余糧比往年稍多,村上的干部希望父親多交一些公糧,幫干部的那部分也給交了。父親沒有答應。干部當著他的面寫了一封信,讓他去找鄉里的領導。父親很珍貴地藏好這封信,以為是寶物,去鄉里找到書記。書記看過就笑了,問父親:“你交了公糧沒有?”接著給他念了這封信:“嚴家太自私自利,不交公糧,要嚴肅處理……”這件事讓父親憋屈萬分,差點吐了血。他決定,砸鍋賣鐵吃不成飯,也要讓我念書。讀完初中,我還想念,父親就讓我再念高中。
在小溪河高中一年級讀了一學期,家中實在太窮了,沒有飯吃,再也讀不下去了,只好出去討飯。我很不甘心就這么輟學了,打背包時,把課本打在里面,想路上有時間再學習。一路往江南乞討,到浙江桐鄉時,正值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我們被當地巡邏隊關了起來。第二天,我們被轉送到上海南翔災民站。在那里,工作人員打開我的背包,發現背包里全是中學課本,情不自禁地嚷道:“看看,這是學生,連學生都來討飯了。”一位女工作人員當即流下了眼淚,我自己實在忍不住,大哭起來。太憋屈人了!
我是1969年底結婚的,妻子段永霞是同縣板橋公社的人。我們是自由戀愛的,她比我大兩歲,覺得我有文化,很喜歡我。第二年農歷十一月二十五,我們家老大德鳳出世,可家里沒有糧食吃了。過完年,農歷二月初二,我們兩口子決定帶著孩子去要飯。兩邊家庭都不太放心,我們畢竟是剛結婚一年多的小夫妻,還帶著孩子。我媽就讓我妹妹跟上了我,岳母與內弟也與我們同行。這樣,5個大人帶著出生兩個多月的孩子,買了站臺票進到車站,一路風塵到了懷遠縣。
到了一個村子,我找到了一間牛棚,想湊合著住下,看牛人卻不允許,他叫來了生產隊長。隊長看我們實在太窮了,動了惻隱之心,讓3個女的帶著孩子住進了他家,兩個男的住牛棚。連續4天,都是她們女的出去要飯,岳母把要來的饃送到牛棚讓我吃。我老是想著,我是一個有文化的男人,不該去要飯。所以,一直躲在牛棚里。第5天,段永霞一手拿著饃,一手托著粥,進了牛棚,我躺在牛吃的草上沒有起身。她問:“吃了嗎?”我仍然躺著,舉起胳膊用手指指牛棚上的梁。幾天的饃完整地吊在梁上,因為下雨全霉了。段永霞氣得大吼起來。那些饃我原本舍不得吃,想留下來,帶回家和大家共享的。結果,都霉掉了。我很懊悔沒有及時晾曬它們,但嘴上卻不服氣。也許是讀了書的原因,我身上有了一種虛妄的“尊嚴”,無法心安理得地要飯。
妻子的憤怒與爭吵引來了當地的村民。當時大家對我們有些不滿:“你們都窮得出來要飯了,還吵什么?”永霞指著我解釋:“我是生氣他,一個初中畢業生竟然也窮得要出來討飯……”雖然永霞沒有文化,但她的解釋也讓懷遠人唏噓。村民們于是問我,愿不愿意去跟他們一道挖塘?一項只管吃飯卻沒有工錢的工作。“只要不要飯,干什么都可以。”我當然樂意。不料,這竟是一個轉折。挖完塘,當地人又問我可愿意去挖藕?挖一斤1分錢。挖藕是一項技術活,它需要用腳從水底找到藕,水深時要用腳從淤泥里將它勾出來。最深的時候,水面齊胸,稍稍掌握不好平衡,就可能整個身體倒進水中。在小溪河中學讀書時,我曾經給同學家挖過藕。
挖塘挖藕,整天在泥里拱。看我能吃苦,干活實在,有人又幫我找到了修鐵路挖土方的活。如此反復3年,我很幸運地進了建筑隊,開始在鐵路各車站建房子。這是完全與小崗生計不同的地方,建筑隊里的小工每天工錢有1元錢,一個月不休息,能有30元,比干農活高多了。而技術工,三級是每天1.61元,四級是2.02元,五級甚至達到3.27元。40多年了,這些標準我依然記著。我從小工干起,幾年下來,干到了五級工。看圖紙、做預算、進行簡單的設計,我都學會了,后來就成為鳳陽縣里的一個小包工頭。我當小包工頭,派活采用的是承包制,一天就那些活,你保質保量地干完,就可以提前下工,所有人都有工作熱情和效率。到了1977年,我最高時一個月曾往家里拿過200塊錢。當時黑市大米的價格2—3角一斤,我和永霞都很高興,肉埋在碗底下吃。
鳳陽是“三靠縣”,當時的情況是,農村秋收后,自家的糧食能夠讓農民撐到年底,政府的救濟也基本從來年的元月開始提供。但這個“基本原則”對于小崗不合適,這里太窮,基本上每年11月一入冬,政府就必須提供救濟糧,持續至次年的夏收季節。每家農戶有一個“糧本”,粗糧細糧一起,每人每天供應8兩。不只小崗村,凡持有糧本的農民,慣例是貸點款也借點錢,買回一部分的供應糧,先賣掉,然后才去買糧本上還剩下的另一部分指標糧。因為糧本上的救濟糧食每斤價格為7—8分錢,是平價,若把這些糧食拿到黑市上交易,每斤能賣到2—4角錢。這其間的差價既可以還掉貸款與借款,在買回剩下糧食的同時,還稍有盈余。這個賬,大家都會算。
但農民先期購買那一部分糧食的錢從哪來呢?
