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肅
在冀中農村的老家一帶,起名可是件大事。誰家小孩出生滿月前,都要擺席給新生兒起名字。有的請族里德高望重的長輩起,有的請小學老師起,都很鄭重。后來,有文化的人多了,越來越講自由平等了,不再重視家譜排序,甚至沒了什么禁忌。一看誰家孩子的名字好聽,人們都夸,那咱家的孩子一出生也叫這名。于是,村里重名多了,甚至連姓帶名都重的也有了。
剛解放的時候,農民翻身,心花怒放。給孩子起名,這個花那個花的很時興,以至于上學時老師點名,簡直就是報花名。
“王棗花”“到!”“王槐花”“到!”看來,老王家都按自家院里的樹叫的,很大眾,接地氣,好養活。
“李蓮花”“到!”“李梅花”“到!”看來,老李家講究些,給孩子起的名很清亮,講品位,有寄托。
后來,這花那花太多了,簡直成了“俗氣花”(學名“蜀葵”,花朵大而艷麗)。于是,再起名時,人們開始避諱個“花”字。
“玉蘭”多好呀!既有花的追求,又免了花的俗稱。而且,還有個玉字,把“花”頓時提升了品質等級。于是,滿街盛開玉蘭花。
就這樣,我有很多個玉蘭姑和玉蘭姐。
應該說,敢叫玉蘭的,長得還算俊的。于是,那些玉蘭姑和玉蘭姐們,就成了我懵懵懂懂的孩童時代的花朵。我喜歡看她們白里透紅的大臉盤兒和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甚至喜歡拽她們身后的大辮子。
記得,后鄰有個玉蘭姑,大我十幾歲。她長個圓盤臉,白里透紅,身材高挑,人卻很結實,是個有名的鐵姑娘,每天掙八分工的,跟男勞力一樣。當然,也像男勞力一樣干最重最累甚至最臟的活,比如挖溝、推土、打夯,甚至是出圈。出圈,就是從牲畜、家禽的飼養圈里往外起糞。出牛圈還好,出豬圈那個臭喲!
玉蘭姑總愛穿件紅格褂子和學生藍褲子,再褪色也愛穿。兩條大辮子及腰,辮梢總是俏皮地甩著,像她人一樣活潑。每每她挑著水桶從我家門前過,我總愛仰脖盯著她看。她說:“喝水?”我若點頭,她便放下,任我趴在桶上做牛飲狀。我若搖頭,她就扭呀扭地挑回家了。那顫悠悠的水桶里,水滿滿的卻似跳舞一般,任她腳步生風,也不灑出一滴。
現在想來,那該是一幅怎樣美的畫面呀?逆光,過道,明晃晃的長辮和水桶上跳舞的水珠。這是多少年來,總也晃在我眼前的鏡頭。
后來,我聽說玉蘭姑摔了。當時,農村打井要搭個龐大的架臺,上面安個紡車狀的大飛輪,直徑有十來米。飛輪成蝶形支撐,沿圈緣釘些木板,供人在飛輪上蹬跑,帶動飛輪旋轉。飛輪上纏繞著竹片連接的槌索,最末端是個鐵制槌頭。一組四人在輪上跑,正向跑帶動槌頭起,反向跑則是放槌頭。這樣,人跑,輪轉,槌索纏放,槌頭上下。上則帶出泥土,下則沖擊鉆地,井便由此形成。當然,后面還要下水泥預制井管,井底鋪上磚渣,再安裝抽水機,之后才能抽水澆地。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玉蘭姑從大飛輪上甩了下來。她被送到縣里醫院,做了正骨手術,但左腳還是瘸了。傷好后,她還是鐵姑娘,像男勞力一樣干活,還天天挑水從我家門前過,逆光里的辮梢還甩來甩去,只是幅度更大些。更顯幅度的,是那只傷過的腳,也有點甩來甩去,劃個圈再點個點。那兩只水桶也還顫悠悠的,只是常有水灑出來,走一路灑一路……
再后來,玉蘭姑遠嫁白洋淀。據說,那里更窮,男人還大她很多。直到現在,我再也沒見過我的這個玉蘭姑。
