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
1
結綠又做夢了。這次夢得更真實,連一些細節都想到了。
她夢見毛眼晴做派更大膽,甚至有些不管不顧。和前幾次不同,這次約會的地點改在桑河鎮的水塘邊,這地方更隱蔽,幾天見不到一個人影。
正是午后,陽光暖熱微熏,撩得人心癢癢。毛眼睛挨著結綠旁邊的草地坐下,手就有些不安分。結綠抱臂坐著,心就怦怦跳著。毛眼晴動作粗糙,將結綠推倒,把一個腥熱的身子覆蓋下去,揉搓著……結綠踢打了一會,漸漸沒了力氣;而另一種東西力道甚大,簡直要撐破她鼓脹的胸房……神思恍惚中,毛眼睛和丈夫根思交錯著在眼前晃動吵鬧。結綠一激靈,叫出了聲……瞬息間,毛眼睛、丈夫根思如鬼魅般無影無蹤。一切復歸于寂靜。
結綠全身汗津津的,被子滾散到一邊。她脖梗僵僵的,胳膊酸麻,軟弱的提不起來。結綠慌了,身子扭動著,翻轉過身……剛剛,她大半個身子撲在被上,右手撫在下身,被子上是一片洇濕……她一陣慌亂,緊接著是羞臊,雙手捂住燙熱的臉。
好一會兒,結綠循聲聽到屋角一個人在細細喘氣。她極快地支起身子,扯亮墻上燈繩。僅僅幾秒鐘,結綠發現屋里喘氣的人其實就是她自己。她那被長久地壓迫而緩過來勁的胳膊終于能自由活動了。
手機進來一條短信。這么晚了,發信息的多半是丈夫根思。結綠爬起來,摸起手機,是根思說他想結綠了,又說父母那邊讓她多操操心。結綠無端地升起一股怨氣,把手機丟棄在一邊。躺下片刻,她又爬起,看了看根思發短信的時間。
初夏的夜晚還是有些寒涼,再次躺下,結綠回味著夢境中的一切,她竟有些貪戀……夢中的毛眼晴讓她癡纏。結綠使勁恨罵自己,終于把心思集中到根思身上。
掐指數來,丈夫根思離家走了三個多月。年后,根思和同鎮一伙人相繼著,再次去了一個很遠的建筑工地。
從去年根思有這想法開始,結綠最初不同意根思出去。兩口子結婚方三年,盼著成天膩黏在一起,另一個理由是結綠害怕黑夜一個人睡。根思問,你不想在縣城買樓房了?結綠說想啊。根思笑笑,光想就能買成?那咱成天啥也不干,就在家等著掉餡餅。結綠慍怒,勾著頭,便不言語。根思沒注意到她這個動作,依舊道,咱家一下子拿不出幾十萬,靠啥買?根思這話是說給結綠聽的,卻拐個彎把這一難題拋向自己。結綠說城里樓房貴著呢,哪能三年五載買成,不如等等,等攢夠錢再說吧。根思不同意等,看現在這行情,往后這房價說不定還貴好幾倍呢。早買比晚買強,根思這么認定下了。
一只貓頭鷹停落在南院墻根的楊樹上,不合時宜地咶叫,很突兀地打斷結綠的思緒。當地有老話,貓頭鷹進宅,好事不來。結綠哆嗦著往背窩深處鉆了鉆。
2
次日,結綠起得晚了些。街門咣咣響著,結綠大聲應答著,趕緊穿好衣服跑出院子,日頭已和院當間的果樹一般高。打開門,是根思娘。根思娘挖了兒媳婦一眼,把兩個饅頭遞過去。結綠在后,隨根思娘往屋走。
進屋后,根思娘巡脧著,像要照穿屋里的角角落落。結綠驚乍乍的問,娘你尋啥?我幫咱尋尋。根思娘說沒尋啥,看看你家還短啥,缺啥。結綠說啥也不缺,啥也不短。