首先是干農活掙工分錢。七八歲的小男孩,如果給村里放牛,差不多每天可算2個工分。40多年前,小崗一個人一天的滿工分是10分,好年成大約可折算成7—8分錢,差的時候就只有5分錢。放牛的孩子折下來,能夠每天收獲1分多錢。現在你聽了,也許是笑話,可當時這就是不可忽視的一筆收入。所以,跟我年齡差不多的村里人,多數都是文盲,在當時,一天掙1分錢也不少啊。
當然僅靠工分掙的錢,并不能保證社員買回救濟糧。政府政策的配套方式是,在11月發放救濟糧的同時,配有生活救助款與貸款,從公社一級開始分解給大隊、小隊。一般情況下,生活救助款大約3—5元,貸款則稍多,約7—8元。但這兩項分解完成后的指標,每個村都不超過三分之一。兩項相加,結果每村仍有接近一半人還是缺乏基本的經濟來源。討飯,更準確地說是要錢,就成為獲得存活機會的重要條件。討飯和在集體干生產相比,討飯收益顯然高于工分。
救助款與貸款下來后,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分到的,也不會平均分配。隊干部有獲得各種款項,特別是生活救助款優先權。救助款是白給的,不要還的,人人想爭。得到的大多數是干部。理由很簡單,干部要督促農民干活,責任重大。同時,干部的確也都是窮人,給些救助,沒有錯。為什么二十來戶的小崗,差不多每家都當過生產隊的干部,就是分救助這些優先權經過長期博弈而均衡后的結果。道理很簡單,不能什么好事都讓你一個人獨占。
和父親在一起生活時,我無須考慮這些事情,一切都有他去應對。但結了婚,分家單過,所有的問題必須自己扛了。我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弟弟也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父母的壓力很大。作為長子,有些問題,我必須分擔,在外面當小包工頭,也要不時接濟他們。
生產隊原則上要求每個勞動力都要在隊里干活,在外面干,每個月需要向生產隊交15塊錢,買工分。隊里也需要有人交錢,隊長要搞一些公共開支,像免不掉的一些吃吃喝喝。這筆錢是隊里重要的財政收入。我是1978年上半年回來的。為什么回來?是因為蹲點干部反映,說我是“黑包工”,老是在外面干活,有“走資本主義道路”嫌疑,所以生產隊要我回來。我不愿意。于是,生產隊就要我每月交45元,我愿意交,還是不回來。生產隊最后要我每月交100元,那我怎么交得出來,只好回來。小崗人見我在外面干的不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希望我來當干部,把他們帶出饑餓的境地。我原先沒有干過多少天的農活,不懂農業生產,加上村里那么多人都當過生產隊的干部,都沒有干好,我又不是龍,能干好嗎?所以我不愿意干。最后村里年長一點的關庭珠,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讓我們每天喝上兩頓菜稀飯,我就滿足了。”我頓時鼻子一酸,淚就落下來了。我想,鄉親們要求不高,還沒有說要吃三頓飯啊!就這樣,我心一橫就同意了。后來卻只讓我當了副隊長。到了11月24日夜晚,在嚴立華家,我起草了契約,大家按了紅手印,把地分了。
關于分地的事情,我和嚴俊昌、嚴立學等人早就悄悄搗鼓了。正式寫契約,按手印是1978年11月24日夜晚。當時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是幾月幾號。第三天上午,我到小溪河鎮上趕集,在商店里看到掛在墻上的日歷本上顯示的日期是11月26日,心里一劃拉,記下了我們做的這件“砍頭大事”是11月24日夜晚。
二
地分了,我就在家干農活。小崗人少地多,我家分到的地和開荒地在一起,有30多畝,孩子都小,就我和段永霞兩個勞動力,忙得很。我家是3間茅草房,那時是4個孩子,段永霞早就盤算著把它建成瓦房。我前些年在外面當包工頭,掙下了3000多塊錢。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少的錢,足夠蓋三間瓦房了。但1979年秋天,莊稼還沒有收,我父親去世了。我家兄弟4個,只有我一個人結婚了,兩個大的弟弟都到結婚年齡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小弟弟才10來歲,所有費用只能由我來承擔。下人對上人,這是應該的。
嚴宏昌很詳細地給我計算了這次喪事的花費:壽材、壽衣之外,到黑市購買糧食是最大一筆開支,而制作大幡與出殯每人頭扎的白布,不但要錢,還要布票。嚴宏昌借的布票,直至布票取消時也沒有還完。農村的喪事,是基本上收不到禮金錢的,稍好的是來客給五毛或一塊錢,一般則由來賓自己帶來“紙錢”燒掉了事。而喪家卻要開流水席來招待客人。他當時的排場震動鳳陽東鄉。包括嚴俊昌在內的他們這一支嚴姓,全部停下手里的事情,給嚴宏昌家幫忙料理后事。結果,嚴宏昌掙的3000多塊錢全用完了。
