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婕


摘 要:學界對薛濤謎語詩《詠八十一顆》的謎底有多種猜測。如果結合唐代的社會風俗、當代的出土文物、薛濤的女冠身份、人際交往和其詩文文本內容可以得出結論:“詠八十一顆”是一首薛濤與道教煉師之間的酬贈詩,其所詠之物是盛行于唐代上層社會的道家丹藥。
關鍵詞:薛濤詩歌;道教;丹藥
唐朝著名女詩人薛濤留有一首著名的狀物謎語詩《詠八十一顆》。原文為:“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圓珰。開時九九知數,見處雙雙頡頏。”[1]對此,四川大學陶道恕教授在1990年4月薛濤研究會于成都望江樓公園召開的成立大會上宣讀了他的相關論文《唐代民間習俗的藝術再現——薛濤詩〈詠八十一顆〉試解》。按照他的觀點,薛濤此詩所詠之物為九九消寒圖。“《詠八十一顆》詠的是一張描圖。詩題中的‘八十一顆,即九九相乘之積、‘顆指描圖中的素梅。這幅有關節候的民間習俗的描圖,是伴隨著古老的民間‘數九習俗而派生的一種文化娛樂活動的藝術再現,是古代詩人筆下最早描寫這一民間習俗的極可寶貴的資料。”[2]會上陶道恕先生還向薛濤研究專家張篷舟先生提出薛濤在這首詩里所詠的八十一顆究竟為何物的問題。當時張篷舟先生只答道:可能是一種花。后來在成都薛濤研究會第六次學術交流會上,張蓬舟之子張正則先生首次明確提出薛濤此詩所詠之物可能是珙桐。此花開時生長出花瓣狀苞片,如手掌大小,初為淡綠色,繼而變為乳白色,遠看如白鴿翩飛,故又稱珙桐“鴿子樹”,符合“見處雙雙頡頏”的描寫特征;而其開花時的核果大小形狀如珍珠,顏色紫紅,故“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圓珰。”不過,近年來學者對此詩所詠之物的猜測遠遠不止陶、張兩家之說。比如,日本辛島驍有合歡樹之說;劉玉珊和楊正苞有櫻桃之說;李殿元和王玨有峨眉山野花之說;卓三有荔枝之說;蔡祖煌、滕蓓有紅豆之說;宋興國有八十一顆棋之說。可見《詠八十一顆》的謎底究竟為何已經成為薛濤研究中一個頗為熱門的話題。筆者認為前人對此詩的猜測和闡釋為薛濤研究增加了不少趣味,但是他們對薛濤此詩的解讀卻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薛濤的身份。或許正是這一疏忽導致我們與薛濤此詩的謎底失之交臂。
中國古代自孟子時期就有“知人論世”的詩學觀,可見詩人的身份和生存時代對于解讀其作品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就“知人”而言,人們往往只聚焦在薛濤作為官伎、女校書和一代才女的多重身份上,而忽略了其晚年好道,一襲道袍了余生的女冠身份。而就“論世”而言,人們往往論及的是唐代作為一個輝煌的封建王朝,其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盛大功業,而忽略了道教——作為極受推崇的官方宗教——對于唐代各個階層人士的日常生活和意識形態的重要影響。這里擬從道教對唐代詩歌的重要影響以及薛濤作為女冠的身份來解讀其謎語詩《詠八十一顆》。
薛濤的這首狀物詩涉及到謎底對象物的色、形、數、態。從顏色來看,“色比丹霞朝日”說明其顏色為朱紅,且其聯想物為丹霞朝日,往往有縹緲和凌云之感。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作為女冠的薛濤所向往的道家理想——“長生久視,羽化登仙”。而道家要實現這一理想的重要途徑之一就是服食丹藥。從唐前歷史來看,《史記》中記載黃帝在荊山鑄鼎煉制丹砂;《歸藏》中講嫦娥服食仙丹而奔月成仙;東漢魏伯陽留下的《周易參同契》是現存的世界上最早的煉丹術理論著作;東晉葛洪更是積極探索丹藥的煉制方法以達到延年益壽或治病救人的目的。