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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2018-11-15 09:43:02劉詠閣
海燕 2018年11期

□劉詠閣

昨兒那場雪忒邪乎,鵝毛似的大雪片兒劈頭蓋臉下了一整天,讓剛過了2006新年的人們覺得春節又快來了似的。說起來老天爺像這么沒所顧忌地在北京下雪得是五六年前的事兒了。

看著滿世界厚厚的積雪,我有些擔心每天定點兒來我家窗臺兒上開“早餐會”的麻雀們會不會被困在什么地方。昨晚睡覺前我特意在窗臺上多撒了幾把米。還好,今兒早起一看,連個米渣兒都沒剩。剩下幾只來晚了的小家伙兒正輪流“敲打”著窗玻璃“耍賴”呢,它們知道這屋里的人厚道,不會讓它們餓著離開。

“老劉,兒子剛來短信說他們下飛機了,正等行李呢。”媳婦兒一邊兒在廚房弄早餐一邊兒大聲告訴我兒子平安到京的消息。

“噢,知道了。”我也是一邊兒在客廳擦著地板一邊兒大聲回應著她。

“他們這次采風時間真不短,都一個多月了,”媳婦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看著我,“要不等兒子回來咱們到外邊吃午飯吧!”

我一聽這話立馬兒直起腰來對著她笑了:“我說媳婦兒大人,您是貴人多忘事啊!今兒中午我和曉夫還有他一個朋友都約好了一塊兒聊點事兒你不記得啦?”我語氣溫和地拖著墩布向她跟前兒湊了湊,“昨兒吃晚飯的時候我跟你說的。”

“哎呦!我還真給忘干凈了。哦!是說過。行啦!你就別假勤快了,擱哪兒一會兒我接茬兒擦吧。面條兒正好也煮得了。”她轉身拿碗去給我盛面條兒。

我笑了:“嗨!假勤快也得勤快,省得你老說我不干家務。”

媳婦兒把盛好的面條兒放茶幾上了:“你就在這兒吃吧,吃完早點兒走,路上雪太厚肯定堵車。”

“得嘞!我這就擦完了。”

“呦!還別說,不干是不干,這一干起來還真像那么回事兒,”她指著我已經擦過的地方,“看擦得多干凈呀!”

“敢情!咱不求完美嗎?再說這也是我心疼你的具體體現呀。家里家外我不就你這么一媳婦兒嘛。”這時我感覺手里握的不是墩布而是畫畫兒的毛筆,竟抑揚頓挫起來,連身體都躍躍地有了韻律感。

“你還真是啊,給點兒好臉兒就順桿兒爬。”媳婦過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墩布,“快吃去吧,別貧了。看來有錢先得買你這張嘴。”

說實話,一年到頭家里最累的就是我媳婦兒。每天家里——單位——家里兩點一線,周六周日還有一大堆家務事兒等著她,哪兒有個時閑兒呀。平時我確實也忙,家務事兒都是抽不冷子干點兒。所以我能不說點兒好聽的嘛?尤其我媳婦兒是敞快人,有里有面兒。跟她聊個天兒,開個玩笑樂著呢。她講話,“心情好了干活兒都不覺得累。”

我早總結過,“媳婦兒高興了全家都高興。”前些日子我倆聊天兒還說呢:啥叫好日子?用過家家兒的心態過日子準是好日子。在心態這點上她比我強,我有點兒強迫癥,做事兒較真兒。她不,啥都隨緣,差不多行了。所以她總樂呵呵的。

不一會兒我早餐吃好了。本想坐沙發上看幾眼電視消消食兒,突然想到曉夫跟我求的幾個字還沒寫呢。什么狗記性,還答應中午給人家呢。一邊拍著自己腦門兒,趕緊跑到樓上畫室鋪紙潑墨。還好,四個大字就著剛才拿墩布擦地板的韻律一揮而就了。

這時媳婦兒上來問我:“你們約在哪兒吃飯呀?抓緊點兒別滲著了。”

“十一點在北辰食街的東口兒碰面,來得及。”

“嗬!寫的什么呀,這是?‘無畏人生’,”她歪著頭念著我剛寫好的字帶著不解的神情,“這是給曉夫寫的?”

“不是。他幫朋友求的,今兒中午一塊兒吃飯的那個。”

“哦!這是豁出去了,無所畏懼唄?”

“是這意思!曉夫說是他朋友的老丈人給的詞兒。”

“呵!老丈人幫姑爺勵志選這么剛性的詞兒,不用說肯定是軍人。”

“哪兒呀!這是姑爺送老丈人跟病魔作斗爭的禮物。”

“媽呀!病魔怎么還出來了?”媳婦兒有點兒驚訝。

“嗨,命運捉弄人唄。聽說去年這時候那老爺子得的胃癌把胃切了,一點兒沒剩。”媳婦兒輕聲說道:“多遭罪啊!沒有胃了消化吸收都是問題呀,”顯然她動了惻隱之心,“對了,宏軍給咱的小米兒還不老少呢,你一會兒帶著送給那朋友唄。小米兒熬粥有營養還好消化。”

“過一段兒再說吧,還沒見過面呢,這幅字也算是咱們的心意了。”

“老劉,你不覺得這幾個字掛在家里會讓老人鬧心嗎?好像總提醒他沒有胃似的。”

“不會。說老爺子心態好著呢,張口閉口就是‘我不會屈服命運,我要書寫無畏(胃)人生’。看,人家一直用這幾個字兒自勉呢。”

……

“幫我把那件兒長羽絨服找出來,我還是早點兒走,”我探身向窗外看了一眼,“這積雪太厚了,打車都得費勁。”

“下午早點兒回來。兒子出去一個多月了,晚上咱三口子還是到外邊兒吃去吧。順便還踩踩雪呢。你也知道兒子從小兒就喜歡雪,剛才短信第一句話就是‘跟我爸說一聲兒下午我跟他打雪仗’。”

“行嘞!兒子都下戰書了我得應啊。等下午我回來咱去太陽宮公園我傳授他點兒打雪仗的秘笈。”這話說得自己都有點兒心虛,兒子上大二了我還跑得過他嗎?

媳婦兒一臉不忿,感覺是替兒子的:“你就這點兒好,活到老自信到老。”

我故意憨笑著:“呵呵!老男兒當自強啊。”

“別忘了帶錢。”每次有聚會媳婦兒必要囑咐這句話。

“還有,”她遞給我羽絨服時的眼神特詭異,“你沒聽說嗎?現在同學、朋友聚會凈耍雞賊的,一到快結賬了不是出去抽根兒煙就是拿一沓兒餐巾紙往衛生間跑,跟走馬燈似的,服務員看著都暈菜了不知道該找誰結賬。咱這歲數兒得保晚節,別學那個。”

“媽耶!真瘆得慌。你哪兒聽來的呀?”其實她說的這些我早聽說過,“我這點兒智商你還不清楚,肯定不挪窩兒幫大家看包兒啊。”

走出家門,感覺整個身心一下子被白雪包裹了,哇!挺冷的。我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并下意識地望望四周和天空。還好,神智是積極的。天氣和環境很容易左右我一天的情緒,很多時候我會主動給自己一些好的暗示。因為有了白雪的映襯,今兒的太陽顯得出奇的亮,給人是周六應有的心情。

剛過十一點,我就隨著曉夫走進了北辰食街一家看上去挺高檔的酒樓。“哎!歐式風格。”剛通過旋轉門我就看著大堂內的裝潢感慨了一句。

“詠哥,這兒原來是國企大食堂,去年改的股份制,這不,新裝修的還沒倆月呢。”不知曉夫怎么對這兒這么清楚,麻利兒給我介紹著。

大堂挺高也挺深,至少擺了四五十張桌子。雖然元旦都過去一個多星期了,但依然張燈結彩保留著節日氣氛,讓人們覺得狗年春節就在跟前兒了似的。不過酒樓的用心與寥寥無幾的食客形成的落差挺大。咳!今兒周六,又有這么厚的積雪估計人們都懶得出來吃飯了。再說由大食堂變成高檔酒樓確實得‘矜持’一陣子呢。

“詠哥,您不總喜歡敞亮的地兒嘛,這兒怎么樣?”曉夫引著我來到一面形似拱門的大落地窗前,窗下的雙人臺很高調兒:高背兒座椅,高腳杯,折疊的像高塔一樣的餐布,考究的碗筷布碟。我不假思索地說道:“就這兒了。”

剛坐下,曉夫又把剛才一見面跟我說的話幾乎重復了一遍:說他那哥們兒來不了了,上午要帶老丈人去海淀見一老中醫。說慕名找那老中醫看病的人特多,都得事先預約,今兒早上那邊兒才電話告知讓中午之前過去。

“得嘞!你哥們兒沒來咱哥兒倆喝唄。今兒哥請客,還二鍋頭行吧?”

“行啊!您不也喜歡這口兒嗎?”他瞪著細長的眼睛,“可說好嘍!買單時您可別裹亂。我一發小兒在這兒當廚師長呢,有他的關系肯定給咱打折呀。所以您就擎著吃,別的甭管。我那哥們兒沒來挺好,要不我也得找您匯報我的心靈動態呢。”

“哎!你讓我寫的字寫好了。”我扭身從大衣口袋里抻出裝書法的大信封遞給他。

“您受累了!我替他先謝謝您。”曉夫接過信封想打開,“我先一飽眼福唄。”

“算了這兒亂糟糟的,再弄臟嘍。”

“還說呢,昨兒晚上我哥們兒電話里還跟我說要給您帶個紅包兒呢。他說他知道您的書法價格不菲,不好意思說潤筆費,只能說紅包兒了。”

“有這句話咱心里就舒服,老北京人不就好個面兒嘛。轉告你哥們兒,這件書法就當我給他老丈人加油兒助威啦。什么紅包兒潤筆費的不要再提了。”

正說著呢,曉夫的電話響了,他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呦呵!他真不禁叨嘮,”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那哥們兒來的。”說著趕緊接通了電話——

“喂!……我正跟咱哥解釋呢……嗨!沒事兒那不咱大哥嘛。老中醫給看了嗎?……別急,多等會兒唄。對了,你求的字咱哥帶來了,寫得忒牛逼……喂,喂,信號沒了……喂,聽不見!喂,……先掛了吧。”

趁他跟信號兒較勁的功夫我翻了翻菜譜兒點了五六個菜。

“這兒信號怎么時好時壞的?對了,他讓我先謝謝您,過些天去您單位再當面致謝。”

“不用客氣。”我很有感慨地問道:“哎,你這哥們兒對老丈人很孝敬啊!”

“敢情!他們家祖上是什么黃旗的,老理兒多著呢!不過話說回來,老頭兒對他也不錯,跟待親兒子似的。”

“老人沒兒子嗎?”

“就仨閨女,他媳婦兒老大,二的嫁給一德國佬兒,洋女婿指不上。老閨女剛畢業。”

“哦!那雙方老家兒他都得管呀,”我依然很有感慨,“這真是‘一個姑爺半個兒’了。”

“可不!”

今兒客人少,不一會兒我點的菜都上來了。

“哦!凈顧打電話了,您都點完啦。”他環顧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對服務員說道:“小妹,再給加一個‘蔥爆海參’。對,再來兩盤兒水餃兒,韭菜豬肉的。”

“詠哥,這兒的‘蔥爆海參’做的特地道,不但海參滋潤,連大蔥的口感都特牛。一會兒您嘗嘗肯定喜歡。”

“你那發小兒親自做的唄?”

“您說對了。”

這時女服務員走過來:“先生,菜給您加上了,一會兒就好。”

曉夫微笑著:“謝謝啦!”然后他又指著桌子上的高腳杯對女服務員說:“小妹,把它們撤了。給我們上兩個喝白酒的‘八錢兒’杯子。”

“好的!您需要分酒器嗎?”

曉夫看看我:“我們喝酒局氣,不用那東西。”

他又看著女服務員笑了一下兒:“你就站邊兒上給我們分酒唄。”看得出這小子對女服務員印象不錯。服務員也笑了,笑得很機械:“沒問題先生。”

我剛發現這女服務員身材真沒挑兒了,中等個兒很勻稱,兩條長腿倍兒直,還有高高的純肉感的胸脯都蠻招人眼球兒的。估摸也就二十出頭兒,手底下特麻利,顯著特有經驗。尤其清爽的說話聲兒也給她加分不少。我自己身材不好,腿短,卻對映入我眼簾的所有身材挑剔至極,尤其女人。都說男人不靠長相靠氣質,眼前這女孩兒的身材和氣質同樣會讓人忽略她平庸的長相。

服務員開始給我倆往‘八錢兒’杯里小心地倒著第一杯酒。

“哎!曉夫,你那天電話里不說你那哥們兒還有什么事兒要跟我商量嗎?”我不經意地問了他一句。

“噢,他小姨子學影視美術的,畢業半年了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他聽我說您在美術圈子朋友挺多,所以想跟您認識一下兒順便拜托您幫著推薦個單位。”

我笑了:“他把老丈人家的事兒都包圓兒了啊。”

“要不說呢!”