辦完隆重的葬禮后,嚴宏昌卻沒有錢為父親辦“五七”了。村里家家都窮得叮當響,自然是借不到錢,1979年的豐收季節還沒有到來。家里值錢的有一頭小豬,大約70多斤,還有的就是嚴宏昌的一塊上海牌手表,只有這兩樣可以賣掉湊錢。最后,一位遠房親戚借了錢給他,“五七”總算辦了下來。豬和手表都沒有賣,但準備蓋房子的錢卻用完了。事后,嚴宏昌很后悔,不是為父親喪事花錢,而是為什么托人買這塊全鋼防震的上海牌手表?如果不花125塊錢買這塊表,用這筆錢去買幾頭小豬,來年不是能夠賺上一筆嗎?買了一塊表,錢就“死”在這塊表上了。擔任包工頭經歷,讓他早已有了投資意識。
又過了5年,嚴宏昌家靠農業生產創造的積蓄已經超過1萬元,當時物價已經漲了不少,但1萬元蓋3間瓦房還是能夠蓋得起來的。可這時,嚴宏昌卻有了意外之舉。1984年秋收完畢,嚴宏昌向段永霞要了3000元錢,說要去買收割機。在村里人看來,他這筆錢純粹是出去瞎折騰,但嚴宏昌卻告訴我:“吃飯的問題已經解決,農村出現了賣糧難,我從廣播里聽到江、浙、閩農村大力發展商品經濟,我要去外地看看他們是怎么干的。”
沒有目的地,我就是跑一些有名的小鎮,以便開眼界。在福建的一個小旅館,我從電視上看到有中央領導人視察浙江溫州瑞安塘下鎮,第二天就趕到那里。我驚奇地發現,這里人家家都有14寸的黑白電視機,有的還有彩電。更讓我驚訝的是農民竟然抽3塊錢一包的阿詩瑪、貴煙,而在鳳陽是當上縣里的官,才可能抽“紅三環”——0.83元一包,帶加長過濾嘴的香煙。在安徽2分錢一包的火柴,在這里要賣3分半。我掏出1塊錢買一包火柴,結果等了半天對方只找給9角錢,詢問起來,小店的店主說:“我們這里不用分幣了,要不你買3包或者買30包。”
我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觀光與獵奇,真正打動我的也不是電視機和農民抽如此昂貴的香煙,而是瑞安農民幾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小工廠。我在一位叫張順賢的農民家吃了頓飯,說起自己的收入,在家里搞塑料制品生產的張順賢實打實地告訴我:“我的收入在這里算一般,大約每年能掙70來萬元。”我在小崗差不多算得上“首富”了,聽到這話,腦袋嗡嗡響。70萬,這是什么樣的概念?是小崗人一年總收入的幾倍啊?現在我跟你說這些,心里還糾結萬分。這種差距一直讓我揪心,改革開放30周年時,也就是2008年,我特意關注了一下,17萬人口的塘下鎮年財政收入10.98億元,73萬人口的鳳陽縣年財政收入僅5.01億元。不能比啊!
在瑞安鄉下,我看見掛著安徽、山東、山西、河南、江西等省車牌的大卡車,排著隊開來。這些車都是來拉化纖袋的。這里家家戶戶開制品廠,將塑料顆粒加工成膜,再做成編織袋。一個袋子交給集體時是2毛錢,但是向外省賣的時候漲到了八九毛錢。需求量很大,提不到貨的人就住旅社,有的住上半個月都不一定拉到貨。我暗暗思忖,我們小崗要做這個,不用說賣給外省,只要賣給鳳陽縣化肥廠、磷肥廠就有得賺了。根據張順賢家的機器設備情況,我進行了初步預算:機器成本、原料購買與請師傅加工,6萬元就能搞定,小崗人要是一起湊,是能干起來的。這真是一個掙大錢的機會!接下來的行程,目的已經明確。
三
回到小崗,嚴宏昌把村里重要的人物請到家里,敘述自己的見聞與夢想。可是,他的故事的真實性卻深受村民們的質疑:“你說他們家家都有電視機,那得要有多少工廠生產?你說那里抽3塊錢一包的阿詩瑪、貴煙,可是市場上哪有這么貴的煙賣啊!”村民們菜也吃了,酒也喝了,結果卻不妙,沒人相信嚴宏昌說的能賺大錢的編織袋生意。隊長嚴俊昌更是斬釘截鐵:“農民的錢只能從地里出,要搞你自己搞,我們不搞。”現在說起這事,嚴俊昌記不得具體細節,但他記得當時嚴宏昌搞這個東西賺了不少錢。對這事更惱火的是段永霞,當時家里又添新人,小五子嚴德錦已經4歲,5個孩子擠在茅草屋里已經轉不開身,他們夫妻倆只能在土墻上挖出兩個洞,搭個小閣樓住。建房子才是她最大的心愿,生產編織袋,建房子的錢又不知什么時候才攢得齊。夫妻的爭吵逐步升級,但依然改變不了嚴宏昌。
沒有人愿意合作,最后嚴宏昌只好自己花了1萬元,買了兩個塑料再生機器自己干。家里房子太小,他租用了嚴立華家的房子放機器設備。22天下來,他收回了投資成本,6個月就賺了幾萬元。這時村里有人找嚴宏昌談話,說他搞資本主義,拖了一年多,愣把動力線給撤掉了。
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全國糧食價格又開始上漲,種糧大戶開始出現。嚴宏昌又發現了一個新商機,他看到很多農民把賣糧食的余錢花在蓋瓦房上。他想,辦個磚窯廠一定能掙錢!為此,嚴宏昌特意請來了江蘇鎮江的窯師,鑒定小崗的高嶺土能否做磚。答案令他非常滿意。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項目又泡湯了。
“20世紀90年代,心發慌啊。”原來江浙一帶很一般的農村都超過了小崗,特別是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億元村,如華西村、大邱莊等,讓嚴宏昌和小崗村的干部、村民每天都有被甩在后面的落寞感和致富的緊迫感。倔強的嚴宏昌在1993年成立了小崗村農業實業總公司,希望引進項目辦企業,壯大集體經濟。在公司運作下,十幾個帶有“小崗村”名字的公司先后成立,像工藝被廠、電子儀表廠、面粉廠、摩托車鏡子廠、銅線廠等,但是最終因種種緣故夭折。
