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

□曹東

1

大風綁住北山的陰影

這世界破損了一角

蝙蝠比紙還薄

穿過十年潦草的黃昏

夜大醉，朋友失散

惟你像一粒釘子

漆黑地釘在那里

2

油漆從天空倒下來

比雨水輕

每一粒塵屑

都是一面鏡子

不要熄滅

讓夜色洶涌地燃燒

把用舊的身體

刷上一遍新漆

3

光線在漩渦里坍塌

世界的重力緩慢增加

誰也不能

扛著肉體逃脫

一只眼睛關閉追趕的塵土

一只耳朵埋葬內心的喧嘩

花開的聲音

弄傷了亡靈的耳朵

4

比回憶薄一些

如此清晰的一刻

天空被摘去了翅膀

他看見閃電墜毀民間

變成骨頭、磷火

細小的蟲子

比掏空的村莊還白

5

一個拒絕孤獨的人

把身體里的影子全放逐出去

它們在屋子里群毆

弄出很大聲響

但再無法回到原來的洞穴

6

聽見遠處

嬰兒哭，我亦小聲

練習幾次

我們都是來自深海的魚

沒有臉

只能用身體微笑

沒有耳朵

用氣泡收發短消息

7

那么多雨水如棉花

你的身架很快白了

這肉體

是用來避雨的

看吶，天空的齒輪越來越亮

一只鳥兒奮力飛

它在與子彈賽跑

天空掛滿鋒利的生鐵

那鳥

把我拋棄在地面

成為它的影子

8

這一夜，風忍住吹

蘆花忍住變白

那些做夢的身體

忍住細小的裂縫

9

她像一只有裂紋的杯子

渴望安靜

渴望冷

她的身體是一只精美的箱子

把自己死死地鎖在外面

他像一只匍匐的甲蟲

連做愛，都失去了個性......

熄了燈，一點一點

他撫摸著自己

想抽出一根熄滅的骨頭

10

她的淚是鋒利的

黑暗中

當他用手去擦拭

立刻尖叫著

縮回，手

已被劃傷

仰望夜空

他看見

一個罩著籠子飛翔的人

11

一片被敲打的鐵皮，失眠者

身體向周圍延伸

他的房間空了，一對形式主義的翅膀

沿著陰影邊緣翻飛

光線有纖細的腳印

一面空鏡子有陰郁的嘴，咬住

那些快要消逝的事物

道路很多條

被風吹亂

12

一根骨頭折斷，和一棟樓折斷

聲音是相同的

大地搖晃的速度

正好等于

一座城市潰散的速度

離崩潰尚早

不必驚訝 ，街道輕輕起立

風在夜的表面磨著刀子

一條河流在刀鋒上行走

一個病人背負著

一個朝代的月光

13

天空偷偷遷移

風卷了刀刃

河流把天空鋸開

蒙上夜色的粉末

只有此刻心才是完整的

天空像一張舊唱片

疲憊地旋轉

火葬場的煙囪，是一根唱針

人們面容破碎

不過是搖擺的空衣服

14

那走在陰影里的人

是一片更薄的陰影在漂移

如果拿它在石頭上磨

一定會磨成疼痛的兇器

當他穿過玻璃紙的街區

突然凝固在黑暗里

街道從身后奔來

把月亮劈去大半

把他劈開

15

哦月亮，這瓶美麗的生理鹽水

緩慢地

給建筑物打著點滴

月光把街道涂上一層厚厚的止痛膏

奔跑的花朵變為黑色

露出有毒的牙齒

16

月亮開始瘋了，像乳房盛開的女人

在云端牽著整座城市裸奔

背影掛滿芒刺

腳印滿是灰燼

煙灰從天而降

把白發人染成黑發

17

到處都是針筒、塑料套

衛生紙

到處都是他們

解決病毒和欲望的

遺物

那月亮終于毀了

像一只有毒的蜘蛛

抹滿嘴口紅

18

曠野并不是真的空

很多人埋在里面

有人醒來

掙脫永恒的磁力

煙花都散了

那哭泣者

像在練習假聲

他們披著棉花，吃清明的雨水

心里養一只多汁的蟾蜍

19

月亮是世界的另一個洞口

也許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月光是人類的防腐劑

照得見每個人身體的縫隙

20

你抽出一匹肋骨朝夢里刺去

夢是一口潰散的井

你要對抗時代

應當抓撓時代的羞處

21

不要只贊美光明

最神圣的宮殿——子宮

也是黑的

話無需多說

一開口，詞語已經腐爛

22

你對照身體縫補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縫隙在哪里

你走出來

背后的影子，像一副錯亂的魚網

從一條魚身上

滾落的

有你的淚水......

23

我不是我自己

我是另一個看不見的我

我寫詩，在自由的空氣上面

雕刻不可修飾的閃電

在詞語的蜂房里

詩歌的翅膀最明亮

尾刺最鋒利

24

大師總是在人們面前開辟一條道路

我要做的

是將它撫平

假如沒有遇上你

許多病可以簡單治療

只有一個小店可以停靠

為了一次短暫的抵達

我繞行地球一周

25

我終于同意了你的看法

抓住黑夜的鬃毛，奔跑

沒有聲音

不經意就離開了人間......

到處都是閃電的蹄印

那死去的人

一定會找到回來的口子

26

抓住一匹逃逸的閃電

把它掛在脖子上

你想把這個世界

吊死在自己的脖子上

27

什么游戲，如此短暫

又如此漫長

盛開虛假的歡樂

死是一場宗教

手持婚禮的彩綢

把你引出家門

28

世上只有兩座廟宇

一是我們的身體

二是低矮的墳墓

我們住在身體的洞穴中

死是一根垂落的繩子

它來營救我們

當骨肉褪盡

我們所剩無幾......

29

我們在低處飛著

越來越低

忽然被一大滴夜色嗆住了

我幾乎看見

一只蚊子的眉毛、眼睛

它的牙齒潔白

我知道有毒

但還是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身體要失去到什么程度

還能繼續活下去

30

我想呼救。有人坐在墻根

吃爆米花

那是我的兒子，或者就是我的童年

一點不明白三十年后

面臨的危險

透過寂靜，一代人的呼救

被另一代人聽到

一代精英穿上病號服

晾曬在暴雨里

31

悲傷無限小于肉體

把它點燃

在體內引發一場大火

分不清是疼痛還是快感

我們常常犯錯

沒有一種痛讓我痛到底

沒有一塊石頭完全麻木

青草在微涼中

舉起一代人消逝的魂魄

32

不過是一陣風

潰亂的風

把人們的頭

彼此交換了

我終于撕下一條河流的骯臟

把它貼到臉上

我能走了嗎，穿過自己的陰影

讓它碎裂一個口子

至少幾秒鐘

才緩慢縫合

33

道路穿透房間

在睡夢者身旁

磨亮了自己

夜色是一條干凈的繃帶

把做夢的人

緊緊包扎著

做夢的人

淹沒在一滴淚水里

34

是的，人類尚存

我們還在

還剩一顆磨損的牙齒

我要留著，做一粒子彈

用它射穿時間的獸皮

你無法看見，只能用傷口照耀

當一片物質破碎

靈魂才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