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愛，我們都還幼稚』
——電影《相親相愛》觀感

和夏

“我沒見過鬼，壞人這些年倒是日新月異了。這當然超出了一個孩子的見識。面對人，我們都還幼稚。”——賈樟柯《賈想2》

面對人，我們都還嫩，都還幼稚，都還看不懂，所以在彼此面前，無論譏諷還是調侃，都還可以稱作“小孩子”。而當我們在面對這個經常被形容為“比海更深”“比火更炙熱”的“愛”字的時候，再用“我們都還幼稚”來表達，好像頗有宇宙版宏大寬廣的觸感。

岳惠英（張艾嘉飾）的母親去世之后，最大的念想就是將遠葬在鄉下的父親的墳遷回城里，和母親葬在一起，這個念頭讓她和父親的原配姥姥（吳彥姝 飾）之間爆發了巨大的矛盾，亦讓她和丈夫孝平（田壯壯飾）之間的感情也產生了裂痕。故事看似格局不大，卻有很多值得深省的，有趣或者悲傷的細節。

把生活拍成電影容易，把生活拍成生活太難。

先說片中讓我記憶深刻又感觸良多的一段：姥姥剛去世，媽媽岳惠英大半夜在廚房炒辣椒醬，嗆得全家流淚咳嗽，女兒薇薇的角色單純而扁平，作為隔輩，她不能理解媽媽此舉到底是發神經還是具體表達什么。“哎呀，我媽炒辣椒不關門！”“媽，要嗆死了！”直到爸爸孝平擺好姥姥的遺像，緬懷似的一句話：“你媽炒的辣椒醬和你外婆的一樣好吃。”看似冷靜、日常的生活片段卻是媽媽張艾嘉作為一個中年人，在匆忙的、可能都顧不上悲傷的葬禮之后，安靜下來用自己獨有的方式跟已經永遠離開的母親對接。只有一鍋辣椒醬，不單是調味品下飯菜，也不僅僅是值得炫耀的獨門手藝，更是陰陽兩隔的母女此生還能重疊在一起的一個珍貴的點。這種對失去至親的情感處理方式，讓我想起2010年的臺灣本土電影《父后七日》，影片最后，女兒在處理完紛繁復雜的葬禮之后多日，蹲在機場椅子旁失聲痛哭那段獨白：“是的，我經常忘記，于是，它又經常，不知不覺變得很重，重到父后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看著空服員推著免稅煙酒走過，下意識提醒自己，回到臺灣入境前，記得給你買一條長壽煙。”只有當這個點重疊的時候，永別才如此具象。可能也是亞洲人含蓄內斂生性使然，那種從心靈末梢暗涌出來的與父母之間的情感撞擊，沒有大刀闊斧直來直往，迎面而來卻也措手不及。

淚點和笑點齊飛，這種對生活細節的敏感，在影視行業泛娛樂化的今天，值得贊嘆。

我們經常說，愛不是約束，相愛相親的人們之間也要給彼此自由，但是愛這個概念太寬泛了，太縹緲了，如果真的沒有束縛存在，怎么能完整地證明愛是什么樣子呢？影片中的幾段主要關系中，母親岳惠英和父親孝平，表面上就像孝平說得：“就算住在一起一輩子，也不能說明就是相愛啊？！”影片中的一個段落非常耐人尋味：岳惠英尋找曾經的街道辦事處，尹孝平帶她來到舊址，卻只見高樓平地而起、施工機械上天入地。而此時尹孝平卻和惠英有意無意間開始了對記憶中生活場景的辨認。鏡頭保持遠觀，二人身影愈發渺小，而回憶的余香卻無形中逸散而出。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是卑微的庶民所無法抵抗的時代變遷的縮影。他們在龐大的工地中漸行漸遠，而曾經的街景一一浮動于他們脆弱的記憶伏線之中。廣袤的時空被凝縮于短短幾分鐘密度醇厚的影像里。在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場景中，夫妻二人竟又如此靠近，機器轟鳴環境嘈雜卻也只看得到彼此，到底應該緊緊擁抱去相愛，還是應該學會收放自如接受流逝？

影片的核心矛盾集中在岳惠英與姥姥阿祖之間，一個要遷走生父的墳和生母合葬；一個要守先夫祖墳。外公的墳坐落在廣闊的農田中央，這座墳就是一座孤島，是這個故事里城市和鄉下的分界；是岳惠英一家正面臨的遷墳事宜跟社會生活的界限；也是堅守與自由、代購與理解的重疊。對于姥姥阿祖，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堅守這個早已在城里安家立業，可以說跟自己已經沒了關系的人；岳惠英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堅守，像兌現承諾一樣堅守并維護父母的愛情，哪怕母親臨終前并沒道出要跟父親合葬的遺言。兩個女性表現出的執拗是非常相似的，這也是她們能重疊在一起的點。無欲無求的人，一旦渴望什么，也許更加深刻吧。姥姥阿祖，賢妻孝媳，守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一輩子，不過是個沒有愛情可言的、包辦婚姻的原配，她把外公的父母養老送終，守著外公的孤墳，早就備好棺材打算與外公合葬。她默默付出的一切，贏得全村人的尊重和肯定，卻得不到除卻“岳曾氏”這個名字之外的一切。所以姥姥阿祖的堅守是壓抑、軟弱的，從封建制度下走來的，出自那個年代女性本質的一種堅守，就她本身利害關系來分析，可能她自己都無法分辨出這樣做到底是好是壞，究竟是為了她自己還是姥爺。岳惠英則完全不同，從她身上體現出城市職業女性的獨立、權威；她獨當一面，不愿退休，用自己的方式控制丈夫和女兒，即使有時候已經一團糟，依舊固執已見堅持自我不愿妥協。岳惠英為了實現遷墳所做出的的一切，既體現了她同姥姥阿祖之間的，現代社會秉性與封建觀念的斗爭，也映射出她作為投入工作幾十年的職業女性，帶著一份不甘心不妥協，同紛繁復雜社會制度的斗爭。兩個女人之間，有共同點也有天壤之別，從互不讓步到互相妥協，也許這就是人情世故的有趣之處。那么最終，親情和愛情是被扭曲還是被還原？孤島之間，也許還有迷霧吧，只是沒有必要解開了。

城市化進程中的情感歸屬，情與理的紛爭，三代人的不同愛情觀念，向死而生的生命豁達，家長里短的吵架拌嘴，婚姻關系，辦證制度，媒體嘴臉……每對人物關系都耐人尋味。老戲骨渾然天成的表演，淡然又深入人心；年輕人激烈、無奈的掙扎，也讓人動容。

一家人各自躺在賓館的床上，各看各的手機，各自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自己的心事，看起來談不上美滿更別說幸福，但這可能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樣子。

Love Education（本片的英文片名），愛是需要終其一生學習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