現在回憶起那個時期,嚴宏昌認為:首先是小崗人的素質不高,需要提高。其次,村里的基礎設施不行,應該把村里的水電、通信、道路搞上去,改變投資環境,才能有條件招商引資。
在他看來,農業需要搞規模化,生產卻不一定要大家集中起來做。
“唉,那時我的心里真是不快活啊!”嚴宏昌重重地嘆出一口氣,指著地里泛黃的水稻說:“以稻子為例,我們可以在市場上看哪個品種的稻子價格好,品質高,我們各家各戶就用這種種子。大批量地打入市場,無形中就增加了大家的收入。要是把這些優質稻再加工成大米出售,形成優質品牌,價錢能翻幾倍。你看,我們自己生產的花生、大豆被福建、廣東人買了去,做成花生糖、豆奶粉,價格翻了幾倍甚至十幾倍,又回賣給小崗村。我們的資源就這樣白白地送給別人賺了大錢,我們汗流浹背卻拿了小錢。”說到這,他一臉茫然:“我是大包干的發起人,村子窮,心里不舒服。無工不富,小崗村要發展還是要走工業致富的路子。”直到今天,嚴宏昌依然念念不忘他的工廠夢想,常常顯出壯志未酬的無奈。
四
嚴宏昌的塑編廠雖然夭折,但這個工業項目卻讓他掙了一筆錢。1989年,嚴家終于可以實施建房的夢想。當時鳳陽農村建房一般是由茅草房到瓦房,而搞過建筑的嚴宏昌建的卻是鋼混結構的樓房,一排六間,打下的是三層的基礎。擁有自己稱心如意的房子往往是中國人終其一生的追求,在農村,建房更是農民最大的成就感來源。不少小崗人都說嚴宏昌的房子風水好,關于這一點我曾問他請誰看的風水,他的解釋頗有幾分狡黠:“我這個房子的風水,還是萬里給看的呢!”嚴宏昌的新房建在原先那3間茅草房的東面,當年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萬里來小崗視察,曾指著這塊地希望他能蓋上大房子,這就是萬里看風水之解釋的事實基礎。嚴家房子一樓西墻很長一段時間曾有兩個伸出去的鋼筋彎鉤,嚴宏昌曾告訴記者說,這是希望未來能夠將他家過去的房子也一并連起來。
嚴宏昌真正自豪的不是風水,也不是這個鋼混結構房屋的規模及其領先性,而是這個房子曾經接待過江澤民總書記。1998年9月22日,江澤民總書記來到小崗村視察,參觀過大包干20周年紀念展覽室、圖書閱覽室、農民文化科技學校后,來到了嚴宏昌家,參觀了他的房子。在嚴宏昌家的院子里,江總書記和健在的大包干帶頭人們進行了座談。他語重心長地說:“我過去雖然沒有來過小崗,但我一直很關注小崗,因為鄧小平同志開創和領導的改革開放事業,首先是在農村開花結果的,而小崗村又是率先進行農村改革的。家庭承包經營這一政策,要長期堅持下去,是不會改變的!這不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也是中央集體研究決策的。”江澤民接著說:“中央的土地承包政策是非常明確的,就是承包期再延長30年不變,而且30年以后也沒有必要再變。”最后,時任中共安徽省委書記、省長回良玉提議:“請總書記同當年參與‘大包干的農民們合影。”江澤民欣然同意,并詼諧地說:“好啊,不勝榮幸。”今天在嚴宏昌以及其他大包干帶頭人的家,我們還可以看到那張合影。
建了兩年的第一層樓,共花去6萬多塊錢。一家人在里面住很寬敞,而后來孩子大了,結婚住房要增加,就再接著蓋了第二層、第三層。因為樓梯等事先已經預留了。現在,小崗人家大多數是二層樓房,而嚴宏昌家卻是三層樓房。這三層樓前后蓋了近10年,但當年的基礎一點沒動。當然,這些樓房現在分給了老大嚴余山和老二嚴德寶。嚴宏昌自己住在后面新蓋的三間平房里。擁有大房子是小崗人40年的一貫追求,在嚴宏昌家,更顯著一些。
嚴宏昌家新房建成的第二年,擔任小崗生產隊隊長的他,卻遭遇了來自兄弟的挑戰。那幢大房子對于嚴宏昌來說,不僅是彰顯自己的實力,同時也是引領小崗未來住房的一種方向:將來大家都要住這樣的房子。除了房子,農村還應該有寬闊的街道。這條街道就是目前橫穿小崗東西向的友誼大道,只不過當時嚴宏昌要建的還只是寬闊的土路。從西到東原是一條狹窄而彎曲的小路,是因為走的人多了形成的。這期間鳳陽縣下派的駐村干部,從小崗的發展考慮,規劃了這條路基。此時作為隊長的嚴宏昌,完全同意這個規劃,他的見識遠遠超過一般村民:建一條從西到東的寬闊馬路,將來大家在街道兩邊有規律地蓋房子,整齊劃一,像南方的那些集鎮一樣。
在村莊里修建筆直寬闊的道路難免要拆遷。二弟嚴付昌家的豬圈正好擋到了路,必須要拆掉,這大大惹惱了二弟。一些要被拆掉房子的村民,鼓動嚴付昌去找嚴宏昌說理,結果嚴宏昌說:“先拆你的豬圈!”僵持一段時間后,嚴付昌自己把豬圈拆了。他對人說:“我嫂子(段永霞)跟我說,如果我不拆,就把我哥一輩子的路都堵了。”
1993年,小崗生產隊與大嚴生產隊合并,成立小崗村。嚴俊昌由嚴崗村回來,任小崗村支部書記。作為一種承認方式,這一年,嚴宏昌被選為安徽省人大代表。
因為大包干的名望成為安徽省人大代表,而嚴宏昌卻把這一榮譽帶來的便利大多投到工業上。交際面一下子擴大許多,省人大代表的身份,更有利于他去招商引資。1993年底,嚴宏昌引來一個名叫旺興達的電訊器材有限公司,香港、鳳陽縣與小崗村3家合資,投資額達到了1000萬元,嚴宏昌任董事長。兩年后,這家企業在臨淮關投產,嚴宏昌卻成為名譽董事長。這一轉變附帶的結果是,嚴宏昌被提升為小溪河鎮工經委副主任。與同時離開小崗村升為小溪河鎮農委副主任的嚴俊昌一起,成為吃財政飯、名副其實的國家干部。
