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中明
(包頭職業技術學院,內蒙古 包頭 014035)
導演李安的作品涉及中語片與英語片,其電影在取材和類型片選擇上也并無定法,而在李安每一部電影中都可以看到的是,李安一直以一種宏闊而溫情的目光來審視人性,對人的生存狀態提出含蓄溫婉的質疑或思考。其根據作家本·方丹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
’s
Long
Halftime
Walk
,2016)亦是如此。一般情況下,人文思想指與人文主義(humanism)有關的思想。人文主義誕生于歐洲14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為了反對封建神權對人在各方面的桎梏,先賢們提出以人性來反對神性,并將這種對人的重視、對人力量的張揚上溯到了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就存在的源遠流長的精神傳統。人文主義認為,人有著追求自我的自由與幸福生活的權利。人應該是人類生活的本位。
而正如以人為本并非西方文化和語言的專利。人文思想中“人文”在中國文化中也古已有之。《周易》中就曾提出:“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意與當代所指人文略有不同,即與“天文”代表的自然現象所對應的,由人營造的各種社會制度、文化生態,乃至秩序、規范、道德等。但在中國文化之中,一直都有著關心人,尊重與君權相對的民權,肯定人的生命價值,以及人創造文化現象的能力,這是無可否認的。
生長于中國臺灣,在美國接受專業教育并發展電影事業的李安,是一名深受東西方文化雙重浸染的作家,而他也在藝術創作之中尋找到了二者最好的契合點。在他的電影中,到處可以看到一種具有普適性的,對人在現實層面以及精神層面,如人性弱點等的關懷。如《斷背山》(2005)中包含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而在《色,戒》(2007)、《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等電影中,則可以看到李安對人生價值安放、人性脆弱可悲之處的思索。在全球化的今天,李安電影中的種種人文主義色彩,不僅是一種博大而可貴的藝術品質,也是使電影跨越文化障礙,獲得全球觀眾理解的一種途徑。如在東西方之間,人們對于人的基本權利的標準,對于人人平等或個性解放的態度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對于人與人之間、人與大自然或社會的和諧相處,人們無疑是共同期待的。如果電影的主人公面臨著這種普遍存在的問題,那么無疑將給觀眾帶來強烈的、情感上的震顫。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人也是被放在電影表達的中心位置的。男主人公比利·林恩就是李安選擇的敘事視角。林恩行為的出發點以及歸宿,都與他面臨的種種困境有關。林恩是一名19歲的美國士兵,因為年少氣盛插手了姐姐凱瑟琳和男友的分手事件,導致不得不參軍以避免坐牢的結局。而在被派往伊拉克之后,班長蘑菇在一次戰斗中犧牲,林恩所在小隊的戰斗視頻也被傳到了網上引發了國內的熱議。這一次回國的短暫休假,一方面是大家要送蘑菇的遺體回國安葬;另一方面則是他們作為戰斗英雄,需要參加一次當地球賽的中場秀。然而就在這一次暫時的經歷中,林恩等人不堪的生活處境,以及他們想完善生活、更好生存的心態都被李安展現了出來。嚴格來說,林恩經歷的事件距離絕大多數觀眾是極為遙遠的,即使是被奉為戰斗英雄者,也很少能有類似的經歷——電影中“中場戰事”的原型來自于2004年感恩節的NFL中場秀,原著作者方登正是在獨自一人看完中場秀后萌生了撰寫這個故事的念頭,李安也對當時的景象進行了嚴苛的還原。李安無法通過表現普通觀眾熟悉的、瑣碎的現實日常生活來拉近主人公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如何在敘事文本和場景上的極度特殊中尋找人文精神上的共性,讓觀眾都獲得方登當時被擊中心靈的感觸,便成為李安需要解決的問題。