也許是一場大雪后的寒意太過襲人,今兒這酒喝得格外舒坦。也就個把鐘頭,一瓶二鍋頭見底兒了,我和曉夫居然都沒事兒似的。

“詠哥,您這酒量好像長了啊。”

“哪兒的話呀!都‘奔五’了,還長?”。

“兄弟,你可不許努啊!”我又追了一句給他。

我真怕他喝大了,有次喝大了回家撒酒瘋,末了兒他媳婦挨個兒打電話埋怨大伙兒。

其實,如果按酒桌上的話說,我倆的酒量都不入流,最多三兩到頭兒了。今兒這酒貌似見長,其實說白了還是投緣。

曉夫姓俞,也屬狗,小我一輪,我倆應該算忘年交了。三年前一哥們兒拽著我去參加他的婚禮認識的。他是留美“海龜”,現在中關村搞軟件兒開發。雖然職業互不沾邊兒,但秉性相投,彼此都有點兒相見恨晚的意思,有事兒沒事兒就湊一塊兒小酌兩杯外加扯淡。盡管稱兄道弟,但他內心多少把我當長輩看,跟我說話總是您您的。

“詠哥,正要跟您說呢。”他下邊的話欲言又止,歪著頭斜了一眼旁邊的女服務員,表情詭異。

以前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怎么猥瑣上了!我心里嘀咕著。

他順手從盤子里拿起一根兒短粗的小黃瓜,也沒蘸醬就整個兒塞嘴里了,他一邊用手捂著快倒騰不過來的嘴巴,一邊神秘地向我探過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看他的樣子有些緊張,以為他是被那根兒黃瓜噎著了,做了幾次夸張的下咽動作才開口繼續說道:

“哥,您——想不到吧,我們家出太陽了。”

這話太撩人了,本來我也想像他那樣兒吃根兒黃瓜,聽了這話竟下意識地放下了,一勁兒盯著他眼睛發問號。

“最近這些日子您弟妹對我簡直就是‘上善若水,大愛無疆’,她把女人完整版的柔情蜜意都讓我領略了。大紅燈籠每晚給我掛著,周六周日讓我在沙發上癱著,家里的活兒她都包圓兒了。結婚三年咱可沒受過這待遇,把我閑得五脊六獸的。今兒這不要見您嘛,我起得早點兒,本來想勤快一下兒把地板擦擦,嘿!她過來跟我搶拖把,說親愛的你可別把老腰閃了。不瞞您說,我感動的都有點兒糾結了。原先她總嗔著我不干活,動不動拿拖把往我跟前兒一戳——擦地去!那家長作風真沒誰了。”說到這兒他竟咧著嘴“呵呵,呵呵!”干笑了幾聲,歡喜的神情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我安靜地聽著,一門兒心思都在找尋他家出“太陽”的原因,并沒刻意留神他的表情。

“哥,好像有心事兒呀,看您睡眼惺忪的。”他突然從敘述自家的“太陽”轉向對我的“寒暄”,讓我愣了一下子,“我嗎?沒,沒有,我這兒一直琢磨你家出太陽的原因呢,我是不是太專注了?”一瞬間我已經明白他的心思了,反問他一句算是給自己一個臺階吧。

顯然曉夫嗔著我剛才太矜持了。一般來講,哥們兒之間遇到跟女人有關的話題大都是眉飛色舞的亢奮狀。我剛才太“自顧自”沒有表情互動,沒有插科打諢,讓他轟轟烈烈的訴說成了自己背臺詞兒了,這擱誰都得有點兒尷尬。他沒有明著嗔怪我就很給我面子了。

我一邊想著,欠了欠身子,并有意對他做著挑眉凝神蒙圈狀的表情。畢竟“出太陽”的事兒剛開個頭,他見我一勁兒賣弄表情也隨即恢復了開始的好心情。

“國慶節我丈母娘從大連寄來的海參,您弟妹一根兒都不舍得吃,每天下班兒給我煲湯逼著我補身子。”看他這時候竟是一臉的驕傲。

“你這也算磨刀不誤砍柴工吧!”為了彌補剛才的“冷場”我趕緊撩了一句。

“哼,難得您弟妹那么主動疼我,咱也得多備些糧草不是。”他把“疼我”倆字說得好有質感。隨著他的話音,我眼前竟然恍惚起了他進補海參、魚翅、燕窩的情形:像是皇家的膳房里,有丫鬟和夫人侍奉,有琴瑟相伴,房內各種藥膳、名湯一應俱全,火上燉著,桌兒上擺著,手里端著,蒸氣混雜著煙霧,曉夫敞胸露懷,坐態恣意,大補湯喝得他滿頭大汗幾近虛脫……

“是啊,弟妹疼你,你要是在啃節兒上掉鏈子也不合適呀。”我一激靈從恍惚中出來了,馬上言不由衷地應和著他,“不過你這么大塊頭兒也不至于泄了馬上就補吧!”此話剛一出口我就覺得這是瞎操心,“嗨,還是聽弟妹的吧,你那玩意兒跟不跟勁弟妹了解。況且海參是溫補,多吃點兒也流不了鼻血。”我又帶著過來人的口氣啰嗦著。

“詠哥,您這話聽著跟陰陽失調似的,”他顯然也愿意葷素搭配著聊,“不過我喜歡聽,蠻舒服呢。”

我心想別瞎打岔了,他要真給我一句“為老不尊”這老臉往哪兒放呀。

他并沒察覺我內心的活動,很沒所謂地一邊說著,竟有意挺直了壯碩的身軀,“您看,我腰圍又長了。”他用手在自個兒滾圓的腰上驕傲地揉搓著,還跟拍西瓜似的“啪啪!”拍了兩下子。

我認真打量了一下他肥嘟嘟的腰身,故意沒說話。

“您愣沒看出來我更胖了?不會吧!”他說這話時的眼神有狡黠,語氣也由一開始的小猥瑣漸漸奔著顯擺去了。

情緒這東西跟流感一樣,傳染。再怎么克制,我的情緒還是被他帶得高漲起來,隨即對著他真事兒似的點了兩下頭。

“雨露滋潤禾苗壯啊,怪不得你今兒的酒量漲了一大截兒。”我情不自禁地又感慨了一句。

正說著,他的手機又響了。他顯著挺不耐煩:“喂,……什么?對方就這么說的嗎?噢!你讓他們直接打給我吧。……喂,喂,聽不清,……嗯,就直接打給我吧。”

兩口子之間陰晴雨雪其實都正常,不過曉夫今天的躁動和興奮真跟吃了蜜蜂屎似的,莫不成他們家升起的是不落的太陽?說真格的,他在我面前這么肆無忌憚地夸媳婦兒,毫不掩飾對情愛的滿足與依戀挺讓我驚訝的。要知道,以前說到媳婦兒他是滿嘴的無奈和牢騷話兒,剛才說那一桌子話不像是瞎白話,想必有點兒意思。

我正琢磨著尋個究竟呢,他若有所悟地又感慨上了,“詠哥,您不是常說‘讓女人高興,全家高興’嗎?這話在我們家應驗了。這些天我認真研究了一下兒,對于家庭來說女人就是一把金鑰匙,一劑良方,沒有打不開的鎖,沒有治不好的病,前提是她必須高興。女人一高興就會通過胳肢窩、脖梗子,還有腮幫子上的汗腺‘嗖嗖’地往外分泌一種比荷爾蒙還有揮發效應的快樂因子,而且很快會形成一個流動的氣場,在這氣場里的人啊、狗狗啊、物件兒啊就會跟噴了蒙汗藥一樣被感染得樂不可支,直到不能自已。”

我很驚詫,他這些話哪兒來的呀?雖然心里詫異著他的“研究”,但那終歸是對我說過的話做解讀呀,這一刻心里還是挺得意的。愣了一會兒我瞪了他一眼,“哎,好像你也會玩兒倒敘了,故意留著懸念誘惑我呢吧!”

他憨憨地笑了幾聲,說道:“我‘十一’之前不是去法國出差了嘛,臨回來時給她買了一款‘LV系列’,一直滲到元旦前才給她,”他欠起身子把椅子往桌子跟前兒拉了一下兒,“哎呦!您壓根兒想不到她看見‘LV’時的樣子。都邪性了,抱著那些東西一勁兒張著大嘴打哈欠。當時我都愣了,心想這要是缺氧可就休克兒了。后來我還真查了一下兒書,說這是一種因為過度高興出現的生理現象,通俗說就是樂暈了。

我心里想笑,這小子可真會編排自己老婆,乍一聽以為說《聊齋》呢。

“太瘋狂了!簡直不可思議。那天晚上她摟著我親個沒完,感覺都不會撒嘴了。”他說著還把襯衣領子拉了拉,挨著甲狀腺那兒還真有一塊唇斑,“您看,好幾天了她那大嘴印兒還在這兒呢。”

也許他講的情形太暴力,我像是也缺氧了,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來沒完,眼前飄忽重疊著曉夫被《聊齋》里不同的女妖怪強行索吻的畫面。

他說著說著突然打住了:“哦,對了,”他對一旁的服務員揚了揚手,“小妹,給我們換壺茶去,換鐵觀音吧。”他這點兒小九九兒我明鏡兒似的,下邊兒的話肯定少兒不宜。

“您知道我媳婦兒平時跟我說話的氣勢,沒有嬌氣只有霸氣,好話在她嘴里也跟拽咧子似的。那晚上讓我刮目了,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句句話都是甜的,連看我的眼神兒也含情脈脈潮濕地跟上了眼藥水兒似的。跟我一勁兒感慨,說什么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說,我用了一個青春期都沒逮著我的白馬王子,竟被俞家大福子給俘虜了,說,我才明白我為什么有福,因為你叫大福子呀。嘿!都快半夜了,人家把高跟兒鞋穿上,把平日喜歡的幾身兒好衣服都翻出來了,胡亂搭配著試試挎包,拿拿手包。項鏈兒和手鏈兒也是戴了摘摘了戴,還逼著我跟她在穿衣鏡前玩兒‘泡絲’集錦,忙活一溜夠。”

他像是要平復一下被自己撩性了的情緒,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嘴里了,緩慢地咀嚼了兩下兒接著說道:“那一晚上,我們家床上床下飄著的——這么說吧,從臥室到客廳再到衛生間,滿世界都是女人味兒,而且是那種潤潤的嗲嗲的味道。老天爺!我整個兒一云里霧里徹底暈菜了。還提呢!”他把眼鏡兒摘下來又重新戴上,那眼神兒好像還暈菜著呢。

“天都魚肚兒白了,我們還‘酣戰’呢。不瞞您說,這些日子不間斷地‘實踐’顛覆了我以往對性愛的一些認知。比如我知道了為什么把交媾叫‘做愛’,也基本弄明白了做愛的真諦。您知道有句話叫‘談情說愛’吧!”他看看我,又掃了一眼周圍,兩只細長的眼睛加上兩個反光性能極佳的鏡片兒讓他的臉看上去特夢幻。

他接著說:“這四個字其實很猥瑣,許多身體無能的人喜歡用它來自慰。您想‘說愛’能說出好兒來嗎?本來特無暇,說著說著成二手的了,要不索性就給你丫說黃了。所以,別‘說愛’,要‘做愛’!”這時他兩眼放出的像是被荷爾蒙浸潤過的光,已經穿透了眼鏡片。“只有做愛才能把愛的美感和真滋味兒釋放出來。至于做愛的真諦簡單跟您說吧,一是敞開兒了做,二是別害臊。想哪兒做哪兒,逮哪兒做哪兒才能讓彼此的心靈相通。回想一下,”他又向我探了探身子,“新婚之夜我們也沒這么大張旗鼓地折騰啊,虧我這大體格兒撐著!”也許真把自己撩性了,他的話音忽高忽低,失控的感覺。“哥,您不喜歡唱《愛如潮水》嘛,不得了,這些日子我可真是被愛的潮水包圍了。”

曉夫突然打住了話頭,沉默得像個深陷在角色里的演員。

他輕輕端起服務員剛給斟滿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小口,突然一臉嚴肅地對我說:“哪兒來的小老頭兒啊,伸著脖子聽評書呢啊,想著一會兒掏錢補票去。”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笑道:“你愛講不講,我又沒求你。”

“哎!”他即刻回歸了剛才的頻道:“原來以為您弟妹跟我一樣簡約而簡單,經過這次‘LV之戀’才知道她是簡約而不簡單,蠻有想法的一娘們兒。”他停頓了一下特意用一只手扣在后脖梗子上帶著甜絲絲的口吻繼續說道:“那天晚上她摟著我脖子說,上個月看有個同事挎著老公給買的‘蔻馳’包兒上班心里特別羨慕,但沒好意思跟我說,怕給我壓力。知道嘛哥,我當時聽了她這話眼淚差點兒奔出來,后悔平時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太少了。”

“跟弟妹說,為這,哥送她倆字——懂事兒。”我像是也被感動了一樣。

“您這可是仨字。”

“兒音也算嗎?”

