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抽屜 開始老去

文/鴉生

衰老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痛苦，然而徹底老去的抽屜，反而會在某個地方獲得真正的安寧。

抽屜有時候會故意把自己卡住，當你拉不開一個抽屜時，你就應該知道它不希望自己被拉開。要知道抽屜和人一樣也會老去，硬要拉開它，它會像陰雨天的風濕病患者一樣發出連綿的呻吟，足以讓每一個良心未泯的人感到愧疚。

一個開始老去的抽屜只想安靜地待著，就像老祖母的骨灰罐一樣安靜，就像放在抽屜里的舊相冊、過期蠟筆、沒有電池的手電筒一樣安靜。它嚴肅地閉緊嘴巴，盡量與它身處的家具融為一體，最好被當成家具上的一件令人視而不見的裝飾，永遠不被人記起。

有時，當房間里的一切都罩上一層似有若無的薄灰，正在老去的抽屜從入定狀態回到塵世，活動一下它的木頭骨架或金屬關節，與另外一些家具上的另外一些正在老去的抽屜交換眼神，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無聲的交談。它們聊起很久以前發生在這里的事情，某個不好笑的笑話，某個冒著鼻涕泡的孩子，某次異常豐盛然而氣氛尷尬的晚宴。互相補充或糾正細節，用各自收納的陳年舊物作證，直到每一塊記憶的拼圖都嵌入原位。但是只要電梯聲一響，或者樓梯間傳來腳步，一切幻象都轟然破滅。等一會兒，等到確定并不是屋子的主人回來了，抽屜們才松一口氣，然而沒了興致，一個一個又融入家具深處，不再出聲了。

薄灰積厚，電梯虛驚了一百多次，主水管開始倒氣，老抽屜才想起屋子現在的主人——他們去哪兒了？旅游？出差？什么時候回來？出意外了？鑰匙丟了？鎖匠死了？……抽屜的想象力有限，然而可以在某個方向走到不著邊際的地步。倒不是真的關心主人，只是怕主人出了事，現有的平靜生活會被打亂。會有陌生人來到這里，粗暴地打開每個抽屜，把那些倒也并非見不得人但它們就是不愿意展示的東西暴露在外，更糟的是——移動家具的位置，重新安排每個抽屜盛放的東西。年輕的抽屜能夠適應改變，年老的抽屜就糟糕了，輕則消化不良，重則精神錯亂。十個老抽屜一起精神錯亂，會給屋子帶來不可挽回的災難，人類管這叫“靈異事件”，家具們管這叫“抽屜的更年期綜合征”。

衰老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痛苦，然而徹底老去的抽屜，反而會在某個地方獲得真正的安寧。那地方比最大的屋子都大，放眼望去看不到墻壁，家具們平躺著，堆成一座座山，抽屜從家具里拉出來，整整齊齊摞在一起，每一只抽屜里面都空空蕩蕩。老去的抽屜終于不再是家具的附屬物，也不再關心任何曾放在它們心里的東西。

它們聚在一起，談論森林，談論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