盡管李安賦予《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反戰”的范疇,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電影中確實蘊含了反戰的人文思想。
戰爭是一種暴力行為。在電影中,李安兩次大力展現了林恩和他的戰友們在伊拉克時的暴力行徑,第一次是美軍士兵前往一個聲言有持槍證的當地居民家中進行搜索,婦孺高度緊張并憎惡美軍士兵,而大兵們也由于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恐怖分子而如臨大敵。當伊拉克男子的肉體被粗暴對待時,大兵們的內心其實也飽受煎熬;第二次便是那次激烈的,讓林恩名聲大噪的交火。林恩在搏斗的生死一線中用冷兵器殺死了敵人,目睹了蘑菇陣亡,這是林恩有生之年最近距離地感受他人最為基本的生命權被強力剝奪的經歷。而可以確定的是,這兩次暴力都并不指向和平,而只會引向人與人之間更多的仇恨與戰斗。對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英勇無畏”的人的林恩來說,他成名的那一天也是他最不愿意回憶的一天,但是他又不得不反復回憶、陳述這一天。而遠離戰火和硝煙的美國民眾在接受林恩等人的敘述時,無疑在崇敬、憐憫之外其實也有著一種對暴力的向往,甚至是神圣化。
在電影中,在中場秀的禮炮響起,煙火絢爛的那一刻,林恩的戰友卻因為嚴重的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癥而想起了伊拉克戰場的炮火,因而出現嚴重的應激反應,即使是心理狀況較好的林恩也精神一時恍惚,沒有及時離開表演場地。當舞臺的拆卸工人并不客氣地請大兵們離開時,雙方就發生了嚴重的沖突,即使彼此暫時壓抑了怒火,工人們依然決定潛伏在大兵們散場后的必經之地再來一次斗毆。用暴力來解決問題的思維無疑是值得批判的,但是民眾的暴躁情緒、士兵們的戰后創傷,也應該得到一定的重視和解決。
同樣作為人存在的伊拉克民眾,也是李安在電影中關注的對象。當暴力在“反恐”的名義下被濫用時,那片土地反而會被籠罩在恐怖的氛圍中。在林恩的家里,姐姐凱瑟琳就是一個堅定的反戰分子,她抵制這場戰爭并且不愿意弟弟再為這場欠正義的,有可能徒勞無益的戰爭流血。李安盡管并不明確表達自己對于這場戰爭的態度,但是卻給出了能引起觀眾疼痛,喚起觀眾反思的鏡頭。如當美軍士兵于市場巡邏時,旁邊的當地人感受到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敵視,雙方處于一種嚴重的對立狀態中。在戰爭機器面前,作為士兵的個體是渺小的,而手無寸鐵的平民更是孱弱的。當人的生命都難以保障時,精神的避難所與靈魂的棲居地更加無從談起。
如果說,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身處伊拉克戰場的林恩們是被視為“武器”的,那么李安還將主人公置于美國當前消費時代的市場交換機制中,展現了林恩們作為“商品”的可悲。
在B班戰士們心情失落地結束他們的中場秀這一結果中,球隊老板諾姆在拍電影一事上的出爾反爾無疑是一個關鍵原因。諾姆提出想將林恩的故事拍成一個所謂的“美國故事”,這并非諾姆對林恩的經歷產生了共情,而是他認為這個故事具有商業價值,人們樂于為這樣驚心動魄的,具有勵志色彩的故事消費。然而林恩和戴恩卻認為:“這場戰爭對于我們來說不是故事,是真實的生活。”林恩等戰士其實并不排斥商人將自己的真實生活用作素材,但是他們厭倦自己任人擺弄。這段真實的生活進入到商業運作中后,肯定也會因為商業需要而被肆意修改,如增添觀眾喜聞樂見的男歡女愛元素等,最終成為一個扭曲的、他們不認同的故事。因此戴恩代表小隊全體成員硬氣地拒絕了諾姆。在這次拒絕中,戰爭是屬于林恩等人的,而“電影故事”則是屬于看客的,人和人之間無可避免地出現了撕裂。