“那是!您不一貫嚴謹嘛。”

“那就仨字。”

“您沒事兒送哪門子字呀,看!我情緒都連不上了。”

他故作著沮喪狀,瞪著眼睛望了望天花板話匣子接著又開開了。“女人啊真是好哄,也真是難以琢磨。不過我還是很有成就感的,打見著‘LV’到今兒早晨她臉上全是太陽,連我們家墻上都有反光。”

“我說最近不往我那兒跑了,原來身體力行驗證我的‘名言’呢。你夠拼的!”

曉夫咬了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說道:“別提了!不知這‘LV’碰了她哪根兒神經了,這些天跟魔怔了似的一勁兒在我耳邊叨嘮,親愛的你不會以為我是個物質女人吧?說,我那么高興是因為你的禮物讓我遇見了自己的夢一樣。說,我內心一直有個挺羅曼蒂克的夢,但不是柏拉圖式的,而是可以觸摸的美麗感情,你的禮物太貴了,花那么多錢我其實特心疼,但一想到你帶給了我婚姻和愛情的美感就控制不住地想釋放這種美麗的情緒。還別說,她有句話真說到我心坎兒上了,她說與其說感動于你的禮物不如說我更在意你心里有我。哥,你要聽了這話會什么感覺?”

曉夫說完這句話時,眼鏡后面那兩只本就細長的眼睛已經瞇成了水波紋狀的縫隙,隨著鏡片的反光,竟真出現了一波一波的動感。看著他白白胖胖的臉上寫著的笑意和那雙被眼鏡片反光戲弄的笑眼,我才發現這小子不但天庭飽滿,臉上的陰陽五行搭構得也不錯呢。

說話工夫有對兒衣著入時的中年男女進來就餐。

“兩位往里邊坐?還是坐這邊?”兩三個服務員一塊兒招呼著他們。也許今兒客人少大堂太安靜了,這一男一女躡手躡腳寬衣就坐的夸張動作竟比招搖過市還招人眼球兒。雖然隔著兩張桌子,仍能清晰地看到兩個人外形特征和神情狀態的巨大差異。女人看上去四十好幾了,但很有風韻,高挑身材,臉龐很骨感,棕黃色的齊眉短發和白凈的膚色很搭。男人看上去應該五十出去了,個兒不高精瘦,眼睛挺大黑眼球兒更大,感覺眼睛一圈兒都是雙眼皮兒。臉上的皺褶緊張無序像是誤服了芥末油兒的感覺,卻也更讓他像個悲情詩人。女人神情躍躍的,一雙柔和的大眼睛從一坐定就對著那男人忽閃,傳遞的分明是一種興奮后的余緒。從外表看,兩個人都不拒絕“老黃瓜刷綠漆”的新理念。

不過得承認,這一男一女的到來最起碼讓我們這邊的小環境有了些“色溫”。

曉夫依然在自己的“故事里”沉浸著,此時他歪著身子仰著頭兀自微笑著。看得出他正支棱著耳朵等著我說點兒什么呢。

是啊,我說點兒什么呢?感覺自己有些語塞。贊美愛情?不行。剛才他講過了,“談情說愛”一是性無能,二容易把愛說黃了。挺巧的!我想起來三毛兒好像也說過“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什么的。

好在曉夫的“腳本”還是有不少話引子:

“兄弟,你真沒聽出來?咱弟妹跟你叨嘮的都是價值觀和人生觀啊!”我捋了捋胡須繼續說道:“她想讓你知道她心中的生活品味和婚姻格調是啥樣子。”

“我記得咱弟妹是教政治的吧!”我特意補了一句。

“是啊。”

“你看我沒說錯吧!弟妹這‘職業信仰’已經浸潤到你們家里了。”

“潤‘我’細無聲唄。”曉夫仰著頭瞇縫著笑眼兒望著天花板漫不經心地調侃了一句。

“是啊,不潤你潤別人你干嗎?”

看得出,夸他媳婦兒他驕傲的不得了。

曉夫媳婦兒比他小五歲,大連人,現在是海淀一所中學的政治老師。為人處事“東北范兒”,非黑即白,不喜歡灰調子。雖然有時當不當人就給曉夫拽兩句片兒湯話,但心地特柔軟,小兩口兒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去年這時候生了個大胖小子,在大連讓孩子姥姥帶著呢。

我嗽了一下嗓子繼續說道:“我覺得咱弟妹有境界追求。現在畢竟不是信仰超越一切價值的時代了,弟妹能跟你強調自己不物質說明她很‘另類’。女人都有虛榮心,人家嫁給你圖什么?她對物質享受也是有心里期許的,而且與她的價值取向并不沖突。在這兒我想提示你一句,你要真以為她是因為見到了‘LV’才樂得屁顛兒屁顛兒地跟你體會‘做愛的真諦’就錯了。”

“還別說,開始我還真這么以為的,末了兒才醒過悶兒來,興許她在用身心超度我呢。”

曉夫“超度”的說法兒讓我一瞬間有種感慨——我怎么撞見這么一個單純的靈魂?

其實我“戰戰兢兢”地說得差不多了,可曉夫專注的樣子讓我不由得又找補了幾句:

“都說女人比男人更在意形式,那是她們天生喜歡借用形式做引子來表述情感或思想。你的‘LV’禮物是很浪漫的物質形式,恰恰觸動了弟妹內心的那個夢愿。但弟妹與當下許多女孩子不同的是,她在興奮于‘LV’的同時要和你說物質不是婚姻和愛情的唯一紐帶,除了物質她也看重精神。她要和你一起把物質轉化為精神,讓你們的情感在物質基礎上有精神層面的升華。”

“哎呦喂我的哥!太夸張了吧,您是不是把這兒當政治課堂了?”我話音剛落,曉夫就眨巴著細長的眼睛沖著我嚷開了。

我以為他這一嗓子還不得驚著鄰桌的食客,隨即向大堂深處掃了一眼,好在沒什么回應。與我們最近的那對兒中年男女更像身在世外不諳俗事的“夢客”,各自端著比矜持還矜持的“泡絲”,看著對方皮笑肉不笑地笑著,輕輕地抿著高腳杯,然后輕輕地放下高腳杯,然后再拿起餐布輕輕揩一下嘴角……哇塞!所有動作都像是被慢鏡頭甄別著。他們互為欣賞,彼此恭敬的架勢更像是演戲。華年不再還如此這般“務虛”恰恰說明了他們喜歡玩味生活,也說明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也許真是約好了在演繹什么故事呢……我心想,別說曉夫這一嗓子,估計地震來了都撼不動他們此時被“塑封”了一樣的“泡絲”。倒是有幾位守著空桌子“站崗”的服務員齊刷刷地向這邊看過來,我隨即把食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曉夫似乎沒所謂,只是替換了一下翹著的二郎腿,身體語言夸張,蠻大腕兒的。“哥,一般電影兒里的假夫妻才誘惑對方升華精神,反思惡夢什么的,我和您弟妹可是腳踏實地的活物兒。”

“還有,如果按您的意思,我媳婦兒豈不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哦!整個兒一個全乎人兒啦。”他一邊兒說著,順手拿起了旁邊的酒杯,盡管杯子里已經沒有酒了,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做完了一飲而盡的規定動作。“也不對!這,這好像是毛爺爺評價一老外的話。”

無疑,曉夫故意耍貧嘴的腔調兒和豐富的身體語言是對我那一大堆“套話”的熱烈回應,也讓我們這個小飯局鼓脹起了節日的氣場。我清楚,自己已經走到了語言的邊界上,再說下去該迷路了。

“詠哥,說正經的您會解夢嗎?”

“做什么夢了?我先聽聽。”

“連著兩個晚上了我都在夢里憋著尿被黑社會追殺,他們嚷著‘殺死他!殺死他!’舉著切西瓜那種長片兒刀追我,”他一副駭人的表情,“想喊吧,嗓子又干又澀出不來聲兒,想跑吧,嘿!這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邁一步都費勁。我是一邊兒躲避他們的追殺一邊兒找廁所,太狼狽啦!最讓我傷感的是社會風氣,見義勇為的好青年愣沒出現。路邊兒的人全在嘻嘻哈哈看熱鬧兒,竟沒有一只援手伸給我。”

隨著他的話音兒我眼前果真出現了他夢中的畫面:一個街口兒,曉夫穿著一條真絲內褲兒,一身污垢,腳底下一勁兒拌蒜,揚著手,張著嘴,顯然在向路人求救。他身后一群殺手揮舞著片兒刀追過來,不知為什么,每當快追上曉夫了,他們就像馬賽克一樣快速地散落了。路人擁擠著議論著,對曉夫的掙扎狀大聲譏笑著……

“哇!眼前有一公共廁所。您知道嗎?就二十年前面對面蹲坑兒的那種,外墻上貼著的那條大標語‘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特讓我感動。您猜怎么著,”他摘下眼鏡,用濕毛巾輕輕擦了擦眼角,“我想起《孫子兵法》里有‘瞞天過海’這招兒,我是男性,此時最安全的地方還用說嗎?我都沒猶豫就閃進女廁所了。可一進門,靠得嘞!我這白毛兒汗都出來了,那幫黑社會竟然都是女人,此時齊刷刷的兩排面對面正蹲在茅坑兒上等我呢,不知道她們是在拉屎還是撒尿反正都‘哼哼’著挺用力的,明晃晃的刀都在嘴上叼著,每人手里搖著一沓兒衛生紙‘噼哩噗嚕’在驅趕屁股周圍的蒼蠅呢。當時我后脖梗子‘嗖嗖’冒涼氣,下巴頦子都嚇掉了,心想這回真他媽要玩兒完了了。哎——不好!我,我要尿床了……一激靈醒了。”

“哎喲喂,比驚悚電影逼真多了!”我故意幫他渲染氣氛。

“關鍵這些天都是類似的夢。對,昨兒晚上不是在女廁所,跑公交車上去了。最讓我撮火的是那司機,丫不但不舍生取義,嘿,停下車一人兒坐馬路牙子上抽煙去了。可氣的是他嘴里還一勁兒叨嘮著‘物競天擇,兩強相遇勇者勝’。您說丫多孫子!”

“您猜我媳婦兒怎么說?她說我是焦慮、妄想、壓抑綜合癥。說我總繃著不行,得學會經常釋放自己。還說要去安定醫院給我掛個號好好查查。”今兒一提他媳婦兒倆眼就放光。

“安定醫院?那不是看神經病的嗎?”我隨口說了一句。

他無奈地苦笑一下。

“你別怪我多嘴啊,”我對要說的話有點兒小糾結,“弟妹現在‘如日中天’,你是‘夸父追日’,你們小兩口也真是‘夜以繼日’了。要讓我說你不是釋放的不夠,而是這些日子釋放的太密集了。心理慣性沒跟上你突然變化的身體節奏,導致大腦皮層的許多信號堆積,從而對神經系統造成壓抑。我感覺你的夢與你身心節奏的紊亂不無關系。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是神經衰弱的早期信號兒。而這可不是繼續做愛,繼續釋放能量可以緩解的,你們兩口子可不年輕了,聽我的,形成好的生活作息節奏,適當鍛煉,用不了半個月,回到夢里你就閑庭信步了。”

話說完了,我將后背和高高的椅背兒貼了個嚴絲合縫,用右手端起了水杯。

“聽您的,今兒晚上我他媽蜀犬‘廢’日了,如果能睡個踏實覺我還請您喝酒。”他信誓旦旦的樣子。

“曉夫,今兒可是你逼著我解夢的,我可沒干涉你們的私生活啊!”

“您今兒晚上還真別睡得太沉,說不準后半夜您弟妹就找我嫂子告狀去了!”

曉夫說完竟咧著嘴又哈哈大笑起來,我也是忍俊不止。

“兄弟!”我這一聲叫的挺意味深長,“我覺得‘LV之戀’讓你脫胎換骨了。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都有突破,你挺拼的!咱得為你的生命新景象喝彩,這樣兒,咱把杯中酒干了,再來幾瓶兒啤的。”

“得嘞!聽您的咱慶祝一下兒。”

一旁的女服務員挺有眼力見兒,聽我倆這話茬兒立馬兒將瓶底兒那點兒二鍋頭給我們均了。我們相視而笑啥也沒說干了杯中酒。

女服務員“自作主張”地給我們上了六瓶啤酒,而且蠻霸氣地“咔,咔,咔!”一氣兒把瓶蓋兒都起了,利索地在我們跟前兒各撂了三瓶兒。

我趕緊攔了她一下兒:“丫頭,這啤酒別均分,你沒看他比我年輕多了,多給他一瓶兒。”

“可我覺得您比這小哥的酒量大呢。”說“小哥”的時候服務員臉上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緋紅。

“覺得——我酒量大?不會吧!”

我被女孩兒徹底說二糊了,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曉夫。

“詠哥,這小妹眼睛夠毒的。有句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放在眼巴前兒就是‘行家看一眼便知酒深淺’。她見天兒看客人喝酒,那眼光就是‘包公’,由不得您不服。”曉夫一邊說著,一邊給服務員豎了個大拇指。服務員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把滿是緋紅的臉扭向了大堂深處。

“詠哥,您坐著,我得先去走走腎,要不一會兒這啤酒沒地兒裝了。”

“您去嗎?要不咱一塊兒?”

