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
編者按:通過專欄文章,鄭永年的知名度迅速從學術圈擴展至大眾媒體。與此同時,鄭永年及其諸多觀點也遭到中國許多知識分子的批判、乃至當面抗議。在批評者看來,理想主義風潮中成長起來的鄭永年,放棄了知識分子對現實的批判,實在令人費解。對所有這些批評,鄭永年概不回應。而他給自己的定位始終是書生——觀察、研究政治,對現實政治不感興趣。
出現在記者眼前的鄭永年,身材高大,臉色微紅,神態謙和,身著灰色西裝、藍襯衫、不著領帶,典型的知識分子打扮。不過,落座之后,一雙鮮紅色的襪子從他的褲管下倏然露出,格外惹人注意。
“中國的男人太沉悶,我喜歡有些色彩,生氣蓬勃。”他帶著笑意,一本正經地解釋,普通話帶著南方糯糯的口音。
鄭永年,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也是當今最具知名度的華人政治學者之一。
最近十年來,得益于資訊的發達,其有關中國現實的專欄文章、新聞采訪觀點和專業著作,在國內廣泛傳播,知名度也迅速從學術圈擴展至大眾媒體。
當然,鄭永年及其諸多觀點也遭到中國許多知識分子的批判、乃至當面抗議。
鄭永年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看似難以理解的沖突與復雜,又是如何形成的?
1981年考入北大國際政治系,是鄭永年命運的分水嶺。
在此之前,這個生長在浙江余姚四明山區鄭洋村的青年,只是一介農夫——種田、種樹、劈山造田、修水庫,各種農活全干過,辛苦勞作卻吃不飽飯。
幸運的是,生于1962年、在家中8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的鄭永年,卻在貧窮的1970年代得以上學到高中畢業。雖然他的初中、高中各只有兩年,基本上沒學過理工科,不過倒是學了一些實用的技術,如裝電燈泡、開拖拉機。
更幸運的是,1977年鄭永年高中畢業,恰逢中國重新恢復高考。不過,鄉下青年鄭永年當時并不知道恢復高考的消息,畢業后就直接回家務農——因為年紀小,又上過高中,就當了生產隊工作相對輕松的記工員。后來,他還教過夜校——教農民識字和簡單的算術;在生產隊做會計期間,他親身經歷了包產到戶,將集體土地分到農民手里。
農村的生活經歷,給鄭永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辛苦、吃不飽,也深深影響到他日后的學術研究:獨立、底線與角度、立場意識。用他自己的話說,讀書再苦,能苦到哪里?
一年之后,鄭永年從村里的廣播宣傳中得知了高考的信息,并得到家人對他繼續考學的支持。然而直到1981年,他才高考出線,被北大錄取。由于外語考了60分——這在當時非常突出,北大招生辦的老師建議這個考生報北大國際政治系;而由于通訊不便,未能聯系到他本人,他的中學班主任代他做了決定。
鄭永年就這樣學了政治學——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專業,研究蘇東共產主義、國際政治和外交等。
甫上北大的鄭永年,也曾羨慕過班上那些來自城市家庭的同學——“唱歌、跳舞、畫畫、足球……他們什么都會”;而他,所曾學過的太少,便一頭扎進北大的書堆:“也不知道要學什么,有太多的書可以看了,而看書比起種莊稼要容易太多了”。
和1980年代的很多大學生一樣,鄭永年也曾想過當文學青年:學過意識流、喜歡海明威——至今仍然喜歡,“覺得他是個男人”;他也喜歡莊子、薩特——“作為一種生活哲學,超然一點”。他日后長期在新加坡研究中國,某種程度上即是看中這里的一份超然——離中國不太遠,也不那么近。
但鄭永年終究沒有成為文青,上研究生之后,就再也沒怎么讀過小說。“小說越看越沒勁,就不喜歡了——可能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理性思維。”
1985年,鄭永年大學畢業。在還是分配制的當時,北大國際政治系畢業生有很多選擇:外交部、中聯部都要人,但他卻留在學校繼續上研究生。“我一直以來的目標,都是想成為一個老師或者學者,觀察、研究政治,而不參與政治。”3年后,他如愿以償,碩士畢業留校任教。
而從讀研究生開始直至1990年出國前,鄭永年幫他家鄉浙江的一家出版社主編了一套《政治學譯叢》,并翻譯出版了不少著作——這也被他視為是日后普林斯頓大學接受他博士申請的重要原因之一。
1990年,身揣120美金的鄭永年告別待了9年的北大,飛往美國,攻讀普林斯頓的政治學博士。
去往普林斯頓前后,社會主義陣營發生的劇變,深深地觸動了鄭永年,也改變了他的學術研究方向——在此之前,他關注、研究的是蘇東社會主義國家、是西方政治;這之后,他開始思考中國。