根思娘倚坐在結綠家的床沿上,用手捏著床墊,拿眼左一眼右一眼瞟床上散亂著的被。結綠臉一紅,趕緊三兩下疊好,然后站在地上,淺淺笑著,袖著手陪根思娘說話。天太熱,窗戶常開著,有風進來,結綠還是感到渾身燥熱。
婆婆拿捏著分寸,嘴上剛說完沒啥事,卻又忍不住,問結綠你家黑夜就你一個人住,沒尋下別的伴?結綠說根思走后,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先前和孫萍說了,她這幾天趕廟會,沒空,過幾天跟我做伴兒。根思娘思謀了一會,才字斟句酌地叮囑,黑夜記住關好門窗,別讓貓兒狗兒的竄進門,咱們一個女人家受不了這些個活物在房里胡鬧騰。你記下了,有啥事喊我和根思他爹。兩家院墻緊挨,結綠住的東屋和根思爹娘住的西屋共用一道山墻。
根思娘今個有點反常。過去,根思娘每次來都送些吃食。多數是站在院里說幾句話就走,很少進家,也從沒坐過她家的床。
結綠后來終明白,根思娘跑得勤,一個是關心她,再個是暗地監督留守的兒媳,為他兒子扎緊后院的籬笆。終歸不是親娘貼心貼肉。結綠苦澀地笑笑,也沒在意。結綠在心情不好時也會拿這事向根思出怒火,根思總是寬慰她。結綠并不討厭婆婆,她這人做過村主任,鬼精著呢,心腸卻好。
現在,那兩個饅頭扣在搪瓷盆里擱在炕桌上,還溫熱。結綠從碗架柜里取出奶粉袋,取過杯子,想想又突然生自己的氣,把杯子重重放下。這頓早飯,結綠沒了胃口。結綠靠在衣柜上發呆,咀嚼著婆婆話里的意思,根思娘說的屋里貓兒狗兒亂折騰是啥意思?結綠使勁想,還是沒鬧明白。
菱形窗戶涌進白花花的影子,斑駁著,稀釋了結綠的躁亂。
結綠扭頭望向窗外,前日剛下過大雪,現在這天熱得快,房頂的貓頭滴瓦滴嗒成線,院子很快汪成一個個小水塘。
結綠忽地想起,她該去孫萍家商量購買地膜的事。根思不在家,結綠不會種地,地全由公婆耕種,她只負責操心外圍的事。孫萍和結綠年齡相仿,都是從別村嫁到桑河鎮的。兩人無話不談,私交甚好。和結綠情況相同,孫萍的男人也離村在鄰縣包小工程。離家近,回來時多。這一點,結綠比不上。因此,結綠很是羨慕。
桑河鎮,說是鎮,更像個大村落,狹長的一帶,由南至北十分鐘走個來回。時常斷流的桑河居中穿過,桑河鎮被生生截出兩半。桑河鎮,戶不過百,兩千來人。近幾年,青壯年男人幾乎都在外打工,有的舉家搬到城里,空置的房屋,門窗糊滿厚重的泥巴,臨街,落下一把大鎖看門。有的巷子,一下少出大半家戶,更加死氣沉沉,狗都不愿去。
到孫萍家,是上午9點多。孫萍剛起床,披散著頭發,系著薄綢子睡衣,坐在圓凳上,對著面前大鏡子,往臉上涂抹。孫萍愛美,也會美,還愛逛熱鬧。男人掙下的錢,有一半送到了城里的時尚用品商店。這個社會就是這么奇怪,有愿意看女人美麗妖嬈的,有得意會花錢招風的,有佩服耍滑使詐的。但獨少有人喜歡老實本分的。孫萍的男人喜歡看媳婦美艷的樣子,說孫萍招風的樣子,舞舞扎扎,是另一個版本的梅超風,那他就是陳玄風。孫萍不高興,梅超風是瞎子,你是咒我眼瞎,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人前喂顆棗,背后拿腳踹,咋地,我花你錢心疼了。兩口子滿院子追打,孫萍男人被追急了,慌不擇路,蹦跳上豬圈。掄著葵花桿比劃著,先罵潑婦,后說心肝。他家圍了好多看熱鬧的鄉民起哄,小小的桑河鎮比過年還熱鬧。