“別介!你還是自己去吧,倆人一塊兒以為咱要跑單呢,”我看了一眼已經轉過身來的服務員,“你沒看這丫頭已經換成保安的眼睛盯著咱呢?”知道我是調侃,女服務員扭動著腰肢竟笑出了聲兒。

“先生,您如果覺得陽光刺眼,我可以把竹簾往下拉一拉。”她說。

“不用,我喜歡陽光。”我順嘴回應著服務員殷勤的提示,頭依然向著窗外。

此時的藍天像是傳說中的夢,空靈深邃;天地間對比度極強的藍白色調仿佛刻意措置著時空的某種情結,令人心生感動。也許是正午的緣故,太陽比我剛出門兒那陣子更亮,它一點兒不吝嗇,正將大把大把像碎鉆一樣晶瑩的亮光撒給樹上、屋頂上和地面上的積雪。

窗外距我視線最近的那棵高大的塔松上原本矜持著的積雪,被突如其來的說不準方向的風吹得瞬間失去了扮相兒。顯然,這些被賊風毀了容的“雪甜甜”也無意再附著塔松茂密的松針守身了,開始自暴自棄地胡亂飄落開來。與此同時,好大一群麻雀不知從哪兒飛到了塔松下,說黑壓壓一片有點兒過了,但那么多麻雀齊刷刷地模仿鷂子翻身驟降一處的陣勢確實有儀式感。

天啊!我的“麻雀緣”又顯靈了。

很多年了,我所到之處,總會與成群的麻雀相遇,即便在國外也如是。為這我在嶗山問過一個道士,他原話兒是這么說的:“你天生‘大善’之相,命里善緣不斷,而且不分類界。麻雀的感應力超群,是最先感受到你善緣的生命。”

不得了!這可是比玄之又玄更形而上的路數兒。我嘴上沒說,可心里一直覺得這道士不是“一班”的,他在賣弄玄機的同時觸碰了一個我平生最仰賴的字,那就是“善”。受母親影響,我打小兒就心太軟,行過一些下意識的“善舉”,比如五歲的時候,我曾以“舉手之勞”將老姨夫花了一天工夫網來的半口袋麻雀瞬間放生了(小時候我家和老姨家在東城根兒住一個院兒,老姨夫好野味兒,逢周日必到郊外打獵捕魚。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私人可以有獵槍,尤其長筒“氣槍”最常見。那時候北京沒這么大,二環以外就是郊區,動植物資源特豐富,打野鴨子、野兔兒、網麻雀都不受限制)。這不是編的,絕對真事兒。

我平生第一次解救的動物是麻雀,學畫兒時畫的第一種鳥兒也是麻雀。六十年代東直門城樓和城墻還沒拆之前,雨燕兒滿世界飛,比麻雀可多。尤其傍晚時分不計其數的雨燕兒圍著城樓子盤旋嬉鬧的場景堪稱是生命世界里最快樂最美麗的時段(那僅是停佇在我兒時腦海里最美的影像之一,我深信這場景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了。每每見到老北京城墻或城門樓兒的照片都會不由得傷感)。那時候在城根兒的很多住家兒房檐兒下都有燕子窩,可偏偏在我們家房檐兒下筑巢的竟然是麻雀,奇怪吧!誰能說我這“麻雀緣”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種人生境界叫“門可羅雀”,這高度對我有點兒難,我只喜歡讓我家“窗臺落雀”。麻雀之于我,我之于麻雀純是生命心靈層面的互感,彼此無以言表,日子久了這里邊的樂呵兒多著呢。

眼前這棵塔松很壯碩,由于外展的松臂很長且密實,底部的積雪并不厚,麻雀們被稀疏的雪覆蓋著的食物誘惑得垂涎欲滴。它們推搡著、擁擠著你啄我刨,不一會兒工夫樹下的雜草和泥土都見了天日。它們自然形成了六七個團隊,一邊兒吵吵著一邊兒吃上了。哇塞!看中間那幾個肩膀頭兒偏紅的“惡霸”正踩著別的麻雀的身體往里硬抗搶吃的呢,被它們欺負的麻雀也并不是杵窩子,因為它們也正瞄著一旁的伙伴兒準備“借力打力”呢。這么一頓午餐,如果沒有點兒體能和六親不認的精神,真要挨餓的。其實這場景在我家窗臺兒上天天能看到,但還是常看常新常有感慨。

我欣賞麻雀那種互為依附又互為“欺負”的團隊關系,敏感機靈,緊張緊湊,真實單純。我兒子曾有過這樣兒的點評:它們如果不成群結伙,不賤招賤逗啥都干不了。

“瞧瞧!我說詠哥這脖子怎么都直了呢,原來‘老情人兒’又跟來了。”

我才注意到,曉夫已經小解回來正笑容可掬地在我邊兒上站著呢。

“聽你小子這話音兒就知道剛才撒尿撒痛快了,你確定沒吹口哨兒吧!”

“您糟踐我是吧!雖然按您的說法兒我已經‘神經衰弱早期了,’可撒尿系統還是倍兒通暢,您說氣人不?”

“可別說嘴。如果像你講的弟妹見天給你床頭兒掛大紅燈籠,保不齊哪天撒尿就該分叉兒了。”

“詠哥,您這話忒損,”他邊說邊坐回了椅子上,“您想過沒?您的話對我這樣兒立志探究生命之樂的年輕人是致命打擊呀。哥,咱誰都不分叉兒行嗎?”他臉上還真擺出了一副央告的表情。

我們哥兒倆瞎逗悶子的話竟讓一旁女服務員的小眼神兒暈乎乎兒地漂游起來。曉夫像是也注意到了女服務員頗有動感的表情,麻利兒把自己過于恣意的身子往正了擺了擺。

“這是找您同樂來了,多熱鬧啊!”曉夫像言歸正傳似的指著窗外的麻雀跟我說。

“是啊,要不說緣分呢!就跟咱哥兒倆愛往一塊兒湊一樣。”我樂呵兒地應答著,順勢也修正了一下兒自己有點兒“塌陷”的坐姿。

“哥,小妹把啤酒都開蓋兒了,要不咱接著喝?”這小子剛走了腎,而此刻我開始有了一點兒尿意。

“是啊,別繃著了,喝!”尿意讓我記起了出門兒前媳婦兒跟我說的“雞賊招數”,心說我只要不去廁所肯定當不了雞賊。“聽你的,咱是對瓶兒吹呢還是……”

“吹吧,吹著痛快!”聽曉夫說吹,服務員伸手把我們跟前兒的兩個啤酒杯給歸置了,并將餐巾盒往我們跟前兒推了推。

說吹就吹,我倆幾乎同時拿起還泛著白沫的啤酒瓶兒,看著對方的眼睛“咣!”撞了一下,很“男人味兒”地揚起脖子各自灌了半瓶兒。

甭管啥牌子,啤酒在我這兒都是中藥味兒。對它的好感也就是可以灌大口兒,像這種“吹”法兒就特有時長感,尤其咕咚咕咚的下咽聲兒感覺特man,跟李白都有一拼似的。

“哥,吃菜,再不吃都涼了。”曉夫一邊兒說著,用筷子夾起一根兒小黃瓜,放到另一只手里蘸了點兒醬又是整個兒塞嘴里了。我沒再注意他是怎么咽下去的,知道他橫豎不會噎著。我則用小勺兒?了兩段兒“蔥爆海參”放在布碟里,又用筷子一段兒一段兒夾起來吃了。哦!味道真不錯。我一邊咂摸滋味兒一邊尋思,你小子這些日子總吃海參吃得油頭粉面的,我也補補吧。想到這兒我索性把一盤兒“蔥爆海參”都端過來放到自己跟前兒了。“曉夫你也吃啊,這玩意兒滑不溜秋地我夾著費勁,讓它離我近點兒。”

說完這話我自己竟然詭異地笑了起來。其實我清楚自己這點兒小伎倆在曉夫面前就是“皇帝的新裝”,但我仍需要這幾句廢話尋求一個心理過渡。可不嘛!調侃也好,潑皮也罷,一多半兒也是遮掩自己內心世界的形式,該用還得用。

“不用說我也知道您笑什么呢。”曉夫說著,拿起啤酒瓶兒吹了一小口,又露出了狡黠的神情,“您是吃過見過的主兒,一盤兒海參算什么呀。不過這本來也是給您點的,趁熱兒都吃了吧,您講話這東西溫補流不了鼻血。”

先前我就說過曉夫講面兒。聽這話說的,多局氣!

“嘶,嘶嘶嘶!”什么聲兒呀跟撓癢癢似的?我扭頭一看,是個敦敦實實,方臉膛,厚嘴唇,領班兒模樣的小伙子正在和一直侍奉我們的女服務員急嗤忙慌地說著些什么。他極力壓低著嗓音,但天生的細啞嗓兒反而讓他的話音特像廚房的鋼絲球刷鍋的摩擦聲,音量不大卻撞耳根子。“當然斯 ,她一定不想讓我基道的啦。……其斯,其斯我也并不想基道的啦。我昨天跟你說說也斯心里很急的緣故 ,真得好想聽一聽你的看法嘛。我很糾結 ,……你不能給我提供一個參考建議嗎?你幫幫忙替我搞掂就沒斯啰。喔!為什么想基道一個女孩紙的內心這么難呀!”

“你是不是太著急了?……那天我側面問了一下,她說你的頻道她總調不準,老有雜音似的,所以對你還沒有觸電的感覺。……還有,她和她現在的男朋友還在一起呢你不知道嗎?……”

“她總籠統地這樣子說頻道說觸電很沒有水平 ,她根本沒有想給我機會的啦。我真得想搞搞清楚,想搞搞明白嘛,……和我接觸一下子就可以基道我到底會不會放電嘛。……還在一起嗎?可她明明告訴我和男盆友已經分手地啦……喔!想一想我就頭好痛,好痛好痛!”

這時斷時續的交談雖說聽不全但更具誘惑性。顯然“小領班兒”想整點兒故事又整不好,正著急上火呢。而女服務員沒所謂的表情和稀松平常的回應也表明著時下一些女孩兒對戀愛的“輕松”態度。

曉夫也被男孩兒奇怪的嗓音攪擾了情緒,一勁兒斜愣著他們皺眉頭。

倆人兒喝啤酒就是比進度,沒一會兒,六瓶兒啤酒剩兩瓶兒了,我看看表,剛十二點一刻。這時我的尿意已經漸漸明顯了。

“不行,咱喝得太急,得繃一會兒了,”我是尋思著拉開點兒間隔,“萬一你喝得拉了胯我可弄不動你。”

“拿我說事兒是吧?”

曉夫今兒的狀態出奇得好,有點兒要開掛的架勢。

“哎,你老丈人不是養麻雀呢嗎?怎么樣了?”我怕他又跟我掰扯起沒完,趕緊轉個話題吧。

“別提了!我小舅子給他弄了兩窩光屁股小雛兒都沒喂熟。”

“麻雀是真的桀驁不馴,成鳥兒百分百養不活,但雛鳥兒確實有養熟了的。”

“開始還湊合。有兩只毛兒都長全了,可越大越消沉跟得了自閉癥似的,最后還是夭折了。”

“反正想把一只麻雀像八哥兒、百靈似的關在籠子里陪你唱歌兒跳舞絕對是個系統工程,費牛勁了。”

“你也是!干嘛不給你岳父買幾本參考書呀?”

旋轉門那邊一下子熱鬧起來,七八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站在門里說笑著像是等什么人。這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穿一身黑色制服,長得挺標致的女人從我們旁邊經過,她一邊和那幾個男人打著招呼一邊快步走向他們:“張處,怎么才來呀,我正要給您打電話呢。大包間在那邊。”

“李總好!嗨,今天健身房人少我們就多練了一會兒。有點兒遲也沒顧上跟您說一聲兒。”一個紅臉膛,高大魁偉的中年男人滿臉堆笑迎向女人。

“哇!都這么威猛呀!這兩位是新加入的吧?”女人和眼前這些猛男很熟的樣子,“幾位跟我來吧。”

“嘿,您看出來了。這是小孫,這是楊子,最近才進劇組。”那位張處連聲附和著。

這些“肌肉男”跟在女人后邊走的畫面很滑稽,是一種極特殊的視覺差。

侍奉我們的服務員見我倆都歪著頭看那些人,輕聲向我們解釋道:“剛才過去的是我們酒樓的總經理。那些大塊頭是一個電影劇組招的拳擊演員,最近一直在奧體中心訓練呢。中午他們總在我們這兒吃飯,都是牛肉雞肉可能吃呢。”

“曉夫,你其實可以加入他們。最起碼你這個頭沒問題。”

曉夫皺起了眉頭:“行啦詠哥咱不聊他們了,”他指著窗外的麻雀,“我記得您有一句名言是和它們有關的,怎么說來著?”