可以說,戰爭將主人公們置于一種特殊的“被消費”的狀況,而即使是林恩等人沒有成為戰斗英雄,他們被裹挾進消費大潮中也是不可避免的。無論是反戰抑或是批判消費主義,這都涉及對人生存價值的追問問題。在討論人的價值時,人是一個客體,而他人和社會則是需要客體進行滿足的主體,當滿足實現時,人的價值就被認為是“高”的,反之人則是低價值或無價值的。這是一種對人進行普遍判斷的方式。毫無疑問,李安并無意給出關于人的價值的終極答案,而只是希望能指引觀眾進行一些與之有關的思考。
從人文主義的角度來說,人的生命在原初時的價值是平等的,而一個理想的社會理應給予每個生命公正的對待,令每個個體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反過來,這種個體的受益最終也將反哺在社會全面發展的實現上。然而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人并沒有得到理想狀態下的被尊重,人和人的不平等,已經被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林恩等美國大兵在伊拉克和當地被默認為是潛在恐怖分子的平民之間的關系是不平等的,而當林恩等人回國后,面對擁有巨大財富的諾姆們,他們則成為絕對的弱勢群體。如果說那次戰斗是林恩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天。那么這次中場表演就是林恩覺得最荒誕無趣的一天,但是對于龐大的消費者來說,這只是美國最尋常不過的一天。林恩的生命價值已經被牢牢地捆綁在了這個“零部件”上。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啦啦隊員菲珊對于林恩的態度。兩人之所以能夠在這短暫的一天里一見鐘情,似乎馬上就要開展一段浪漫的戀情,完全只是因為林恩的身上有著“戰斗英雄”的光環,菲珊所真正喜歡的,口口聲聲表示不想失去的并不是林恩本人。當林恩試探性地提出自己有可能離開軍隊時,菲珊的態度馬上發生了轉變,她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對于以菲珊為代表的,包括男性在內的群眾心目中,戰場是林恩唯一應該待的地方,盡管當林恩返回戰場后,他有很大的概率會成為第二個蘑菇。
如果說,在諾姆的身上,李安展現了金錢直接被膜拜的社會現狀,那么在林恩的生命價值被固定在“戰士林恩”、戰斗英雄林恩這件事上,李安同樣暗示觀眾這也是一種畸形的衡量標準。
而一向以溫厚儒雅著稱的李安,則又在電影中添加了原著中沒有的情節,以給觀眾一種撫慰和希冀。在電影中,林恩與姐姐分別之后,回頭看到的不是那輛來接他們的加長豪華轎車,而是他們在伊拉克乘坐的戰車。此處豪華轎車和戰車之間的對比顯然也是一種消費主義與“反消費主義”的暗示。當林恩上車之后,車里坐著微笑的蘑菇。并肩作戰的兄弟們一個個走進戰車,和蘑菇像他們之前每次戰斗之前一樣,互相說“我愛你”。連之前一貫驕傲冷峻、不喜歡這個儀式的戴恩也發自真心地說了“我愛你”。這一情節讓觀眾更能理解林恩最后的選擇,即林恩盡管回歸了他所不認同的戰爭,但是至少他選擇了對自己更真心以待的戰友,和他生活起來更舒適的環境。相比起在兩難之中被摧毀,這個結局至少暗示著林恩還有在精神上得到救贖、抵達某個“彼岸”的可能。
作為一名電影“作者”,李安的幾乎每一部電影都在體現出作為商業片的市場號召力的同時,又保證了其一定的人文追求與關注現實的品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拍攝,就是李安探尋一條關于人救贖之路的過程。在電影中,李安含蓄地批判戰爭與消費社會給人造成的傷害,同時又給人帶來一定的撫慰,這些都讓人看到了中式尚仁的儒道思想,以及西方人本主義等對李安電影精神的浸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