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 歡

12年時間,匯編了全國第一部介紹海外100位殘疾名人奮斗事跡的書籍;15年時間,出版了全球第一部總統助殘慈善公益書。擇一事,終一生,平凡而偉大不過如此
在同齡的殘疾人里,李超洪很早就開始看世界了。
1975年,15歲的李超洪休學在湖南澧縣中醫院治療。這家用中醫治療小兒麻痹癥的專科醫院,在全國乃至東南亞都口口相傳。大半年里,年幼的他結識了一批來自香港、澳門等地區和印尼、新加坡、菲律賓等國的華人病友。
那個年月,整個中國一片灰黑藍綠,友邦人士的一切,都那么新鮮。我們的雨傘又笨又重,他們已經在用自動雨傘,“唰”一下就開;女的穿花裙,男的也是花T恤和短褲,竟然不在意殘腿見光;他們每天說笑,最好玩的是一位香港門衛大叔,滿大街地買王八,燉得香飄四溢……殘疾抑或疾病,對他們而言,好似一件日常事。
李超洪去過上海、去過武漢,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治病,眼見的國內殘疾人,多是面色如菜。條件不好的農村病友,大冷天守著集市賣雞蛋;條件好的,也難有悅色。一位哥哥年長他幾歲,一表人才,還會拉時髦的小提琴。僅僅是走路有一點跛,“這讓我羨慕不已,但他整天暗自神傷。”每天治療結束,這位哥哥坐在樹下,來來回回拉那曲“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琴聲幽怨,越聽越悲。
都是殘疾人,為什么像活在兩個世界?
李超洪對“外面的世界”是有些執念的。
一歲半剛會走路時,一場小兒麻痹癥就把他的雙腿揉成“棉條”,小孩們像小鹿般飛奔時,他只能囿于斗室,伏地爬行;3歲認字,4歲習書法,生活除了讀寫就是治病;上了學,黑板報、大字報歸他管,體育課就免談, “對外界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小學三年級,偶然在父親書桌上看到一份《參考消息》,他悄悄拿來瞧了瞧,報頭下方有“新華通訊社編印”“內部刊物注意保存”的字樣。在這張頗為神秘的報紙上,李超洪第一次了解到了其他國家的信息,突然覺得外面的世界這樣近。
直到見到生龍活虎的華人病友們,他才真的開了眼。對世界的洞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1978年,李超洪高中畢業,之后兩次高考都因殘疾求學無門。去招工,儀表廠、電子管廠、紙箱廠,屢屢被拒……他試過很多條路,拉二胡、小提琴,學中醫,條條坎坷,不見希望。
一天,朋友借給他一本雜志,一篇題為《用腳趾畫畫的癱瘓畫家》的文章吸引了他。日本姑娘伊藤幸子天生四肢癱瘓,用尚能活動的左腳趾頭苦練十余年,終成日本著名的連環畫家。
仿佛一束光照了下來。李超洪自此把書法和荊楚文化作為自學主攻的方向。1981年,他以一手漂亮的書法被荊州市公路局破格錄用為抄寫員,很快成為單位的筆桿子。

2008年9月,李超洪編著的由聯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作序、安南題詞的《世界之約——各國首腦助殘宣言》一書出版
單位閱覽室里的報紙雜志非常多,李超洪自小有剪報的習慣,過去他喜歡什么剪什么,這時開始聚焦殘疾人,尤其是海外殘疾人。“德國盲人劇團”“當選省議員的加拿大聾啞人加里”“秘魯無手畫家費利斯”“美國盲人攝影家”“四肢癱瘓的飛行員麥克·亨德森”……一張張豆腐塊,就是一個世界, “殘疾人的世界,無所不能。”
而國內民眾所知的殘疾人,大多只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的保爾·柯察金,兵工先驅吳運鐸和后來的“玲玲姐”張海迪。
“肢體的殘疾并不可怕,靈魂的殘疾才真正令人悲哀。那時我就想,一定要給兄弟姐妹們編一本關于海外殘疾名人的書,讓他們從精神上站立起來。”
從1982年起,李超洪開始到處搜求報刊書籍,并向社會各界征集海外殘疾名人的資料。
華東師范大學黃源深教授將自己翻譯的澳大利亞著名作家艾倫·馬歇爾的自傳《獨腿騎手》惠贈于他;李超洪的老師,歷史學家、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會長劉乃和教授年逾古稀,從北京寄來美國殘障名人、旅行家丹弗·巴爾的剪報。
當時國內還沒有互聯網,獲取資料很困難。一次到北京出差,他在賓館前臺看到一本厚厚的“中國郵政電話簿”,上面印有各國駐華使館和國際機構的地址。他決定寫信試試。
第一封信寄往原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駐華大使館,希望對方能提供德國財政部長沃爾夫岡·朔伊布勒的相關信息。此時,朔伊布勒剛剛遭遇刺殺致殘,資料寥寥。
