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上海錢莊的幾個制度特點

劉梅英

摘要：上海錢莊經歷了從自發演化向政府控制轉變的整個歷史時期，通過發揮關系網絡和科層治理雙重機制的作用，逐步進行著從慣例約束轉向習慣法和成文法規制的現代化轉型。上海錢莊的這些制度特點基本反映了整個近代民間金融業發展的歷史規律和制度特色，為新時代更進一步指導現實金融體制改革提供了歷史的經驗。

關鍵詞：自發演化 政府控制 傳統與現代

上海錢莊是近代（1843—1953）特定歷史時期繼承近代以前以經營貨幣兌換為主要業務的集存放貸匯信等多功能于一體的民間金融形態之一。早在清朝乾隆年間，上海錢莊就已經發展成為相當具有影響力的行業，并成立了維護行業利益的同業組織——錢業公所。近代以來，上海錢莊興衰不定，直到被新中國實行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推出歷史舞臺。作為傳統的民間金融機構，錢莊在與日益成長起來的現代化銀行業務和功能相近，金融環境相似的條件下，之所以能夠興盛，并曾占據金融界執牛耳之地位？又何以走到歷史的盡頭？通過研究上海錢莊及其發展歷史可以發現①，上海錢莊經歷了從自發演化向政府控制轉變的整個歷史時期，通過發揮關系網絡和科層治理雙重機制的優勢作用，逐步進行著從慣例約束轉向習慣法和成文法規制的現代化轉型。上海錢莊這些特點基本反映了整個近代民間金融業發展的歷史規律和制度特色，也可以更進一步地指導現實金融體制改革。

一、近代上海錢莊經歷了金融業從自發演化向政府控制轉變的整個歷史時期

近代上海錢莊發展大體經歷了兩個大的發展時期：一是1843-1927年間自發演化歷史時期，二是1927-1953年政府控制歷史時期。

1843-1927年間，隨著資本主義經濟向中國推進，上海開埠通商帶動中外貿易發展，進而引起上海交通、金融、輪運、商業等各行業的不斷發展。這為近代上海錢莊迎來了發展的歷史契機。上海錢莊在與山西票號、外資洋行、外資銀行、華資銀行等各類金融機構密切聯系中發揮自身優勢進行合作融資，繼承和發展了鴉片戰爭前業已形成的各種不成文的規則和慣例：如實行以獨資制、合資制為主的資本組織制度；所有權與經營權兩權分立的人事結構，錢莊設立與注銷、事項變更、行業變動等事項遵照向同業組織報告；業務范圍不僅經營貨幣兌換、存款、放款，還經營匯兌、票據貼現、票據交換、莊票使用和流通等業務；不僅注重要依靠人際信用的經營方式，也開始注重契約信用如抵押信用，及錢業公會實行“公單”匯劃制度等等。晚清政府、南京臨時政府和北京政府盡管力圖加強對金融業的干預，但要么沒有形成影響，要么積極支持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致使這一時期的上海錢莊基本處于“自發演化”狀態之下。

1927—1937年間，南京國民政府開始加強對全國金融資源和金融機構的控制。主要做法是：一是通過頒布、實施一系列的財政、金融政策和法規，建立以“四行二局”為中心的國家壟斷金融體系，壟斷金融資源；二是通過廢兩改元和法幣改革、監管制度改革加強金融壟斷的控制力度；三是利用超經濟的手段迫使所有的銀行、錢莊押借承購公債以增加財政收入，上海錢莊被迫接受政府攤派的任務，從而徒增了政府信用風險。政府通過頒布《銀行法》，企圖規范所有的銀行業（包括錢莊）的經營運作程序，這種違背“一致同意”原則的做法侵犯了錢莊業的既得利益，引起上海錢莊提極力反對。但金融實踐中的政策實施使上海錢莊呈現明顯衰退，直接影響到錢莊的發展。更為嚴重的是，政府實施的統一貨幣的廢兩改元和法幣政策，則從經營業務范圍、票據及其清算制度層面，沉重打擊了上海錢莊的發展空間。政府設立錢業監理會更把錢莊直接置于政府的監管控制之中，從而使上海錢莊使去了自由市場條件下的發展機遇。

1937—1945年間，面對日本侵華的主要威脅，為維護戰時金融穩定，防范擠提風險，國民政府兩次限制提存，直接使上海錢莊的匯劃制度發生改變。戰時金融、銀行等法律法規的出臺，從存款保證金、銀行資金運用范圍、銀行經營人員的職責及監管機構、設立資格和數量等方面加強了對私營銀錢業的監管。汪偽政府為了控制金融資源，除了大量印發偽鈔券外，也相應頒布實施了一系列金融法律法規，詳細規定了銀行業務、最低資本額、增資合并、本票使用辦法、改為股份有限公司等辦法，使銀行業（包括錢莊）全部置于偽政府的控制之下。