對他瞅不冷子的問題我也沒打嗑唄兒:“緣分本無類,麻雀為我彈紅塵。”

這是我一首詩里面的句子,講剎那間相遇在塵緣路上的不同生命體彼此超度同去極樂世界的情形。

“要不說呢!現在來我辦公室陽臺上改善伙食的‘老家賊’可不老少了。”他語調變得喜不自勝起來,“您知道嗎?那天中午有兩只老么咔赤眼的麻雀竟肆無忌憚地在我眼皮子底下交配上了。”為此他好像很驕傲,“我越來越相信您說的,和它們若即若離才能體現緣分本無類的內涵和生命間的天真與平等。”他的話還沒說完,看著窗外麻雀的眼神卻變得異樣起來,“哥,我突然發現一個挺神的現象,它們對人的防范可不是‘一視同仁’啊。您看,同樣的距離,同在這條窄道兒上,對來往的人反應完全不同,彼人過來麻利兒躲開,此人過來根本無視,這可有點兒蹊蹺!”

“我也發現過,是挺無解的。”

片刻,曉夫轉過頭來對我說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應該歸到你常說的緣分層面解釋。不要說有沒有類界,緣分首先是有‘對象’的吧,而傳達給對方的情緒、情感都是通過大腦與心靈的互動呈現的,”他特意盯了我一眼,“它們躲與不躲是大腦固有程序的現象化,是大腦對自由意志的篩選。就像您總說的,緣分是形而上層面的一種景象,既‘做’不明白,也‘說’不清楚。”

“是這樣兒。”我接著他的話茬兒繼續說道,“人緣、麻雀緣,凡是緣,都不是功利的體積感占有,應是“意會”或“一瞥”的延展,是心靈層面的張望。這一切沒有高低貴賤,無需言說。但從時空占有的角度講,緣分也有其物化的形而下演繹形式,就如同承認進化論就不能否認退化因素同時存在一樣,緣分也是美與丑、善與惡、故事與事故的共同體,所有這一切,除了造物主,時間說了也算。”

“您對緣分的理解很立體呀。”

我微笑著沒說話,他則接著聊自己的“麻雀之樂”:

“不知您發現沒有,麻雀有點兒‘二逼青年’和‘文藝范兒’混合體的意思,小清新、神經質,自由癖。‘簡單并快樂著’是貫穿它們一生的潛意識行為,”他一副信而有征的語氣,“反觀我們人類,則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嘴上都喜歡說‘簡單’和‘放下’,其實呢,簡單是復雜的托詞,放下是實在裝不下的自我安慰。這個世界怎么會有簡單的人?想來,麻雀的天真率性與人類的世故圓滑都是一種生命稟賦。”

曉夫略作沉吟,向上推了推眼鏡接著說道:

“我忘了是哪本兒書上說的了,說鳥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能活多少日子,造物主沒給它們設計年月的程序,卻讓它們對日子的概念銘記于心。正因此它們的活法兒也簡單,吃了睡,睡了吃。同一個時空下人類就復雜多了。人人都知道早晚得掛,但具體日子不知道,也怕知道。而且每個人都堅信自己是那個掛的最晚的人。所以人對‘生命’這個詞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但對日子很懵逼,直到有一天大限臨頭了,才明白日子和生命原來不是情人關系而是骨肉關系。”他“呵呵”笑著用食指點著自己寬厚的鼻頭兒,“比如像我就總把日歷看成掛在墻上的一沓兒衛生紙,動不動一把扯下來好幾頁,哇!周一到周四都在手里了,您說這不明擺著糟踐日子嘛!”

他突然不說了,看著我頑皮地笑著:“媽耶!看我這兒瞎禿嚕您還真豎著耳朵聽,太給面兒了。”

其實我喜歡他這些既情緒化又“言之鑿鑿”的說辭,我倆的“品味”確實蠻像。接下來是短暫的沉寂,我們相對無語。

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靜謐的藍天,恰好一片浮云若無其事地飄過,讓我記起了我一首詞里面的句子——“休言過往云煙,凝幾許閑愁釋影玄。”在我的想法里日子其實就是個概念,像浮云一樣散去的終歸還是時間和不能重復的空間。

我對曉夫說:“日子對于所有生命體都是公平的,過成啥樣兒看各自的造化。兄弟,我手機里正好有之前寫的和日子有關的詩,念一首你聽聽唄?”

曉夫說:“這可太應景兒了。”

我略有顧及地掃視了一下周圍輕聲念了起來——

冬天里的日子并不都是寒冷,因此

我會在每一個早晨讓呼吸成為一種節奏

并開始一天中第一個故事的演繹

我沉吟著白雪疾風,自信滿滿地

將天地的界線在心中劃定

并期冀著每一個日子都能與愛情有關

夢幻,伴著沖動和期許

……

我發現,周圍的世界竟有太多未知的角度

和已經畸形的構筑,盡管神秘包裹的狹窄

尚有生存的空間,盡管麻雀們沒所謂

雪地里覓食的窘迫與寒戰

無疑,生命的本質是一種流動,沒有障礙

而死亡僅是期間一種有太多反抗存在的形式

倉皇與無措在日子與日子的夾縫中總是尷尬

我想象著如果能支配日子的長度,能不能

將此時的陶醉延伸至初春的某一個夜晚

嘗試著突破自我,不在乎

敗北的次數一次次增多

不再任憑歲月的指針放縱慣性

我以長繩系牢了每個日子,按圖索驥

讓欲念躲避嘈雜,尋覓桃源的輪廓

或許有不期而遇的驚喜,或許在山的那邊

眼前的美景啊!不知是童話里的穿越

還是造物主的一次轉身

……

“哈哈,我怎么越讀越心虛呀!”我沒讀完就把手機扣上了,兀自拿起啤酒瓶小小地吹了一口。

曉夫的注意力在我的詩里,“哦!您把日子和生命的流動感都融在一塊兒了。一種淡然平和的情懷。‘如果能支配日子的長度’這句聽上去有點兒酸楚。”他繼續感慨道:“這詩就跟特意寫給今兒的一樣,‘我以長繩系牢了每個日子’這句尤其好,我收藏了。”

正在這時,那個小領班又朝我們這邊走來,他笑容可掬地對侍奉我們的女服務員說道:“嵐妹呀,你先到三號大包幫一下忙好啦。小晴她們兩個還斯經驗不足呦,再說那些個健身滴演員也很挑剔嘍。”

女服務員聽罷笑了笑,快步朝大包那邊去了。

桌子上的菜估計都涼透了。“蔥爆海參”的盤子里能看到的幾乎都是大蔥了。我看了看曉夫,他正一臉愜意地與窗外的麻雀“互動”著。“這小子不吃我包圓兒算了。”我一邊兒心里叨念著,一邊兒端起盤子把僅剩的兩三段兒海參都扒拉到自己布碟里了。

隨著最后一口海參下肚兒,我像是要倒后賬似的對曉夫說道:“兄弟,我可不是跟你抬杠,只想對我的一個觀點作個小注解。”

“瞧您這磨嘰!啥觀點呀?”感覺他一臉的陰影。

我語調有意低緩著:“我說的‘緣分本無類’是從生命的心靈層面而言,是純粹形而上的玩意兒。如果單從不同生命體的個性表征、思維方式、生存模式、程序存儲的疏密度和時空占有等具象層面看,不同的生命體并沒有可比性。無論拿誰與誰比,一定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廂情愿,會有牽強附會之嫌。”

“您暗示我呢嗎?”他故意一臉的官司,“我拿誰和誰比了?只是將麻雀與人類不同的生命特征和生活方式在平面上并列呀。也許有語調兒和情緒上的偏向,但絕對沒說誰對誰錯。”

“又翻車了?你根本沒明白我的意思。”

“再說了,”他刻意睜大了細長的眼睛斜愣著我,“對與錯麻雀說了算嗎?你我說了算嗎?最終還不是造物主一錘定音。”說完,他右肩膀驕傲地向上聳了兩下,帶著右邊的嘴角也向上翹起來,不知道的以為他剛在牌桌兒上甩出一張大貓兒呢。

“好,”我趕緊順毛驢般地附和他,“你提到造物主我忒贊成了,壓根兒我就覺得世間萬物都是造物主游戲拼圖上的角色,很難說清楚生命的存在形式和宇宙的本源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有時會感覺所有生命都是宇宙這個‘道’的載體之一。但也有不妥,因為生命深層‘不可道’‘不可名’戲謔人類想象力判斷力的‘不可’意味比老子口中那個‘道’還形而上。所以無論認為生命是形而下的‘器具’,或是形而上超越一切的存在都有可能是充滿變數的臆想。生命的神奇正在于其‘道性’‘神性’‘器性’兼具。”我很自信這樣的推斷,“也許這說法兒是夸大主觀作用的唯心主義,其實唯心也好唯物也罷說到底也都是寫在紙上的假說,都有不能自圓其說的死胡同兒。相對而言,形而上的或偏宗教意味的思維方式會讓探究生命本源的路更有趣味,理由也更多。”

我說話的時候曉夫一直伸著脖子半張著嘴,聽得蠻專注,甩大貓兒的架勢沒了。

“咱不能妄言那些為了‘求來世’或‘進天堂’忙著禮佛,唱圣歌兒的信徒們都是徒勞的。但我還是相信造物主不會微觀到去為某個生命體中的某個個體承諾或改變什么,它把控的是大時空,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啊。我早跟你說過,我喜歡佛門外看佛。因為在門外看到的是佛的世界,門內看到的永遠是佛的腳趾肚兒。我覺得這也是辯證法。”

我抿了口茶,用餐巾紙揩了揩胡須繼續說道:“而且我主張‘大生命觀’萬籟皆為有靈魂的生命,有情感,有時時狀態,本質上大同小異。造物主貌似給生命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每個生命體系乃至每個部分又不可或缺。從宏觀角度講,與其相信達爾文的進化論我更愿意相信造物主的創造始終沒有停止。它不僅構成了一幅多元的生命圖景,還讓生命成為了滾雪球式的神話。”

“哥,好像文不對題吧!您這是‘小注解’嗎?聽著像宣講論文。”

曉夫說的什么我沒聽太清。因為我無意中又瞥見了那對兒中年男女,兩個人已經不再“端著”了,此時來言去語轉換的頻率很快,不時還輔以手勢。女人的大眼睛也不含情脈脈了,正咄咄逼人地盯著男人,嘴角兒還嚴肅地咬著。憑直覺這倆人兒陷進了一個挺麻煩的話題。

“我說,”曉夫也往那邊兒瞥了一眼,“偷窺人家隱私是不是也上癮呀?”

“奇了怪了,咱聊天兒您老盯著人家看什么看?您可是有身份的人。”他嚴肅起來還是挺有“俞總”氣場的。

“偷窺?我說俞總,這是生命體的感應好不好!”我叫他‘俞總’的時候都是為了強調什么。

“哎呦喂忘了您是‘心靈巡游者’了。那您接茬兒感應著,我先喝茶。”

……

曉夫接了個老外的電話。感覺是為生意上的事兒起了爭執,對方動怒的聲音好尖利,斷續著從曉夫的手機里竄出來。曉夫的英文也愈發有腔有調兒有氣勢了,臉也開始漲紅起來。沒說幾句信號又不行了“哎呦!我這暴脾氣。邪性了!”他看了我一眼,索性快步走到大門外對著電話嚷上了。

“丫頭過來一下兒,”我把鄰桌的服務員叫了過來,“麻煩你趕緊把這大衣拿給門口打電話的先生。謝謝你啦!”

“不用客氣!”服務員說著抱起曉夫的大衣朝門外走去。

……

這陣兒太陽光幾乎完整照應了我們這面窗戶,久坐不動會覺得有炙烤的感覺。我看到塔松下有不少麻雀也紛紛走出樹影到陽光下感受暖意。

約摸有十幾分鐘,曉夫披著大衣回來了。

“靠得嘞!這美國娘們兒想敲我一筆,丫瞄錯人兒了。”他剛坐下就開始發泄不忿,“對了!您說我跟老外這么吵吵要讓旁人聽見得說咱沒素質了吧!叫我說啊這有沒有素質根本就不分國籍,但可是,在批評自己同胞這點上咱國人準是天下第一!”