沒多久,李超洪收到了大使館寄來的雜志《中德論壇》,隨信還附有關于朔伊布勒的詳細資料。之后,美國、加拿大、奧地利、挪威、瑞士、丹麥、意大利、澳大利亞等駐華大使館或國外相關機構接連有了回音,李超洪收集了數千萬字各國殘疾名人的事跡資料。
他們中有聲名顯赫的總統、總理、部長;有榮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文學家;有雖聾、啞、盲、癱卻名揚四海的軍事家、企業家、歌唱家、作曲家;有自身飽受傷殘折磨,卻以助人為使命的社會活動家。
歷時12年,1993年,李超洪匯編出國內第一部介紹海外100位殘疾名人奮斗足跡的書籍——《不殘的人生》,并作為獻禮“聯合國殘疾人十年(1983-1992)”“亞太地區殘疾人十年(1993-2002)”活動的圖書,發行到40多個國家和地區。
時任法國總統希拉克、荷蘭女王貝婭特麗克絲等29國總統和元首讀過此書后,來信稱贊李超洪的書“是一本了不起的著作”“架起了全世界6億殘疾人和健全人之間相互理解、尊重的橋梁”。
在編書過程中,李超洪愈發感受到各國殘疾人的生存狀況存在著很大差異,“搜集來的殘疾名人基本都是發達國家的,第三世界的很少。”一位駐挪威的外交官同學跟他聊天,說起挪威國王每年生日邀請百姓觀禮,第一排的位置都會預留給坐著輪椅的殘疾人,更不用說平時停車都有殘疾人專用車位,“這深深觸動了我,如果政府關心愛護殘疾人,我們的境遇就一定有改善,這比捐幾個錢的意義大得多。”
1994年,他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策劃全球首腦“助殘”行動,出一本各國領導人為全球6.5億殘疾朋友題詞的書。
一盆盆冷水潑過來,“一個ABC都讀不準的殘疾人,一沒背景,二沒涉外經驗,想讓日理萬機的各國領導人題詞,做夢吧?!”“南非有三個首都,領導人住哪里,你搞得清嗎?”“這不是你該做的事,這是聯合國要做的事……”
全世界有近200個國家,如果每個國家僅以國家元首、政府首腦、議會領導人3位計算,就需要與600多位領導人聯系,而世界上各國每周都有領導人發生變更,僅是追蹤這些變動,就是一項龐雜而繁重的任務;而找到這些領導人的地址,更不容易。
這一次,他又選擇了堅持。
寄出去的信,一批批石沉大海。直到一年后,1996年10月28日,他才收到第一封回信。信件由以色列總統辦公室主任阿瑞漢·蘇曼先生代表總統回復,并隨信寄來了魏茨曼總統用希伯來文簽名的照片。看到標有七叉燭臺以色列國徽的白色信封,李超洪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
數百封各國首腦的信函中,中美洲小國圭亞那女總統珍妮特·賈根的回復讓他淚流滿面。這位79歲的女總統因身患癌癥辭職,在辭職的前兩天親筆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還在信封中夾寄了4張精美的圭亞那新郵票,作為禮物送給萬里之外素不相識的一位普通殘疾人。
歷經15年,寫信、寄信,再寫、再寄。通過各國駐華使館、國際殘疾人機構直接聯系等方式,李超洪向192個國家近千名政要發出邀請,累計寄出國際包裹5000余件。一件國際包裹郵資需近百元,而每寄出10封信,才能收到一封回信,僅郵費、翻譯費、資料費就花掉了50多萬元。之后為了籌集出版經費,他又賣掉了家里唯一一套住房。賣房那天,女兒哭著、鬧著,趴在貼滿卡通畫片的墻上不愿意走。
換作別人,很可能就此放棄,但李超洪不是,他內心的渴望從未折損。2008年9月,這部由聯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作序、安南題詞,122個國家、310位國王、總統、首相、議長親自提供信函照片匯編的書籍——《世界之約——各國首腦助殘宣言》終于問世。北京殘奧會上,它作為“禮品書”贈送給各國嘉賓代表。國際殘奧會主席克雷文先生為其題詞,稱贊“這是一部精美而富有意義的書籍”。
從個人成功的夢想到助推殘疾人事業的夢想,李超洪不懈地奮斗著。他向世界敞開,世界也向他敞開了。2010年7月,他受邀赴上海世博會生命陽光館作書法展示;2015年7月,他策劃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領導人助殘題詞展》在武漢國際博覽中心展出;為支持他的助殘事業,荊州市殘聯專門設立“李超洪工作室”,58歲的他,正在不知疲倦地編寫《世界殘疾人故事叢書》。
他說一生之中“很多事情沒有選擇余地”,而這些是他主動爭取來的,“做一座橋梁,用一些生命去激發另一些生命”。說這些時,我能看到他眼中閃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