1945—1949年間，國民政府不僅頒布新《銀行法》、《繳存存款準備金實施辦法》對錢莊進行特別化的法制化管理，還特別規定了票據制度、金圓券發行制度、金融收兌制度等，并成立政府控制下的錢業全國聯合會，加強對錢業的管理力度。

1949—1953年間，新中國成立后，私營行莊逐步被納入到新構建的以中國人民銀行為中心的國家壟斷金融體系當中，通過組織聯合放款處、聯營集團、聯營管理處、公私合營銀行，最終消滅了私營行莊單獨存在的空間。

政府強制性制度供給對錢莊業的發展空間進行了強力擠壓，致使錢莊先是迅速衰落，后不得不進行適應性學習。為了適應歷屆政府強制性的金融制度供給，錢莊不斷克服自身的制度缺失，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比如1927-1937年間，不僅學習銀行擴大業務范圍，改革存放款業務經營方式，還拓展中間業務服務，并針對行業缺陷提出增資改革和嘗試新的組織制度建設，適應銀行業清算制度而加強彼此聯合。抗戰時期及戰后通貨膨脹時期，錢莊也根據當時的政策環境進行必要的業務和制度調整，如新《銀行法》根據錢莊自身特色，把錢莊作為一類銀行進行單獨規范，整體上有利于錢業的自身發展。但這些金融管制政策和措施由于國民黨執政地位的喪失，及無法完全照顧私營行莊的經營特點和行業利益，而使后者加大投機力度，從而使錢莊更加處于生存危機之中，最后不得不以走到歷史盡頭而收場。

二、上海錢莊通過關系網絡和科層治理雙重機制發揮其多元化金融功能的作用

近代企業發展多數經歷了從關系網絡向科層治理轉變的歷程。上海錢莊作為特殊的行業機構，其運作機制即關系網絡及科層治理的雙重作用，既是成功的條件，又是失敗的原因。

整個近代，在業務開拓過程中，上海錢莊通過自身及行業組織一錢業公會連接錢莊、票號、中外銀行、工商各業，由業務引發與銀行和工商業者發生聯系，拓展金融服務功能。錢業公會是錢業內部聯系的紐帶及與業外聯系的橋梁，與銀行公會共同抵御金融業系統風險，并通過商會加強與工商各業及與政府的聯系。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關系信用。以血緣、地緣、業緣為基礎的人際關系支撐著股東的選擇、經理的聘任，和職員的錄用。主要表現在江浙籍商人，尤其是寧紹幫家族企業是上海錢莊的投資經營主體，這種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地緣關系特征也體現在錢業公會、銀行公會及跨行業商會的人員構成當中。關系網絡有利于各錢莊、各公會員工了解彼此性格、人品和能力等，有利于互相增加和維持信任。聲譽是在信任基礎上，憑借個人品格、才干、能力建立起來的重要機制，直接影響關系網絡的穩定和功能的發揮。而錢業人士憑借個人能力、經驗、聲望，通過關系信用等進行各種經常性的互動和博弈，取得了錢業界乃至獲得整個工商界的認同，并形成了整個社會公認的規則機制。這是在中國泛家族文化基礎上，以人際關系為紐帶而形成的“差序格局”的體現，這種格局中不同圈層的人遵循的是不同的規范和原則，從而在超越這個格局之外，往往會造成秩序的混亂。

值得關注的是，錢莊自身及各行業公會的組織結構日益規范化、科層化。錢莊的股東、經理、“八把頭”等職位分層，形成了各司其職、各謀其位的組織結構；錢業公會從會長制、會董制、委員制，向理事制的現代化發展方向轉變，主要遵循《工商同業公會規則》及實施細則、《工商同業公會法》的規范行事。這種依職能和職位分工和分層，以規則為原則進行組織和管理，具有科層化的基本特征。尤其是發展到理事階段，包括理事長、董事會、理事會、會員大會的組織體系的科層化機制更加顯著。錢莊充分發揮行業公會和跨行業公會的作用，推進錢業在整個金融乃至工商各業的功能的發揮。其聯系機制是錢莊作為會員加入錢業公會，錢業公會制訂公會章程規范行業運行；訂定行業業規約束會員行為；召開會議解決同業重大問題；創辦報刊便利同業信息溝通等等。錢業公會還通過附屬組織，協助辦理評議洋厘、銀拆，銀兩銀元的匯兌買賣，同業存放、貼現、票據交換及轉賬事項等。而錢業公會通過商會召開的會議和創辦的刊物獲取各業信息，利用商會網絡拓展行業聯系。上海錢莊通過科層化的管理模式，充分發揮組織網絡中各組織的積極作用，推進錢業金融功能的有效發揮。同時，科層化的不純粹又反向破壞著科層化的運作機制，又造成了對錢莊的負面約束。