“哪來的斜火兒啊?就事兒說事兒唄,不管跟誰,咱都得和氣生財。”我勸道。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咳!要不說咱硬氣不起來呢!有些材料咱自己真沒有啊,合同上白紙黑字,什么時間到貨,以及逾期賠償問題寫得明明白白。嘿!我們定金都交過了,可他們超過交貨時間半個月了也不搭理我們。這兩天卻連著給我們發函,說什么有種材料因為不可控的價格因素導致我們求購的元器件整體成本比之前提高了百分之十。說讓我們來承擔。姥姥!別的不說,你逾期不交貨已經違約了,不但一勁兒回避違約金的事兒,還蠻橫地提出讓我們承擔本該由他們承擔的費用,威脅我們隨時可以廢除供貨協議。”

我知道曉夫的生意不是很大,所開發的軟件也比較單一。據他說美國那邊的供貨商同樣也是家小公司。

“咱國人動不動就說西方人有契約精神,那是咱自己想象的。什么叫弱肉強食啊?當你是弱者的時候,人家不可能平視你,不欺詐你就算好的了。他們只跟自己人玩兒契約精神,對我們中國人他們絞盡腦汁打擦邊球,設陷阱。不履行合同,毀約這種事兒太常見了。咱們中國人‘以和為貴’的傳統美德在他們眼里就是‘傻帽兒’,是在給他們蹬鼻子上臉提供臺階兒呢。”

我插了一句:“不知這幾年好一點兒沒有?前幾年我們的法律對這種涉外經濟糾紛作用不大,尤其對外方幾乎沒有制約力。而官司如果打到國外吃虧的還是我們。”

“別提了!吃虧就吃在國內國外‘隱性漢奸’太多。”

“您說的問題應該有點兒起色吧,最起碼相關法律健全多了。前些年都不是對外方沒有制約力的問題,而是只要涉及和老外的矛盾,咱自己人都不知道保護自己人。那些外國人和中國人打交道之所以底氣足是因為他們知道咱們很多人‘崇洋媚外’。這幾年中國人慢慢也看到外國奸商貪婪的本色了,跟他們打交道會簽訂比較詳盡的協議,包括遇到問題打官司的細節都會考慮進去。”

“這事兒對你們公司影響大嗎?”

“肯定有影響啊!”

“他們無論違約或毀約都影響到我們接下來的業務。”他一臉貨真價實的嚴肅,“這官司百分之五十得打了。好在美國那邊我們有代理律師,這事兒我早就有防范。”

看他還是一身的涼氣,我趕緊給他倒了杯熱茶。

“剛才你說在批評自己同胞這點上咱天下第一,這與我們經濟相對落后導致的妄自菲薄有關。還有這些年我們的媒體在介紹西方文化、西方生活方式上也缺乏客觀平視的態度。”

“您說得對,媒體的引領作用太大了。現在在國人眼里已經形成了一種認知誤區——西方人有了問題那絕對是個體行為,而中國人出了問題那絕對是整個國民的素質問題。”曉夫喝了口熱茶繼續說道:“還記得您在法國拍得那張《巴黎之吻》嗎?”

“記得呀。一對白人情侶一邊兒過斑馬線一邊兒熱烈接吻。那是我用二百的鏡頭在人群后面邊走邊抓拍的。”

“我不是也放大了一張掛辦公室了嘛!嘿!無論我的員工還是生意上的朋友,見到這照片就六個字‘看人家多浪漫’。那天有個報社的哥們過來看見了,說一大堆贊美的詞兒,末了想把照片拿走。”

“給他唄,反正底片在我這兒呢。”

“沒給丫的。您知什么呀!之前他剛在報紙上舉了好多中國人在國外怎么沒素質的例子,還指導中國人出去要如何如何。其中有個例子也是說接吻,是中國人的接吻。說,一對兒男女‘竟然’在埃菲爾鐵塔上要拍擁抱接吻的合影,想讓身邊的外國人幫著拍照,外國人一看拍這鏡頭一個個兒都斷然拒絕了。去過的人一看就知道丫瞎編的,可畢竟大多數國人沒去過。這不誤導嗎?丫給的結論是這倆中國人傷風敗俗都傷到巴黎最高處了。”說到這兒曉夫竟開心地笑了:“我問他,這照片上的老外算傷風敗俗嗎?丫回答我的話能讓您氣死。”

“怎么說?”

“他講話了,人家老外有這傳統。”

曉夫攤開雙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國人接吻就是浪漫,是傳統,中國人接吻就是傷風敗俗。現在不僅是記者,很多老百姓也都張口閉口‘中國人如何如何……’,好像在人堆兒里不踩乎幾句自己同胞就顯不出自己與眾不同似的。要知道三千多年前我們西周開始‘六藝’教育的時候,絕大多數白人還裹著獸皮為日子發愁呢。還是想不通,國人的文化自信哪兒去了?”

他這一說讓我忽然記起了去年親歷的幾件事,“去年暑假我和幾個老師帶學生藝術團赴歐洲巡演時和學生們親自經歷過許多說正常又不正常的事兒,說正常是以為本就不算事兒。說不正常是因為國人太把這事兒當事兒。我就給你講一講。”

曉夫側了一下身子擺出了“聆聽”的架勢。

“絕大多數學生沒出過國,出發前學校外事處專門給學生做了外事禮儀的講座,歸納一句話,到國外盡量悄沒聲兒的。第一站我們降落雅典。驅車到住處,一進酒店大堂,我靠!十幾個游客模樣的白人男女光著膀子,穿著三點裝圍坐在沙發和行李上端著一扎一扎的啤酒大呼小叫地暢飲著,根本沒所謂大堂里來來去去的客人。學生們從上飛機那一刻起就‘裝聾作啞’,恐怕被別人說‘素質低’。可萬萬沒想到踏上這‘文明之地’映入他們眼簾的第一個場景竟然如此不堪。看他們面面相覷的樣子我明白,不是說只有中國人才這樣兒嗎?”

時間不長,侍奉我們的服務員從大包那邊回來了。

“小妹怎么回來了?”曉夫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幫他們把牛肉和雞肉都切了一下,沒其他事兒了。”服務員爽快地回應著。

我一想到那些‘雇傭’來的肌肉男也有了興致:“他們肯定進一步‘催肥’呢,應該是情節或鏡頭需要。”

“您很懂行啊!”服務員很驚訝我的判斷,“那個張處一直在督促他們多吃,還說他們的肌肉不夠立體呢。跟‘監工’似的。”

“這幫人好伺候嗎?”曉夫問道。

“他們都挺好的,特客氣。就是那個張處喜歡和我們小姑娘逗,有些話說的讓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我和曉夫不約而同地對視而笑了。

“嗬!瞧您舒服的。”看著我陶醉陽光的樣子曉夫不禁又感慨上了。

“是‘心靈觀測’呢?還是又感應上了?”他說著歪頭瞄了一眼那兩位,“別看您動不動標榜自己‘大生命觀’,其實本質上跟我一樣也喜歡形態呀,色彩呀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說這話的時候鼻梁子上的眼鏡片兒也剛好吻合著窗外一抹浮云的悠然,很詩意的畫面感。

“您不也常說生命的樂趣都是透過細節顯現的嘛。”

曉夫的話竟讓我有種來到路的拐角處的幻覺:我仰坐在路邊酒吧的椅子里發呆,周圍都是簡陋的小樓,高低不一連顏色都互不相干,但卻相互擁擠著我頭上的天空,讓鳥兒們都無處快活……

“還記得您寫的《念奴嬌·過客》嗎?”他說著在手機里翻騰短信記錄,“就是元旦您發我短信上的那首詞。噢,找著了。要不我朗誦一下兒?”

我趕緊說道:“這不是咱倆的包場,我剛讀過了你又讀,別讓人覺得咱倆有神經病。”可曉夫已經自顧自地朗誦上了,低沉的聲音蠻有味兒的——

日薄殘照,

落塵處,已有嫣紅輕抹。

故道蕭疏,人未見,

一霎風凄雨潑。

春夢秋云,

西窗燭斷,

惟怨霜如雪。

當年意氣,

敢尋天地之闊。

一曲聲慢悠長,

嘆浮生晝短,

徒然英杰。

物轉星移,誰哽咽?

唯我悠然超脫。

洗慮滌思,

畫屏自展,

了了心無結。

從容過客,

笑談世界涼熱。

“哇塞!”他推上手機蓋兒,“感覺把咱哥兒倆對生命的認知狀態都涵蓋了,”他興沖沖的,“豈止‘當年意氣’?至今都這模樣兒了您不依然尋天地之闊呢嗎。喜歡您‘過客’的定位。我們都是過客,只有認可這個定位才能‘笑談’世界涼熱呀。”他特意和我對了一下兒眼神道:“剛才我沒說錯吧!您的詞里也反映了您對微觀世界的關照蠻多呢。比如剛才還‘偷窺’呢。咳!不對——是‘感應’。”他哈哈大笑起來。

看他笑得后槽牙都露出來了我在想,怎么會遇見這么一個有趣的靈魂?

大堂深處有些躁動,像是有道別的。緊接著“嘎噠,嘎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從我們旁邊的過道兒漸漸傳來兩種反差極大地走路聲。

“你回吧老妹兒,還送啥呀?”

“姐,你這鞋跟兒太高,看外面那路滑不拉幾的要摔著你可咋整啊!我不得出去幫你叫個車嗎?”

“沒那么邪乎老妹兒。我剛電話叫了個黑車就在門口等我呢。”

“嗯吶。”

“姐呀,你圍巾禿嚕地了!看你破馬張飛的,先愣會兒我幫你整整再出去。”

一胖一瘦兩個“花枝招展”的少婦正好在我倆旁邊停住了腳步,胖女人在往瘦女人脖子上一圈兒一圈兒地繞圍巾。嘴里還叨嘮著:“姐呀,你一走萱兒該可勁兒跟我造了。她太能嘚瑟,那點兒酒能擋得住她嗎?你說我要讓萱兒給整屁了是不太磕磣了?”說完笑了,笑聲挺敞亮。

瘦女人說:“她挺彪啊!你倆可別逗急眼嘍。”又馬上換了種語氣,“我要不是老家來親戚了,我能幫你把她整屁嘍你信不?”

“嗯吶!”胖女人一邊兒回應著,一邊兒拍了拍瘦女人的屁股,“姐呀,整好了!那也得小心著,備不住你下車這圍巾又禿嚕開,留點兒神唄。”

“放心吧。想著啊老妹兒,有空兒帶厚來上家嘮嗑兒去,姐給你們整好吃的。”

“嘎噠,嘎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瘦女人腳底下蹬一雙锃亮的船型高跟兒鞋,胖女人踩著一雙寬平底兒的翻毛兒靴子。兩個人一個仰著頭挺著并不高的胸脯,一個跩拉著肥胖的下半身兒向門口走去,到旋轉門邊兒上瘦女人回身朝著大堂深處還招了招手,估計剛才的飯友兒正在目送她呢。

“我靠!那娘們兒喜歡長尺寸。看她那鞋跟兒足有十公分,那條圍脖兒也得有三米長。剛才那胖子給她往脖子上繞圈兒我用余光數了一下整整七圈兒。”曉夫悄沒聲兒地看著我說了一句。

“那瘦子可時髦啊!”我很篤定地說,“我看了,今年冬天時興的穿戴她幾乎都全了。”

曉夫眼一斜愣用食指點著我說道:“一會兒我就給嫂子打電話,說你盯著不錯的女人看的毛病一點兒沒改。”

我假裝沒聽見他說的什么:“你不知道嗎?女人穿高跟兒鞋不是為了登高而望遠,是為了演繹風景。走起來既要有控制還得有‘展示’,靠整體的身體語言演繹風景,最起碼要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曉夫假裝不解:“這什么天兒呀還風景一部分?”他突然咧著嘴壞笑起來,“嗨!您說得也對,出門兒‘啪嚓’一大仰巴角子絕對也是風景的一部分呀。”

“你錯了!會穿高跟兒鞋的女人比你想得周全。你沒聽那瘦子跟胖子顯擺嘛,人家早有‘黑車’在門口候著那。”

“另外那女的瘦高,長圍巾還真適合她,戴得好會給她增加不少分數兒。”我本就喜歡長圍巾,對此略有講究,繼續說道:“不過那胖子給她往脖子上套圈兒就失去應有的審美了。戴長圍巾應該是不對等,不均勻,有張有弛,有疏密,松而不垮,抑揚垂墜之間顯神韻。”

“媽爺子!這也一套兒一套兒的。不過您說什么我都服氣,您是藝術家呀。”

“光服氣不行,你得聽進去,知其所以然才行。哪天給你媳婦兒買一條吧!弟妹那身段兒戴上回頭率絕對百分百呀。”

說到他媳婦兒他又來精神了,模仿著東北腔兒道:“誰道她稀罕不?弄岔了還得說我埋汰她呢。”

“哈,哈哈!你這大茬子味兒我感覺到挺尿性。”

“嗯吶!”曉夫一臉喜悅。

……

一小盆兒熱氣騰騰的“清燉雞湯”終于端上桌了,服務員正要給我們盛湯,曉夫起身從服務員手里拿過湯勺說:“小妹,我來吧。”說著先盛了一小碗兒遞給我:“詠哥,這雞湯是用黑雞燉的,油不大,特鮮,是他們的招牌菜。您先喝幾口補充點兒能量。”

“比烏雞湯怎么樣?”

“小弟拙見啊,烏雞湯是‘女人湯’,滋陰補血治月經不調。黑雞湯是‘男人湯’,益腎固本、強筋健骨,”他說著還用勺子舀了點兒湯又慢慢往回倒著,“關鍵這雞湯不但爽口還清心啊!”