“我開始研究民主政治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這些發展之間是矛盾的,還是不矛盾?怎么處理這樣的矛盾?因為中國是后發展國家,各方面都需要發展,但所有方面一起發展是不可能的。實際上,到現在為止,我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鄭永年在普林斯頓的博士論文研究課題是中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論文寫完后,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直接寄給劍橋大學出版社。“兩位評審說,這本書挺好,但要修改。我花了不少時間改好后,其中一位評審卻改變觀點了——因為當時蘇聯解體了,他認為中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也會像蘇聯那樣——我不認同,就撤回了,我不能改變我的觀點。”
也因此,鄭永年第一本英文學術著作,并非他的博士論文,而是兩年后他在哈佛所做的博士后研究題目《在中國發現中國的民族主義》。
鄭永年的研究結論是:中國有民族主義,但是一種向內的,而非向外擴張的民族主義。這個論文出版的時候,鄭永年在原書名“Discovering Chinese Nationalism”后邊加上了“in China”——翻譯過來就是,《在中國發現中國民族主義》。
“這好像是多余的,但站在紐約或倫敦看中國民族主義,和站在中國看,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不同意西方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看法。所以,我堅持要寫上‘in China’。”
在鄭永年的研究中,與“中國立場”一樣突出的另一特點是:實證研究,而不是價值判斷。“我所做的研究是實證的,探討的是實際上在發生什么;至于‘Normative’(應當發生什么),是個價值判斷、道德判斷,是個想象的東西,不是我所從事的知識研究范圍。”
在哈佛做博士后研究的第二年,鄭永年開始頻繁往返于新加坡:一位哈佛教授建議他研究當時正如日中天的“亞洲四小龍”。恰巧,新加坡東亞政治經濟研究所正在美國刊登廣告招聘研究人員,而哈佛大學漢學家傅高義又剛好認識該所創始人吳慶瑞,遂建議鄭永年去申請。
由時任新加坡副總理吳慶瑞創立于1983年的東亞政治經濟研究所是一個為新加坡政府撰寫政治分析報告、提供咨詢的智庫。1997年吳慶瑞退休后,該研究所進行改組,加入新加坡國立大學,更名為東亞研究所——也因此,鄭永年一來東亞研究所,就成了“元老”。
東亞研究所的這一智庫特征,使鄭永年對學術研究和政策咨詢之間的分野有著清晰的認識:做學術就要標新立異,如果兩個人觀點一樣,總有一個人的論文發表不了;而政策咨詢剛好相反,關鍵要有共識,沒達成共識,政策就沒法出臺。
中國國內對鄭永年的認知沖突或許即由此產生:人們基于他的學術經歷、身份,將其視為西式的自由主義的學院派學者;而他給自己的定位雖然是書生:觀察、研究政治,對現實政治不感興趣,但事實上,他的研究因與中國現實政治聯系緊密,他得以與中國政府、甚至高級官員接觸,被邀請參加各種智庫的座談、交流,“有一些想法,給官方提供一些建議”。也因此,在私下里,他被視為中國官方的“智囊”。
本來,鄭永年的計劃是在新加坡最多待兩年,之后還是回美國找個大學,再回中國;但沒想到這一待就待到今天,并從2008年起在得到李光耀的首肯之后出任東亞研究所所長。雖然任職單位是新加坡,鄭永年的研究對象卻是中國。用他自己的話說,很多年來,他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中國,差不多每個月為了考察回中國兩次,他在廣東有不少調研點,如珠海、南海、順德、東莞等——那里離新加坡近,比較方便,他的老家余姚,也經常去。
對于在兩國之間游走,是否會帶來沖突,鄭永年說:首先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做政策研究、負責那里的工作;同時,他是中國人,也要為中國服務,“并且,我相信國際關系是雙贏的,尤其大國跟小國之間的關系更是雙贏”。
當然,鄭永年肯定,他最終會回中國,只是還沒想好去哪里——北京基本不太想去,那里已經人才濟濟,他要到“真正需要我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