作為大包干帶頭人,這樣的一種身份提升,還是令許多人羨慕的。嚴宏昌卻覺得若有所失,省人大代表讓他長了不少見識,結識了不少領導和名人,他為鳳陽縣的水利建設,為小崗村的經濟發展提過議案,這些畢竟只是寫在紙上的,落實要上級和各方面支持。至于鎮里的工作,上面有書記、鎮長、副書記、副鎮長,工經委里還有主任,輪到自己獨自過問的事情很少。這時,有一家臺資企業要來小溪河鎮辦石粉廠,需要在金莊村征地,一直征不下來,鎮里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嚴宏昌,他上門和老百姓交流,最后把土地征了下來,石粉廠終于開辦。
成為省人大代表這一年,嚴宏昌的大女兒嚴德鳳出嫁。緊接著兩年,大兒子、小女兒出去打工,二兒子與小兒子離家讀書。家里再沒有可以搭把手幫助干農活的孩子了。小崗農活五六月間最忙,先是栽早稻秧,接著收割油菜、麥子,白天黑夜連軸轉。嚴宏昌家當時機械化程度已大為提高,但由于地塊小,加上土地平整度等原因,插秧機使用效果不好,栽秧只能憑人力。這時還需種遲花生、黑豆等,剛收割完的麥子也得及時晾曬,如果碰上下雨便會長芽,損失就大了。關鍵時刻,農活重點是人力,嚴家這時卻只有嚴宏昌、段永霞可以下地干活,而嚴宏昌每天要騎著自行車去鎮里上班,加上到合肥開人代會,進行人大代表視察等活動,家里的農活壓力越來越大。
小崗村年齡大一些的人都知道,和嚴宏昌一起走路要緩慢一些。這不是因為他現在年近70的原因,而是當年受過一次重傷。他的大女兒嚴德鳳告訴我,1995年嚴宏昌把拖拉機開翻了,他被翻過來的機子壓傷了,腿上鮮血直流。“當時只有我媽在場,她被嚇得渾身哆嗦,沖過去抱住他的腳,用毛巾扎,血還是止不住,嘩嘩地流了一地。”接下來幾天,嚴宏昌只能待在家里養傷,地里的活只能由段永霞一個人干了。有一天段永霞干完活回來,發現嚴宏昌不在家里,找遍了屋前屋后,都沒有找著,焦急地大喊:“嚴宏昌,你在哪?”“我在樓頂上呢。你上來?”段永霞剛剛釋懷,又生出一股怒氣。她噔噔噔沖上去,卻見嚴宏昌站在樓梯口邊,一臉尷尬地說:“我惦記著地里的農活,著急,就爬上房頂想看你干活,結果上來了下不去了。”段永霞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五
1993年回小崗村,嚴俊昌當了兩年村支書。接著他兒子嚴德友先當村支部副書記,然后是村支部書記,1998年調離。上面派小溪河鎮副鎮長張從安來兼任小崗村支部書記。1998年下半年,小崗村村民委員會換屆。這一次,選舉方式是海選,一心牽掛小崗的嚴宏昌決心競爭一把。初選后,定下來11月26日進行正式海選。因為是小崗,因為第一次海選,從北京到上海,來了很多領導和記者。時任鳳陽縣委書記的李耀才親自過問每一個環節,確保程序合法合規,選舉圓滿成功。收錄在記者汪強《瞬間de記憶》一書中的《小崗村里選“村官”目擊記》,是記者在全程跟蹤采訪選舉過程后,寫的一篇通訊,記錄了11月26日正式選舉那一天現場風云際會、一波三折的場景:
1998年11月26日,是鳳陽縣小崗村民主選舉村委會主任的正式海選日子。
26日清晨,鎮、縣、市、省一級,上海、北京各部門的領導、各家新聞單位的記者,都提前趕到,各種車輛塞滿了小崗大道,親眼目睹、現場報道這一引人注目的直選情況。
村民們從四面八方扛著板凳,扶老攜幼成群結隊走進村中央的希望小學會場。早已焦急的記者們乘勢迎上去采訪:“農民想選什么樣的人當村委會主任?”幾位村民回答說:“誰能讓小崗致富,誰能替村民辦事,我們就選誰!你相信我們不會選錯人!”……
10點零8分,選舉會議在雄壯的國歌聲中終于開始了。
會議由副鎮長兼村黨支部書記張從安主持,原大包干帶頭人之一嚴立學擔任監委會主任。當年的大包干帶頭人如今健在的14位老同志應邀坐在前排,以示尊重。全村259名具有選民資格的村民分為兩大方陣,擁戴吳廣德的坐在東邊,擁戴嚴宏昌的坐在西邊。
縣委書記李耀才告訴大家:“我們這次選舉村委會干部,全部采用民主直選形式。事先不提名,不劃框框,不定調調,所有程序都嚴格地按照鳳陽縣第四屆村民委員會選舉規程進行。”
選舉大會顯得既莊嚴又隆重,一切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
首先,兩位候選人登場分別進行競選演說。嚴宏昌的一番施政演說,沉穩老練,有條有理,發展規劃鼓舞人心,引起了群眾的掌聲,不愧為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大角色。與其相比吳廣德的演說就顯得遜色多了。但最后吳廣德說:“我雖然說不好,但主要是看我干得怎么樣。”此話實在,同樣贏得了大家一片掌聲。
“不同意的請舉手!”話音剛落,西邊方陣中有三位村民舉手表示反對。“三票無效,通過!”這是在表決通過監票人的一個小鏡頭。忽然間,西邊方陣中的村民徐從秀和丈夫氣呼呼地跑到前臺,手里舉著戶口簿和選民證說:“為什么不發給我選票!”