雖然我膀胱里的尿讓小腹鼓脹得很難受了。但我還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哦!有點兒燙。我半張著嘴極速吸溜了幾下涼氣才咽下去。

說話間剛才那個穿長筒皮靴的姑娘又出現了,估計是辦完事兒了。她一邊走一邊擤鼻涕。然后左右看了一下,把鼻涕紙在手里攥了攥沒有絲毫猶豫一扭身大大方方地塞進了身旁一盆梅花樹的樹枝里了。看著她的“即興創作”我好想笑。那團鼻涕紙與樹枝上掛著的彩燈竟然很搭。接下來便是長筒靴細長的鞋跟兒敲擊地面的節奏,清脆的“嘎噔”聲交混著大理石地面上嘈雜的倒影,漸行漸遠,隨著旋轉門的緩慢閉合戛然而止。我發現曉夫也在盯著她。

“嘿!這姑娘會找地兒呀,先塞褲兜里也行啊。”

“看著人五人六兒的,心靈不美呀!”

見我沒說什么,他又調侃道:“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悄沒聲兒給梅花樹塞團鼻涕紙,那梅花兒還不得肆意綻放啊!”

“問題就在‘肆意’上。別看她只是個‘小創作’,但內心的肆意一定會導致她行為上的隨便。”一中午了,難得他跟我一起‘偷窺’同一個女人,還連續發出感慨。我像鼓勵他似的趕緊低聲回應著。

“我真想給她講講‘不得隨處小便’的典故。”

“哈,哈哈!她的行為是不檢點,但可沒隨處小便,我可看著呢。”

我瞪了他一眼:“看來你小子也得聽聽。”

“不就是于右任那張‘告示’生出的人生訓誡嘛,我知道,好幾個版本呢!”

“我的絕對是原始版,而且符合歷史史實。想聽嗎?”

我心說你聽不聽也得讓你聽聽。

書法大師于右任先生的家中曾雇用著一些長工。也許是白天干活累了,晚上起夜時大都懶得去廁所,在屋外找個犄角旮旯就地方便了。久之,于家大院的墻根兒、門后積了許多的尿漬,不僅異味難耐,也礙觀瞻。礙于名分,于先生并沒有直接去訓斥這些長工,而是裁得宣紙半張,以遒勁之行楷,書寫了“不得隨處小便”六個大字,且署名撳印,遂囑管家貼于宅院著眼處。于家的長工們吃住在于家,多則十幾年、少則一兩年,受宅院書卷氣濡染,大都識得個把字。所以,于先生近乎訓示的六個大字貼出的第二天,隨處小便的現象就杜絕了。有意思的是,墻上貼的那張告示也隨之消失了。若干年后,一家裱畫店來了一位長者,自懷中取出一幅書法作品,并稱要將上面所書內容剪開,重新合成一句話再行托裱。長者邊說邊將書法展開,裱畫師傅甫一看到連呼:“好字!好字!這可是于右任大師的真跡啊!”遂又嘆曰:“只是這‘不得隨處小便’,如何掛得廳堂呢?”長者胸有成竹的回答道:“待我剪開,重新組合后你再讀來。”隨著剪刀聲落地,長者已將重新組合的字擺放停當,裱畫師傅亦隨即念道:“不得小處隨便。”

故事講完了,我有意“挑釁”曉夫:“哎,‘小處隨便與隨處小便’是一回事兒嗎?”

鄰桌那對兒中年男女好像真出事故了。“嘭!哐當!”不知為什么那女的翻車了,像是原則問題。看樣子她想負氣離開,但起身拿大衣的動作有點兒太不顧一切,先把桌子上的紅燈籠扇地上去了,接著又把高背兒座椅給撂倒了。她耷拉著眼皮,噘嘴唇,鼓脹的氣性讓她臉上的肌肉呈凹凸狀抖動著,看上去挺瘆的慌。這是剛才一直在演繹高貴的那個女人嗎?我和曉夫對視了一下,估計我倆又想一塊兒去了。

“故事——事故——嗨!倆字兒一掉個兒,視覺差怎么會這么大呢?”曉夫索性臉沖著窗外自言自語上了。

那個男的明顯魂不附體了,但還在盡量往好了找:“薔,小薔啊,別——別這樣兒行不行?”他的語調兒一勁兒發顫,兩只手摸摸腦袋,又攥攥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從我們角度看過去既像個落魄的詩人又像在“奶奶”面前裝無辜的孫子。“我,還是我錯了不成嗎?薔,你別走,外面路那么滑,你如果摔壞了疼痛的是我呀。今后我都聽你的不行嗎?今天回去我就跟她……”男人不矜持了,索性站起來弓著腰懇求對方開恩,“本來好好兒的你又提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干嘛?你不都說原諒我了嗎?”盡管猥瑣狀畢現,但他還是極力壓低嗓音,可架不住對方根本不給面兒。女人看著倒在地上的高背兒座椅,似乎在猶豫扶還是不扶,可一瞬間她扭過頭瞪著大眼睛狠狠地給了男人一句:“姓史的,你也太與時俱進了吧!踩著三四條船也不怕把蛋扯碎了!警告你,不許再騷擾我!”說完她甩了一下沒有飄逸感的短發毅然轉身向門口走去,扭頭兒那一刻無論眼神還是身體語言還是挺時代范兒的。也許是身體氣道阻塞的緣故,沒走幾步呢“啪嚓!”女人的高跟鞋滑了一下兒,險些摔了個仰面叉,好在她的手撐住了右邊的桌子,但肩上的挎包兒還是扔出老遠,里面的化妝盒什么的撒了一地。說實話,一個小半百的女人大庭廣眾之下弄成這狼狽相兒也夠丟面兒的。男人見狀趕緊跟過去想扶她,還沒邁開步子呢,身后的服務員說話了:“哎,先生您先把賬結了行嗎?”

“結,結!結賬!”男人一邊發著狠說著,一邊從手包里拿出一沓兒鈔票,眼睛則一直沒有離開旋轉門的方向。這工夫兒女人已經離開了。

“加酒水一共是五百五十六元。”

“怎么這么貴?你們宰人呢吧?”男人氣急敗壞了。

“您一瓶紅酒一百九十元,兩例參湯一百八十元……”服務員并不慌張,跟相聲“報菜名兒”似的背誦著男人正在校對著的菜單兒。

“噗!”男人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連著點了兩次手中的鈔票,然后一把扔在桌子上了,“整個兒一黑店,真他媽倒霉!”說完拿起外套兒就走。還沒等他把步子邁勻,服務員在身后又說話了:“先生,您這是五百五十元,還差六元錢。”男人并不理會徑直往門口走去,剛到門口,先前那個敦實的“小領班兒”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看了一下表,十二點五十五分。

窗外的藍天依舊,偶爾有幾片閑云從塔松的腰間若無其事地飄過。陽光涂染的景色總是令人賞心悅目,而且暖暖的感覺。塔松下麻雀的吵鬧聲不絕于耳,看上去數量比剛才多了一倍不止。

曉夫又去衛生間了,一中午三四次夠頻的。說實話我真擔心他過度體驗生命之樂會導致前列腺出問題。正尋思呢,他回來了,沒落座就扶著我的椅背兒沖我耳語道:“詠哥,‘前進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您肯定知道。可他們這兒衛生間有一發明您不一定知道,剛才忘了跟您說了。嘿!每個小便池的正下方都印著一個帶小孔的銅錢兒,特別逼真。墻上有一行字正對著撒尿人的臉,寫的是‘您往前一點兒準能射進去’。看看,為讓您做一文明人酒樓真動腦子了。”

他又叮嚀道:“今兒您的酒水都沒少喝,可一中午沒見您挪窩兒,咱可不能憋尿啊!”他說著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快去吧哥,‘感應’一下兒那銅錢兒,說不準又讓您來一次心靈漫游呢。”

“得嘞!去一趟。”

真邪性,聽衛生間仨字就跟聽見吹口哨似的,這尿要決堤了。我慢慢起身,屏著呼吸一步一步朝衛生間方向“挪”去。

我倆百無聊賴地半癱在高背兒座椅上享受正午的暖陽,窗外的光影和喧囂依舊。桌上的兩瓶啤酒也沒所謂是不是還在我們的視線里,兀自靜待著氣味兒和能量被時間一點點蠶食,陽光則不失時機地從窗外投給了它們反差極大的倒影在桌子上。

這個時候凸顯著哥們兒和朋友的不同,哥們兒之間沒有尷尬的顧慮,不僅可以放浪形骸,亦可寡言沽酒,讓彼此某一刻空虛的情緒在靜默的氣氛中放逐至無際。

“小朋友,氣球好漂亮啊!”一個男孩兒手里拽個氣球,腳下胡亂踢著一個亂蹦的氣球正好來到曉夫身邊。

“嗯吶。”男孩兒應了一聲。

“告訴叔叔你幾歲了?”

“四歲。”

男孩兒長的挺卡通——胖乎乎圓嘟嘟,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了楷書的一“橫”,眼睛很大有些外凸;鼻梁扁平但鼻頭圓咕隆咚和他眼睛的外形很搭;白皙的皮膚和身上那件有著熊貓圖案的淺粉色毛衣很協調,給人明快干凈的感覺;尤其頭上的“鍋蓋”發型更是亮眼。

“你叫什么名字呀?”曉夫一臉的溫存。

“厚來。”男孩兒一直都沒看曉夫一眼。

“哦——你姓厚,叫厚來。”

“我姓錢。”

“姓錢?錢——厚來。讓錢‘厚厚地來’對嗎?這名字真棒!誰給你起的呀?”

“錢總。”男孩兒回答的依然簡練。

“錢總是誰呀?”難得見到曉夫這么耐心和一個小孩兒交流,也許此時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吧。

“爸爸。”

“哦,你爸爸叫錢總?”

“嗯吶!”

說話間,那個在地上亂蹦的氣球被男孩兒踢到了曉夫腿上,曉夫順手拿住了。

“得嘞!我的啦!”曉夫學著男孩兒的樣子把氣球舉過了頭頂。

“討厭!我的!是我的!”男孩兒急眼了,瞪著大眼睛嘶喊著,大堂深處竟傳來他清脆的回聲。

曉夫被驚了一下兒,瞬間皺了一下眉頭。但緊接著還是用頑皮的語氣跟男孩兒說道:“哇!小朋友說話要講禮貌喲!”

“你別走,一會兒我讓錢總來削你!”男孩兒也許從會說話那天起就沒聽過“要講禮貌”的說法兒,依然大聲兒懟著曉夫,并扭過身沖著大堂深處嚷開了。“媽呀!你來。這彪子搶我的球,過來替我削他。聽見沒?”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喲呵!我吃了一驚,這不剛才那個胖少婦嘛!只見她一邊兒叨嘮著一邊兒快步走了過來:“這熊孩子!啥玩意兒你說?”

見媽媽到跟前兒了,男孩兒狠狠地指著曉夫說:“就是他!”

“吵吵啥?沒見叔叔逗你呢?”胖少婦笑著看了曉夫一眼,扭頭兒對男孩兒吼道:“滾把喇去!”

曉夫趕緊把氣球遞給了男孩兒:“錢——厚——來,叔叔喜歡你喲!”

“呵呵!讓您笑話了,這熊孩子一天總得瑟,虎了吧唧的!您說咋整?”胖少婦一勁兒憨笑,對曉夫表示著難為情。

“男孩兒嘛,就得有點個性,挺好!”曉夫打著哈哈回應著。

胖少婦拽著男孩兒的胳膊往回走了。我發現這娘兒倆走路的姿勢忒像了, 拉跩啦得像一大一小兩只企鵝。

……

“如果有個導演稍微給梳理一下,俞總和錢總兒子的‘邂逅’就是一精彩橋段啊!”我一邊兒感慨著一邊伸了一下懶腰。

“您又白看一熱鬧兒!”

“難得俞總有好心情和‘新新人類’零距離接觸。我不敢打擾,悄沒聲兒地在邊兒上觀摩呢。”

“詠哥,看見了吧,這小家伙的名字和性格挺‘尿性’啊。老話兒說得好,”他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一種表情,“‘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絕對是人生真諦。三到七歲是兒童生理、心理發育最快的時期,接受外界事物也最快,這時候父母的日常行為、期許,價值取向、生活態度會在孩子的‘第一頁’上留下褪不掉的印記,會即刻被孩子轉化為‘行為守則’。”

“敢情!老話兒不老啊!”我附和著他。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來,“小家伙兒姓錢,我在尋思是錢‘厚來’呢?還是‘后來’?”他自語似的嘀咕著,“嗨!其實無論‘厚來’還是‘后來’,錢都得來呀。這名字牛逼!泛濫著時代氣息呀。”

“都說童言無忌,但不知怎么和小家伙兒就這幾分鐘的交道竟讓我有點兒吃錯了藥的感覺,反正他媽不是滋味兒,”他指著自己的心口窩,“憋了八屈的。”

我倒顯得很釋然:“也別多愁善感!可不嘛,先富起來的這代人當然希望子女能接續他們的財富啦。孩子的名字隱含著家長的期冀很正常。‘錢厚來’聽著是很霸道!不過也無可厚非。這個時代越來越‘多元’,多則無序,良莠不齊很正常。”

“他爸爸真的叫‘錢總’嗎?”