總體來看，錢莊組織網絡在日益“科層化”的形式下，依托關系信用，嵌入于以血緣、地緣關系為主的社會網絡之中，二者共同作用于錢莊，或推動其發展，或約束其轉型。

三、上海錢莊走出了一條從慣例約束向習慣法和成文法規制轉型的獨特現代化法制之路

近代中國的現代化是從傳統的農業社會向現代的工業社會轉型的過程，其中金融領域錢莊與銀行并生發展，錢莊向現代轉型，并從慣例和習慣法逐步走向法制化，體現了現代化的歷史趨勢中傳統長期存在的歷史。

1840—1927年間，不成文的慣例、成文的習慣法的繼承和發展是上海錢莊繁盛的動力。上海錢莊在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在經營范圍、組織制度、票據及清算制度、同業公會制度等各方面的習慣和慣例，使上海錢莊作用發揮過程中能夠形成穩定的預期，減少不確定性造成的損失。同時，慣例所具有的“變異”機制促使錢莊能夠創造性發展。當錢莊長期遵循現有慣例不能獲得滿意的利潤時，它通過創新或模仿的方式改進現有慣例或尋求新慣例，從而不斷推進同業公會行業業規的更新和完善。錢莊在內外環境變化影響下，其慣例改變了原有的發展路徑而生成新的路徑或增加了新的因素，發展成新慣例。慣例變異即是新的習慣法形成的過程。上海錢莊的習慣法正是在業已形成的行業規則等各種慣例的基礎上進行創新的結果。

1927—1945年間，政府控制力度的加大使上海錢莊發展所遵循的慣例和習慣法不得不轉向以政府法律和政策法規為中心的方向轉型。這是傳統在遭遇現代因素之后必然的發展趨勢。如1931年《銀行法》諸多規定與錢莊傳統慣例發生矛盾：資本最低額要求較高與錢莊資本總額相對偏低的矛盾；要求金融機構實行公司制與錢莊的傳統合伙制的矛盾；限制信用放款與傳統以信用放款為主的經營方式的矛盾；而關于股東出具財產證明與傳統保守商業秘密的矛盾等等。現代化的《銀行法》對于錢莊形成的慣例和習慣法形成很大的沖擊。而1947年的新《銀行法》特別規定了錢莊改稱銀行、錢莊繳交準備金、抵押放款與信用放款的比例等事項。新《銀行法》是征得錢業同意的前提下制訂出來的法律規則，對上海錢莊行業的特殊規定，使錢莊有了適合行業特色的法律依據。總體看來，在上海錢莊為代表傳統金融業的極力爭取之下，該法遵循了一定的錢業習慣，但把錢莊作為一類銀行放入《銀行法》中，真正從法律層面對錢莊進行規范，使其歷史形成的習慣和慣例被取代或被納入現代化的法律規范之中。從習慣、慣例到習慣法，再向正式法律的轉變是近代中國國家壟斷金融條件下，金融現代化的必然趨勢；而錢莊基于文化傳統的內部控制、行業自律的慣例逐步向法律規制下的行業自律與政府管制結合轉型是世界范圍內金融發展的歷史必然。

四、結語及啟示

近代上海錢莊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既在傳統機構中不斷產生出現代的因子，又在向現代邁進過程中長期受到傳統因素的促動和牽絆。這是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必然現象和表現。從上海錢莊的幾個制度特點可以看出近代金融業的發展規律，也可以從其興衰歷史中總結出幾點歷史經驗：一是市場化原則要求政府以宏觀經濟調控取代行政管制。從近代錢莊的發展歷史看，錢莊在從自發演化逐步轉向政府控制轉型過程中，由于政府不斷加強行政干預和金融控制，導致了錢莊的迅速衰落和不斷變革。這就要求政府合理定位，加強宏觀經濟調控和法制監管，才能夠促使民間金融健康、健全發展。尤其是在市場化和法制化不斷深入發展的新時代，合理定位政府角色，成為深化金融體制改革，解決民間金融發展問題的關鍵。二是政府應當充分發揮民間金融機構的制度優勢。上海錢莊等民間金融形態由于經濟、文化、歷史等原因的影響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制度特征。從近代上海錢莊的興衰歷史及運作機制來看，政府既要充分發揮錢莊長期形成的關系信用在民間金融業中形成的習慣、慣例的積極作用，又要充分發揮科層化管理的制度優勢加強法律金融監管。三是民間金融現代化之路是不斷走向股份化和法制化，其路徑既要注重形式又要注重內容。近代上海錢莊既有合伙經營等傳統的優勢，又有適時根據需要不斷變革傳統走向股份化和法制化的努力。這就要求政府既要遵循行業發展規律，走股份化改造的道路，又要加強對民間金融的準入、退出、業務等方面的立法監管，使民間金融發展既向現代轉型又不斷合法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