孫萍和結綠好,啥事也愿和她咧咧,就連兩口子過夫妻生活也不背她,描述得像情色片。結綠吃吃著笑罵孫萍不正經。
說完正事,兩人坐床上扯閑話。說著說著竟扯到根思。孫萍夸贊根思人長得模樣好,還幽默。結綠打了一下孫萍,說,可別夸他了,一年到頭就能見那么幾天。好有啥用,啥也指望不上。孫萍撇嘴道,根思在外沒花花腸子,賺錢全交家,這年頭像根思這樣的好男人可不多呀。結綠微笑點頭,這倒是真的,要不我自己守著兩年空房還不氣死。孫萍忽地扳過結綠肩頭,賊賊地問,根思不在身邊,你想那個了咋弄?哪個呀?孫萍思路轉換太快,結綠腦子沒在那個狀態,一片空白。狐疑著又追問是哪個?孫萍自己先呼哧笑了。待結綠明白過味兒,也跟著笑出聲,說,那就忍著吧,我總不能背著根思去偷野漢子。誰讓你去偷人呀,孫萍眼晴迸出精亮的光,繼續說,現在城里有店專門賣那個器具,能代替老爺們。聽到這,結綠兩腿一抖,繼續聽孫萍亂扯。話說熱絡了,結綠向孫萍吐露出自己晚上春夢的情景。孫萍捂著嘴,整個身子傾歪在床上。
直到孫萍孩子從外邊泥猴樣地回來,結綠知趣地退出來。孫萍拎著孩子臟衣服,攆出來,喊結綠哪天去趕廟會。結綠在街道回應了。
馬上就是夏種季節,大把的閑暇日子沒多少天了。趁這個空閑期,她打開電腦,搜索到一部心儀的電視劇,窩在沙發里,打發散漫的時光。
結綠平日不愛上網。她喜歡圍著根思,纏著他講外面的精彩。
根思頭一年出去打工,中途沒回一次家。年根返鄉,人已黑瘦,卻更精壯。根思拿回一張卡,交給結綠。結綠瞪圓了眼睛,捏著薄薄的銀行卡,驚問多少。根思說你猜,結綠戳了一下根思額頭,嗔道,我咋猜?你直接說多少就得了唄,咋,走了一年心也野了,學會哄家里老婆耍貧了?根思嘎嘎笑起來,下到屋地碗架柜摸索,拎出半瓶沙城白。
兩口子坐在炕桌上吃飯,扳著手指盤算著買樓還短多少錢。根思狼吞虎咽,吃膩了外邊的大米飯,做夢都想家里的莜面窩窩。結綠不動筷,只是一個勁往根思碗里夾菜,并絮絮叨叨,某家新過門的兒媳婦不到半年生下一個孩子,男人撒潑說孩子是野種,要做DNA,做親子鑒定。結綠又說鎮東的老白頭出殯那天,五個子女因為喪葬費攤不勻,吵嚷著不起靈,不給老父親下葬。等等。末了,結綠“嗨”了一聲,你說現今這人是咋了,老祖宗留下的大道理不管用了?
因為吃得急,根思一口莜面噎在嗓子眼,脖梗蛇一樣扭動。他喝一口湯順下去,待氣息喘勻了,才嘁一聲,這事我在外邊見多了,能講三天三夜。
根思只在家住了二十多天,當中還有三天陪著父親去了一趟縣醫院。再有就是接待串門子拜年的親朋。過罷新年,便又一次張羅著外出。
3
天黑透了。根思的電話打進來時,結綠正洗頭發。鈴聲持續著響不停。等結綠著急忙慌弄干頭發上的泡沫,鈴聲戛然而至。未接來電顯示是根思。結綠重撥過去,正在通話中。
結綠放下手機,就去忙別的。兩分鐘不到,根思打進來,一迭聲地說:“俺娘嘮叨起個沒完,等急了吧?”