有人說:“她早幾年前就外出打工了,光有個戶頭掛在小崗,選舉時就跑回來了,怎能算數?”
又有人說:“按規定,只要你的戶口在哪里,你必須在哪里進行選舉,這是政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會場騷動起來。
為此,村民選舉委員會進行認真核實后,又經過上級監督部門的當場認可,發現是選舉委員會的工作失誤,立即補發給了她選票,并向她表示道歉,選舉會場這才平靜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緊張地過去,工作人員采用在黑板上寫“正”字的形式,唱票公布選舉名單。
午時已過,黑板上的“正”字不斷增加,越寫越多,主要集中在嚴宏昌和吳廣德兩人上面,一會兒嚴的“正”票多于吳,一會兒吳的“正”票超過嚴,競爭激烈,扣人心弦。
在兩大方陣中,雙方頭兒嚴俊昌、嚴宏昌的身邊人群最為集中。一筆一劃時時在牽動他們的心。讓他們時而焦躁,時而興奮。站在場外的旁觀者和記者們也被選舉的氣氛感染了,紛紛議論起來。
有人說,小崗村村官應該選年輕人來鍛煉,小崗的明天畢竟屬于年輕人,嚴宏昌不該參與。
有人說,小崗村村官理應由嚴宏昌來干,憑他的知名度和開拓精神,就是小崗的無形資產,他干對小崗的經濟發展有利。20年時間,由隊長干到村長實在是委屈他了。讓他干,是這幫大包干窮哥們對他的信任。
也有人說,這是一場鬧劇,兩代人,不是在一個起跑線上競爭,一個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青年,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大包干帶頭人,懸殊太大。嚴宏昌應該去選鄉長、縣長、人大、政協官員倒差不多。
還有人說,誰選上,并不重要,關鍵是,海選體現了一種民主參與意識,是村民民主權利的象征。
的確,這場直選的意義完全超越了選舉的本身。
整整經過四個小時的緊張選舉。最終結果以嚴宏昌的137票對吳廣德的120票領先,當選了小崗村的第四屆村委會主任。
下午1點30分,嚴宏昌從鎮長手中接過了紅彤彤的當選證書,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和激動。20年來,他從大包干初期的生產隊長歷經坎坷,如今才趕上個村官,在他的成長史上,未免進步顯得太慢太慢,是嚴宏昌本人的問題,還是組織上關心培養不夠,這是后話,另當別論。這次當選完全體現了村民們對他的無限信賴。
他明白這大紅證書的分量,更知道日后的工作任重而道遠。
嚴宏昌當選了,標志著小崗的民主進程向前跨越了一步。
但他如何處理好本村的家族矛盾和人際關系,怎樣團結好全村人發展經濟,進行二次創業,建設一個富裕美好的新小崗,更為重要。
這是在場的領導和記者們最為關注的。面對嚴宏昌,人們寄予厚望。
面對小崗村,人們充滿信心,明天更好。
從政治層面上看,省人大代表與鎮工經委副主任,其層級遠遠要高于村委會主任,但嚴宏昌覺得,村委會主任這個位置,能讓他更好地實現自己的“小崗價值”,能把企業搞起來,能圓工廠夢。他考察、洽談了一系列企業與項目:一個冶煉廠,對黃金白銀的廢料再加工提煉;一個日本投資的養鴨場;一個ABS項目與一個尾氣排放控制項目;一個汽車配件廠;一個柴油機鋼蓋廠;一個電梯配件廠……這些都是嚴宏昌竭盡全力努力過的招商引資項目,但即使包括先前的旺興達電訊公司,沒有一個項目取得成功。
從小崗出發,往北到梨園村,再往東到達小溪河鎮,7公里。折返回來從梨園村接著往北再往西,經過板橋鎮、臨淮鎮,大約20多公里,抵達鳳陽縣城。從小崗往南,繞道總鋪鎮,到達鳳陽,也要20多公里。現在的道路狀況,還是沈浩來擔任第一書記后,千方百計打通的。作為一個孤零零的村莊,發展工業,首先要有配套的水、電、路、氣、通信、下水道等,這些建設的投入很大,在嚴宏昌執政時代,靠一個村莊自身的滾動發展來實現,幾乎不可能。另外小崗村就那么幾百人,來一個大一些的企業不要說人才,就是勞動力資源也不充裕。還有融資、市場等問題,沒有優勢,只有劣勢。對于這些劣勢,嚴宏昌曾經對《三聯周刊》記者李鴻谷說:“如果項目發展起來了,現在看起來的區域劣勢,就不存在了!”2008年,為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李鴻谷和他的團隊,曾經在嚴宏昌家住過一個星期,采寫過《農民嚴宏昌的30年》等一系列文章。嚴宏昌對我敘述的許多故事,10年前,對他們也敘述過。10年的發展,小崗村的交通狀況早已今非昔比,2017年4月25日,盼盼集團投資10億元的小崗盼盼有限公司等大型企業已經進駐小崗工業園區,其后就一直進行廠區建設,現在主體工程已接近完工,到今年底,就會投產。關于“區域劣勢”,正如嚴宏昌所說,因為項目發展了,“就不存在了”。
六