道教宣揚的這些以外丹而得道成仙的神話故事和現實楷模對唐代各個階層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在唐末鐘離權和呂洞賓等人將金丹大道轉向注重內丹的修煉之前的唐代,寄望于憑借丹藥的力量而葆有青春或強健身體的道教信徒有如潮涌。在這個道教盛行的大背景下,作為中唐時期道門中人的詩人薛濤極有可能是金丹術的信徒。而且,即便薛濤自己不諳煉制丹藥,也不排除道門友人饋贈的可能。舊時人們將懂得養生和煉丹之法的道士尊稱為“煉師”,其后更是以之泛稱修煉丹法達到很高深境界的道士。從薛濤留下的詩作《送扶煉師》中的詩句“錦浦歸舟巫峽云,綠波迢遞雨紛紛。山陰妙術人傳久,也說將鵝與右軍”來看,薛濤與這位煉師的友情不淺。她將這位煉師的書法藝術與“右軍”王羲之相提并論并以詩求取其墨寶。因此,在二人交往的過程中,由這位煉師在饋贈書法的同時附贈丹藥也是極有可能的。而薛濤的《詠八十一顆》則很有可能是在收到饋贈之后,出于欣喜和感謝而寫的致謝之作。
葛洪《抱樸子·內篇·仙藥》:“仙藥之上者丹砂,次則黃金,次則白銀,次則諸芝,次則五玉,次則云母,次則明珠……”[3]而道教仙丹中的丹砂其實就是硫化汞,顏色為朱紅。根據南京象山東晉王丹虎墓出土的文物來看,東晉升平三年(公元359年)王彬之長女王丹虎墓中棺內前部圓形漆盒內有丹藥200余粒。“成顆粒丸狀的,圓形,呈朱紅色,直徑0.4—0.6厘米左右”。[4]南京仙鶴觀東晉高崧家族墓群6號墓中出土的一件殘漆器盒內也遺存類似的“仙丹”。因此,從出土文物來看,中國古代道家所煉之外丹無論從顏色還是大小和形狀而言都與薛濤“詠八十一顆”詩句中的描述極為契合。首先,從顏色來看,道教仙丹的確為丹霞之紅色;其次,從大小和形狀來看,它們的確如古代女子所佩戴之合浦圓珰。“合浦”是漢代所置之郡名,為今之廣西壯族自治區合浦縣,其縣東南有白龍城,以生產珍珠而聞名。“圓珰”則是古代女性的圓形耳飾。因此,“形如合浦圓珰”一句說明所詠之物的形狀大小就好像女子所佩戴的由合浦縣產出的圓形珍珠耳飾一般。結合出土的丹藥形狀來看,其形狀大小與薛濤詩句所提到的珍珠耳飾何其相似!從歷史長河看,秦皇、漢武一直到明清諸帝,以及其下的貴族階層,大多迷戀丹藥。根據王永平的研究,“唐朝21帝中,迷戀金丹服餌術者至少有11帝,即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唐憲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唐宣宗、唐僖宗。他們之中既有明確宣布不相信道教神仙之說者,如太宗、高宗、玄宗,也有在懲辦了迷惑前朝皇帝的方士的同時,又接受了另一批方士的誘惑者,如穆宗、文宗、宣宗。”[5]薛濤一生歷經了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幾位皇帝執政的時期,而當其晚年入道之際,穆宗、敬宗、文宗三位皇帝更是將金丹服餌術當做是治病和養生的重要手段。除了帝王之外,唐代文人階層也頗好丹藥。白居易《思舊》詩中說:“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夸藥力,經冬不衣綿……”退之、微之、杜子、崔君分別指韓愈、元稹、杜牧、崔玄亮。此四人正是文人中好服丹藥的代表人物。按一般說法,薛濤和元稹曾有一段姐弟戀。從現存薛濤《寄舊詩與元微之》的詩句中,似可感知薛濤對元稹的一片深情:“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6]按此,深受道教影響且對元稹一往情深的薛濤也極有可能服食丹藥,或以治病,或以駐顏,或以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