我還有個玉蘭姐,大我十來歲。她家住前過道,和我家隔著三家。這個玉蘭姐也有小一米七的身個,比玉蘭姑長得還白,眉眼更俊。但她家成分不好,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她爹經常挨批斗,還被罰掃大街。那時候,這樣家庭的子女們也都被歧視,玉蘭姐的四個哥都三四十歲了還光棍著,另有一個弟上學。我常往她家跑,是因為她三哥愛看書。她家有《三俠五義》、《小五義》,那是我小時候讀得最早的小說,比《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還早。當然,那是禁書,能冒著風險給人看,是需要信任和勇氣的。那兩本書,讓我和大我十好幾歲的三哥成了忘年交。這么多年,每次回老家,我都盡可能抽空去三哥家串門,坐坐,嘮嘮。
那時候,漂亮的玉蘭姐見我來了,對我笑笑,就忙去了。這大概是她能給予我的最友好和最喜愛吧。我想,如果有好吃的,她肯定會拿給我。但她家比我家窮得多,吃飽飯都是個大問題。
玉蘭姐不像玉蘭姑那么大方開朗,現在看來,這不是性格問題,而是受歧視的結果。她為人低調,只知道不惜體力地多干活,在家里,在隊里,都是??墒?,花一樣的玉蘭姐卻沒有花的尊嚴,她不能當民兵,進不了打井隊,掙不了機動工分,再苦勞再低調也抵不掉身份的低下。她見人總是淺淺一笑,就低頭走了。但見了我這個愛看書、不淘氣的小孩子,她的笑該是眼里漾的水、心里開的花。
玉蘭姐也總往我家來,而且每天都來,不來沒辦法。土改時,她家的房子平分了,一大家子人只有兩間房。父母一間,幾個兄弟一間,成年的她和妹妹只好到別人家借宿。玉蘭姐和我姐一般大,她就長年借宿在我家。每天,她在自家吃過晚飯就到我家來,進門先叫過奶奶,就安靜地炕腳坐了。待我家也吃過飯后,她就幫著收拾桌子,接著就跟姐去編柳條籃子和麥秸蒲墩。后來,她們還編過帶有工藝性的各式麥秸盒子,托人拿到縣城里偷偷地去賣。
一次,我也跟著摻和,讓那硫磺熏得很白但也很硬的麥秸劃破了食指。玉蘭姐二話不說,抓過去就用嘴嘬,再以白布條裹好,還解開大辮子拔下根長頭發纏了幾道系上。然后,故意瞪我一眼,旋即又笑了。這次,不是淺笑,也非大笑,而是略帶頑皮的開心的笑。于是,我覺得玉蘭姐很親。
很親的玉蘭姐很少說話,跟誰都是。但她的大眼睛會說話,無論是親切還是悲涼。
不知道,這是否算愛,我喜歡玉蘭姐那長長睫毛的大眼睛。
后來,玉蘭姐嫁人了,是轉親,男人大她十幾歲。那時候,老家條件差的人家,或窮或殘或成份不好,小伙子大了娶不上媳婦。為傳宗接代,爹娘只好硬著心腸,讓閨女給她哥轉親。比如,王家的閨女嫁給李家,李家的閨女嫁給張家,張家的閨女嫁給王家,三家都不要彩禮,誰也別挑誰。三家轉親,總比兩家換親強呀。
玉蘭姐是給她四哥轉的。但四哥死活不同意,他爹就追著打呀。據說,后來是她娘跪下求兒子。是呀!總不能哥們幾個都打光棍呀。
現在看來,多么殘忍呀!后來,我問過娘,玉蘭姐愿意嗎?娘沒說話。我知道,娘也很喜歡那個懂事、勤快、俊秀的本家女孩子。她說過,玉蘭要是生在咱家,多好。
其實,玉蘭姐該出生在城里人家。城里才有玉蘭,起碼這些年我見到的玉蘭如此,比如合肥、武漢、南京,當然還有北京。老家沒有玉蘭樹,兒童的我少年的我都不識玉蘭花。我想,玉蘭姑和玉蘭姐也一樣。名為玉蘭,卻無緣玉蘭,這就是命吧。
要知道,玉蘭是一種高雅、高貴的大家花卉,窮鄉僻壤哪是她的生長之地呀??晌页錾磬l下,卻偏喜玉蘭花,甚至勝過梅花。當然,是在走出農村,進城之后。
每年的花季,我都要拍下幾張玉蘭花。說不上為什么,潛意識里或許有點玉蘭姑、玉蘭姐的影子,那些名叫玉蘭卻一輩子不識玉蘭的鄉下姑娘們。
前幾年,在三哥家我見到了玉蘭姐。當年苗條的她已然發福,曾經白晰細嫩的臉龐滿是粗礫溝壑,但那略顯渾濁的眼睛里,還是盛著滿滿的笑,很暖,很親。我知道,她心里也是。
在我的心里,玉蘭姐,是我的白玉蘭。玉蘭姑,是我的紅玉蘭。
可我的玉蘭姑呢?
多想,領著玉蘭姑、玉蘭姐,走走長安街,逛逛明城墻,看看玉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