擔任村民委員會主任后,除了千方百計辦工廠之外,嚴宏昌還號召村里人大力發展養殖業。櫻桃鴨40天一個生長周期,見效快,鴨糞是魚的飼料,一舉兩得。每戶一年若能養一萬只鴨子,人均收入就能成倍增長。同時他還提出因地制宜發展林果業,在旱地、荒地上種植柿子樹、銀杏、杜仲等經濟林,人均若是達到半畝,幾年后就是“綠色銀行”。同時,還要以小崗的知名度來做文章,把“政治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通過“小崗牌”的名牌效應,與一些企業進行合作,通過品牌輸出賺錢。這些設想和行動,今天看來,依然是很有見地的發展行動,但計劃和設想很耀眼,但遇到骨感的現實,都沒有取得很好的效果。
中國的鄉村政治和經濟有其自身的獨特性,村辦企業、村集體經濟的發展壯大往往是通過“能人經濟”實現的。
2001年10月,第三屆高新技術產品交易會在深圳舉行。嚴宏昌隨滁州代表團一起,到特區尋找商機。在深圳,嚴宏昌作為嘉賓,和著名科學家楊煥明等人一起,走進深圳電視臺《我看高交會》欄目,與主持人和觀眾對話。作為唯一的農民代表,嚴宏昌一出現,就引起了現場觀眾的極大興趣。當主持人手拿江總書記在嚴宏昌家做客的大幅照片介紹時,全場沸騰,歡呼之手揮動如森林。改革的深圳人以改革的熱情向發起“大包干”的改革英雄致敬。在節目現場,嚴宏昌敘述很多,至今依然讓他記憶猶新的是回答觀眾的提問。
問:小崗的改革和深圳的開放,幾乎是同時進行的,不同的是你們是自下而上進行,深圳是自上而下進行,你認為是巧合嗎?
嚴宏昌:我認為這是歷史的必然。當年小崗村的經濟已經崩潰了,我們本能地搞起了“大包干”,是為了吃飽肚子,求生存。深圳當年搞開放,是因為“四人幫”把國家的經濟也弄到了崩潰的邊緣,國家再不開放就不行了,實際上也是為了求生存。這種時間上的巧合,是鄧小平和我們農民想到一塊去了。
問:沿海的農村都在搞規模化、集約化經營,土地相對集中起來了,你認為“大包干”還有生命力嗎?
嚴宏昌:客觀條件不一樣,經濟基礎不一樣,生產條件不一樣,市場狀況不一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農民的生產方式。中國這么大,絕大部分農村耕作條件和市場狀況,都不能適應集約化經營,一家一戶的分散經營最符合農村現實情況,“大包干”仍有強大的生命力。
在深圳電視臺的節目中,嚴宏昌還和袁庚進行了對話。1978年袁庚向中央建議設立蛇口工業區,是蛇口工業區建設指揮部總指揮,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口號的提出者,后任蛇口區委書記,號稱“中國開放第一人”。和袁庚的對話中,嚴宏昌追述了“大包干”紅手印契約的產生過程。
袁庚:你們這是很勇敢的行為。按手印不是開玩笑的,要有多大的勇氣。要是“四人幫”在臺上,跑不了定為“地富反壞反攻倒算”,要被打得“永世不得翻身”。
嚴宏昌:我們是被生活所迫,不像袁老您有目的、有思想地忙著中國開放的大事。
袁庚:我只是打打報告而已。你比我做得有勇氣,更堅決。
嚴宏昌:我當選村委會主任,有一些反對票。
袁庚:這很正常。我非常贊賞這樣一句話,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
嚴宏昌:有人反對我,我認為不是件壞事。誰對我有意見,就讓誰監督我。村里成立了民主理財小組,我請對我意見最大的人當理財小組組長。村務、政務、財務都公開了,群眾心頭的疙瘩就都解開了。
七
嚴宏昌家院子的東南角,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每到傍晚時分雞上籠時,領頭的大公雞先從外墻的豬圈跳上圍墻,再跳到這棵梧桐樹上,再順著枝杈一點點跳上五米多高的樹枝,開始鳴叫。于是嚴家那些能飛的雞,都一個個張開翅膀,撲棱棱地往樹上飛,晚上就在樹上過夜。連冬天下雪時也這樣。不能飛的小雞們只能望樹興嘆。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傳了下去。在小崗,嚴宏昌家這個奇景是獨特的,而且這個奇妙的鏡頭還被中央電視臺攝入了《小崗過大年》的專題片里了。當年拍攝到鏡頭里的大公雞如今早已不在了,但雞上樹過夜的奇景依舊在。
若干年間,嚴宏昌的兒子女兒都是和他在一起過的,全家22口人一起干活,一起開伙,在小崗是獨一份。鄉村慣例是各家孩子大了,女兒出嫁住夫家,兒子成家就分家。嚴宏昌家卻與此慣例完全相反,每頓飯女主人段永霞都要準備兩桌。這讓人們覺得他這個帶頭分地的大包干帶頭人有些不可思議,似乎在嚴宏昌身上,包括他家里的人和事,總是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家里的孩子一一離開家鄉,這是嚴家完成田地里農活最困難的一段時光。1995年,出嫁的大女兒嚴德鳳又回到小崗,她和丈夫袁世強住在自家的田邊,使嚴家生產壓力稍有緩解。2000年在外打工的二女兒嚴小蘭回來了,一年后二兒子嚴德寶當完兵回來,嚴家最小的兒媳婦鄭曉2003年從海南回到安徽小崗,丈夫還在外面打拼。2005年大兒子嚴余山一家也回到小崗,還開回一輛帕薩特。