聽他這話我心說,你假裝單純吧!“哈哈!”我笑了,“‘錢總’和‘俞總’不都一回事兒嘛,家里外頭都這么稱呼,他一小屁孩兒能知道‘錢總’啥意思,他覺得這就是他爸的名字唄。”

曉夫聽我這話,一下子把眼鏡片后邊兒兩只細長的眼睛瞇成了兩條生硬的黑線。

“詠哥快看,麻雀跳舞呢。媽呀!怪怪的。”

曉夫驚呼的語氣和滿眼的光彩充滿了動感,卻沒有任何形體動作呼應,依然是單手托腮側依在酒桌上,原本懶散的姿態被眼前驚艷的一幕扯拽著像是凝滯了一樣,顯然他是怕稍有動作會驚動了那幾位“舞者”。

哇!果然有五六只麻雀像是比賽一樣在雪地上各自展示著大同小異的舞姿。有的兩個翅膀展開成蝙蝠狀,尾巴呈扇形乍開在原地蹦跳著打轉兒;有的則是頭尾上翹脊背凹陷,尾巴像折扇一樣忽而打開忽而合攏,雙翅交替著斜側拖地,先是原地躍起,然后有一個空中轉體。它們跳躍時都伴著近乎嘶喊的鳴叫,音調尖兒長。

我幾乎和曉夫一樣凝固著“半癱”的身體欣賞它們的“炫舞秀”。我說道:“這叫‘雀鳴舞’,這兒有雪地的映襯比我前幾次看到的更美。這是可遇不可求的眼福。”

相對僻靜卻不缺少陽光的環境確實給麻雀們釋放剩余激情提供了理由。它們盡情地舞著唱著,被它們帶起的細碎雪花與旋轉的身體亦虛亦實,在正午陽光的輝映下真是一道天賜的景象。

“哥,您沒覺得它們是比賽呢嗎?跟現在年輕人街頭‘碴舞’是一個意思(過去北京的小青年兒業余生活枯燥,吃飽了沒地兒消食兒就找對不上眼兒的人“碴架”,也就是打群架。現在業余生活豐富了,“碴舞”很時髦)。這場景要不是親眼見著肯定以為咱胡編亂造呢。造物主這丫真是絕了!”

“您看它們忘情的樣子,名符其實的目中無人啊。”

“您剛才還說‘生命有許多神秘形式蠱惑人心’呢,這應該算之一吧?”看得出來曉夫真是著迷了。由麻雀緣延展的生命思考盡管有些抽象,甚至戲謔他的想象力,他卻樂在其中。

“書上說麻雀只有在求偶、舒緩羽翅時才會一反常態的‘跳舞’。尤其面對諸如平坦的草地,溫潤的積雪,清淺的水邊時都會情不自禁的露一手兒。”曉夫眼珠兒盯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忽然,一個紅白相間的影子在曉夫的眼鏡片上不停地閃,我不由地把目光又移向了窗外。

一個帶著紅色長毛帽,被白色面包服裹得跟皮球似的女孩兒向這邊跑來。剛才那如畫的場景瞬間被“皮球女孩兒”驅散了。她來到塔松下笨拙地踢踏著被麻雀們翻騰過的積雪。旁邊的媽媽—— 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女人正拿著樹枝抽打著被積雪壓彎的松針,大小不一的雪塊兒飄散著落到地上,引得“皮球女孩兒”揮舞著拴著紅線繩兒的手套兒大聲地叫著好:“哇!真好看!”

麻雀們并沒有離開太遠。在母女倆周圍散亂地玩兒著游擊戰。無疑,它們對這娘兒倆霸道的快樂方式非常不滿。有膽兒大一些的瞅準了“皮球女孩兒”的動作間隙,急速的落下來,啄起什么又迅捷地離開,母女倆也不失時機地驅趕著和她們“糾纏”的麻雀,沒有一絲和平共處的意思。盡管真相如此殘酷,但隔窗而望,竟還是一幅“人鳥同戲”的風俗畫兒。

看上去媽媽是要教女孩兒堆雪人兒,她手腳并用很快把積雪攏成了一個塔狀的雪堆,“皮球女孩兒”則手忙腳亂地模仿著媽媽的每一個動作。女孩兒也蠻有想象力,她自己一次次捧起積雪往雪人寬厚的前胸上按壓著,不一會兒兩個大小不一的“饅頭”鼓囊囊地呈現出來。孩子轉身對媽媽興奮地嚷著:“看啊!這是媽媽的‘咋咋’!”看得出媽媽也為女兒的創作高興,她笑著對女兒提示了什么,“皮球女孩兒”彎下身軀又開始捧雪。突然“轟!轟!”傳來兩聲大麻雷子的炸響,這聲音太大了,讓停在大街上和樓群里的汽車警報器響成了一片,更出人意料的是竟將撅著小屁股倒騰積雪的“皮球女孩兒”震得兩腳同時離地一腦袋滾進了剛剛成型的“媽媽”懷里。孩子在雪堆里手忙腳亂地掙扎著,被嚇得不知所然,被媽媽扶起來以后還愣愣地看著已然“殘疾”的雪人兒。但她很快緩過神兒來了,仰著頭扯著尖利的嗓子“哇——哇哇!”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用腳踢媽媽,聲音之大連麻雀們都不敢再靠近了。

曉夫也被麻雷子驚得一激靈坐直了,“媽爺子!您看這玻璃震得直顫悠。”

我注意力還在“皮球女孩兒”的頻道上,但還是回了他一句:“你聽說了嗎?今年春節五環路以內可以燃放煙花爆竹了。”曉夫有些吃驚:“從1993年到今年都禁放十三年了。怎么又解禁啊?”他扭頭看了看窗外,“是空氣治理有成效了?還是回歸傳統習俗呢?”

“明兒你給市長打個電話不就都明白了嘛。”

“嘿!您看著吧,說不定哪天又得改回來。折騰唄!”

這時由窗戶斜對面的飯館兒走出的一個渾身散著熱氣的中年男子,他沖著這邊大聲招呼“皮球女孩兒”和她的媽媽,“圓圓,咱家走啦!”

隨著他們的離去,忽拉拉一大群麻雀即刻又“收復”了領地。

“詠哥,您看到了吧!你不仁我躲著你,這叫厚道,叫順其自然。這點兒咱得跟麻雀學呀。”

此時,曉夫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夾著“老醋花生”往嘴里送著,說不好他腦子里又在翻騰什么。

別看他喜歡往酒桌上湊,但他還不是寄情詩酒的人,有激情但也很現實,志在天邊,活在眼前。有時會覺得他心無一物,有時他又會多愁善感。喜歡不同的思考方式,又善于用不同的方式表達,這算是他的生命特征吧。尤其像我們這樣兒沒有主題約束的交流或是交鋒他一直饒有興趣,他的想象力和關注點極有浪漫色彩,我認識的許多詩人遠不及他。

“這年頭像咱哥兒倆這么聊天兒的不多了。”

“是啊,我們這點兒‘桃園情懷’蠻可貴呀。”我說得也很真誠。

“還是愿意跟您喝酒。不是捧您,有時您一張口就能帶給我思想的契機和想象的理由。您老說形而上,其實我們無時不在關注生命,關注當下。我們的思考與現實怎么可能分開?您不覺得我們聊天兒時彼此都有思想的火花在飛濺?”

“你也這么認為嗎?”我隨口問道。

眼看他無厘頭地將目光移向了還在一旁候著的女服務員臉上,一種很正式又是下意識的定睛。顯然,這對一個長相平庸的女孩兒是很“暴虐”的行徑,甚至是心理摧殘。此時女服務員有些窘迫,雖然已經紅暈滿臉,但還是向曉夫探了下身子詢問道:“這位小哥有什么事嗎?”

“啊?什么?”曉夫反被服務員問的一臉茫然,但緊接著說著:“沒,沒有。不好意思剛才我走神兒了,”他又連聲不疊地道著謝,“謝謝,謝謝小妹!”

“來,先不說了,喝一口定定神吧。”我拿起跟前兒的啤酒瓶向他伸過去。

“是該提提神了,”他忽然覺出了什么,“是啊,咱可半天沒喝酒了,再不喝這酒都沒味兒了。”我倆拿起酒瓶撞了一下兒各自灌了一大口。

“詠哥,這場雪太大了,要是十天半拉月都不化,麻雀不都得餓死呀!甭看它們這陣兒沒所謂的樣子。”

我很肯定地說道:“咱不用杞人憂天。看它們沒所謂那就是沒所謂,你沒聽說過嘛,麻雀都有兩條命,其中一條就是為冬天下大雪預備的。咱誰見過餓死凍死的麻雀啊?即便‘路有凍死骨’也絕不是麻雀的骨頭。”

“人定勝天是咱人的口號,”我接著感慨著,“它們整天在天上飛不用口號就能勝天,它們對付老天的方法只比咱多不比咱少。”我像是安慰曉夫,也像是給這些麻雀送去祝福。

這小子仰著頭,呆滯的眼神望著天花板沒搭理我。

忽然,大堂里響起了趙傳的歌聲——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攀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

我永遠都找不到

……

歌聲響起的一瞬,我和曉夫幾乎同時扭身向旁邊的女服務員看去。我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

“丫頭,是你點的歌兒?”

服務員臉一紅笑了:“我看你們一直在議論窗外的小鳥兒,這首《我是一只小小鳥》是點給兩位哥哥的。”她特意環顧了一下周圍又說道:“今天客人太少,要跟往常似的肯定不行。”

“小妹好貼心啊”曉夫認真地給服務員伸了一個大拇指。

“哎,你們公司不是想招公關的嘛,這丫頭……?”我悄聲提示曉夫。

“行了哥!哪兒跟哪兒啊,”他睥睨著,“我們的公關可不是沏茶倒水端雞湯。”他拿起啤酒瓶吹了一口,表示對我說法的不屑。

“趙傳這歌兒有問題,”曉夫突然煞有介事地說道:“您聽啊。”他刻意擺出側耳靜聽的樣子。

我心想十多年老歌兒了你這不扯淡嘛,但還是特嚴肅地問他道:“什么問題?”

“古人說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就他那一臉的車道溝有資格嘲笑小鳥兒飛得高飛不高嗎?”他這一說我又想笑了, 兩句哩格兒楞也至于引經據典?

“天高任鳥飛,婦孺皆知,到他嘴里鳥兒飛上天倒無依無靠了,鳥兒的幸福快樂也成傳說了。哼!一中午了咱都見證著呢。”他指了指窗外的麻雀,“看它們天上地上的多自由,這幸福是傳說嗎?小鳥兒要請我做代言我非得告他造謠誹謗和生命歧視罪。哥,有生命歧視罪這說法兒嗎?”曉夫問著,還跟真事兒似的看看我又看了一眼女服務員。

“哈哈!有創意!”我大笑著說道:“不過你冤枉趙傳了,這詞曲可都是李宗盛的。”

“倆人兒一塊兒告!”曉夫得意著自己正義使者的表演。

“這歌兒這么唱也沒什么,”我說,“人類不一直自詡為高級動物嘛。”

“高級?明兒造物主把生命密碼公開了,說不定人人都是趴在井里的蛤蟆,人類是最不堪的生命體也有可能。”

感覺他的想象力又要泛濫了。我盯了他一眼說:“你也別把人類說得這么不堪,要告你個‘反人類罪’也夠你喝一壺兒的。”

“我想起一句老話兒,‘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乍一聽是殊途同歸的大白話兒,但區別大了。‘財’是什么?是沒截沒完的欲望;‘食’對鳥兒而言則是日子的依附。結果很清楚,人是被財壓死的,鳥兒是被食撐死的。人怕死是因為惦記太多,鳥兒死的安詳是因為單純。”聽他這么篤定的說辭我也信了,甚至有種不期然而然的自若感。

“人類希望‘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麻雀正相反,‘新的?新的能日復一日嗎?’”他用右手理了一下腦門兒上稀疏的頭發,“當然,這是具體的生活觀話題了。”

每每聽他亦真亦幻的戲說,都會讓我有雙腳離開了地面的感覺。

此時陽光的角度與我坐的位置開始有了瓜葛,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拿著放大鏡在太陽底下找角度燒死螞蟻的情形。我竟突發奇想,如果螞蟻用思想誘奸了憨厚的大象,那會怎樣?會引發生命世界基因大變異嗎?還是造物主被迫公布真相?

曉夫的電話又響了:“喂,馮總好!……喂!聽不清……您等一會兒我打給您吧。”

曉夫起身跟我說道:“哥,您先待著,這里邊信號還是不行,我到門口回個電話麻利兒回來。”

“把大衣披上,別感冒了。”

曉夫剛離開,我馬上跟女服務員說:“丫頭,把這雞湯幫我熱熱,順便把餃子上來。”服務員答應著端著雞湯正要走開,馬上又被我叫住了,“丫頭,我先把賬結了!”

然后,我再次把目光又移到窗外那群麻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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