一大家人重新團聚,每年過年,嚴宏昌家都會有一個家庭會議。2001年的重要決定是嚴宏昌不再干村主任,讓從部隊回來的嚴德寶去村里當村支部副書記。2006年討論的問題很重要,這個家是分家還是合著過?結論仍然是合著過。嚴德寶也不再干村支部副書記,回來持家。當時嚴余山成立了“小崗節能科技有限公司”。能源節約是整個社會未來的大勢所趨,也是我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一項長遠戰略方針。嚴余山的小崗節電器產品,前景好。為了支持他,村里把老村部讓給嚴余山做廠房,又給他辦了一筆可觀的貼息貸款。說到一家的聚合,嚴宏昌當年對李鴻谷說:“憑孩子們各自的力量,很難做成各自的事業,所以至少這個階段團結起來很重要。他們只要一心干事就行了。即使他們什么都沒有干成,還有我,我家的田地也能養活他們。”嚴家的農田與嚴宏昌自己的各項收入,在小崗地界支撐這個大家庭,生活是能夠維持的。
嚴宏昌家的這種聚合如今已經分開,因為孩子們早已分開居住,女主人段永霞也于2015年去世了。這個勤勞而樂于奉獻的鄉村主婦無疑是嚴家的大半邊天,嚴宏昌這些年在外拼搏,說去哪里就去哪里,家里的一切都是段永霞。她去世以后,無人再能夠承擔起操持一大家子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職責。這樣一樁操心、費神、勞力的事情,有心無力不行,有力無能也不行,有能無為還是不行。
回憶起那一段時光,嚴宏昌覺得溫暖而充滿眷戀。他認為,那是一個家庭凝聚力的體現,是一種家庭團結的力量。如今他的家庭,子女孝順,兄弟友善,姑嫂和諧,姊妹情深,大家努力做事,耕讀不輟,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2018年高考,他的大孫女嚴海月考了563分,超出一本線58分,被安徽財經大學錄取,這是最令嚴宏昌自豪的。嚴宏昌自豪的不僅是孫女考上一本,重要的是她是小崗學校初中畢業的。這所學校,是嚴宏昌、嚴俊昌、關友江、嚴金昌等大包干帶頭人多年呼吁后,在原小崗小學基礎上建起來的九年一貫制學校,使小崗及其周邊的孩子能就近讀初中。小崗學校現在的占地面積22300平方米,建筑面積5800平方米,操場6000平方米,有籃球場、足球場、乒乓球場、羽毛球場,有體育器械、各功能室、理化科學實驗室,少年宮有體育舞蹈室、音樂室、美術室、音體美教室、圖書室、還有一個科技活動室,和一個同步課堂,可以進行遠程優質課資源對接。二兒子嚴德寶的兩個孩子嚴才源、嚴潤琳也都是在小崗學校就讀的。當年北京有個王姓記者,把嚴才源寫成是嚴德寶夫婦抱養的。我在《小崗村40年》中也這樣寫,結果嚴余山說錯了,嚴才源是嚴德寶和妻子舒澤玉親生的。嚴宏昌說,是親生的,即使說錯了也不會變成不是親生的。平常生活中,嚴宏昌總是如此豁達。
嚴余山作為嚴宏昌的長子,這些年一直在繼續完成他父親的愿望。經商、辦企業,他努力了很多年。現在,他擔任小崗村黨委委員,分管扶貧等許多工作,是“包二代”中的杰出代表。
作家溫躍淵在采訪嚴宏昌后曾跟他扳著指頭算:“宏昌,你在小崗也算是創下好幾個第一了:1983年,你第一個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辦小廠你是第一個;現在這私營企業,你家也是第一家;嚴余山買的小轎車,在小崗村也是第一輛;蓋二層小樓時,你是第一個,那時我剛好在你家;如今村里開始蓋二層樓了,你卻又第一個蓋起了三層樓。我說你要這么多房子干什么?”嚴宏昌說他家人口多,老少三代連女兒、女婿及外孫們一共二十好幾口,房子自然是要多的。除了友誼大道邊上的那片樓房,嚴家大女兒嚴德鳳、小女兒嚴小蘭、小兒子嚴德錦都在小崗新區買了商品房。嚴小蘭還在鳳陽縣城買了房子。
八
和嚴宏昌接觸,我覺得他的語言表達力特別出眾,思維清晰,邏輯嚴密,描述準確,像是一個智者。他已年近古稀,身板挺直,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確像一個退休的老干部。他現在有退休工資和大包干帶頭人補助等收入,在小崗算是高收入老人。他住在自己的平房內,平房堂屋前后兩扇大門對開,炎炎夏日坐在堂屋內的八仙桌旁,穿堂風悠悠,連電風扇都不要開。嚴宏昌常常在桌旁看書,十九大召開后,習總書記報告的單行本他很快買來,反復看了好幾遍。有時,他也和來人喝茶、聊天,談論小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如今沒有了大家庭聚合,除了小五嚴德錦在廣州,他的其他四個孩子都住在小崗,一日三餐,遇到誰家就在誰家吃,輕松而愜意。
當然,嚴宏昌也還有遺憾:到現在還不是黨員。自從按下紅手印的那個夜晚起,40年來,他已經遞交了10多次入黨申請書,但村支部一直沒有發展他入黨。2017年12月31日下午,我和溫躍淵在他住的三間平房的南門口采訪他,談到這個事情,嚴宏昌頗感到無奈。他的心中,對于沒有入黨,有著諸多復雜的酸楚。他嘆息一聲:“入黨誓詞,我到現在都還能記得。”我有些懷疑,正猶豫要不要讓他試試,他自己開口了: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一字不差!我非常震撼。溫躍淵老師望了望我,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