結綠右臉勾向右肩,夾住手機,騰出兩只手攏頭發,說:“我剛才洗頭呢,你在外邊照顧好自己,我在家挺好的。”
根思說:“挺好就好,省得我擔心。”
“你擔心啥?兩年我一個人在家不也沒啥事?”結綠敏感地捕捉到根思情緒的變化。
根思說:“我沒啥事,你也沒啥事,那就是俺娘有事。”
“你娘有啥事?”
根思吸口氣:“俺娘說咱家好幾天半夜有動靜,動靜還挺大,俺娘說的,還聽見你叫喚。怕家進來小偷,讓我問問。”
結綠反問:“你娘懷疑我偷人?”
“別瞎說,你不是那種人。”
結綠嘻嘻笑著,快人快語,向丈夫根思說出自己晚上做夢的過程,并說:“我對燈起誓,就是做夢,我可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根思也笑了:“就是做夢,也應該是我呀,咋會是毛眼睛?”
結綠正色道:“夢啥不夢啥,你我說了算?”
“白天想啥,黑夜肯定夢啥……”根思還想說啥,那邊有人一個勁地催喊根思玩牌,三缺一。根思摁斷電話。
臨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刷牙。上床前,結綠惦記上了孫萍說的趕廟會。兩天后,孫萍和結綠敲定去重泰寺。
四月天,日頭剛剛好,不毒不辣,不曬不粘,適合出行。一年一度的重泰寺廟會剩最后一天就功德圓滿。
重泰寺在鄰村沙河邊的高崗上,已歷千年。集市借廟會而興,廟會依集市募集香火錢。因是最后一天,人流不甚擁擠。
在廟門外,結綠和孫萍各買了一柱鍬把粗的香燭。結綠喜歡的那支香燭帶有檀香味,不過很貴,每支九十八元。被檀香味引著,她們進到寺院,在火盆上引燃。兩人都不說話,臉色莊重,隨同香客面朝菩薩大殿,喃喃祈禱著各自的心腹事。
從寺廟出來,兩人融入集市。結綠迷戀手上那股檀香味,邊走邊聞,她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在一處涼粉攤,兩人有些餓,各要了一海碗豌豆面粉。攤主四十多歲,一米六多的個頭,戴口罩,穿西服系塊小碎花圍裙,模樣還算干凈。結綠撲哧笑了,和孫萍咬耳朵,穿西服系圍裙,不土不洋頭回見。攤主大概聽見了,摘掉口罩,胡子拉茬,一張模糊的臉。不經意一瞥間,結綠心中一震,手中筷子差點掉地,是毛眼睛!這男人眼晴硬圓,恰如夢中活脫脫的毛眼睛,長得太像了!
攤主很愛說話,身邊是倆好看的女子,扯得更沒邊了,反恐,小三,考古,明星婚變。結綠因了那個夢的緣故,敷衍著和攤主對答幾句。結賬時,攤主執意不收錢,說交個朋友吧,死乞白賴地要她們的手機號,微信也行。結綠扔下十元錢,趕快逃離。
回去的路上,結綠終是沒忍住。毛眼睛,夢中和自己癡纏數晚的毛眼晴,竟是擺攤賣涼粉的大齡屌絲?笑話呀,嘲諷啊,結綠心里糾結著恨恨道。她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隱隱覺得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憋著難受,結綠和孫萍說了,孫萍也失聲而笑。
晚上,結綠又做夢了。毛眼晴好看的臉和攤主的模糊面容,交錯著聳動。她揮手驅逐著,嫌棄他們丑,而毛眼睛更加無恥,變幻著攤主那張模糊的臉,流著哈喇子,直往結綠身上拱……結綠拿腳踹毛眼晴的小腿,疼的是她自己,踢到床沿了……她醒了。
夜色如墨。靜寂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圍困著她,如一條條小蛇。結綠縮了縮身體。她給根思打電話,忽地又縮回手。她罵自己沒腦子,現在已是后半夜了。
4
傍晚,結綠吃晚飯,放在電視機上的手機響了。結綠一下彈起,是個陌生號碼。她沒有猶豫,直接摁掉。又響了,依然是那個號,摁掉。再響。結綠不高興,出于禮貌還是按下接聽鍵,問道,誰?一遍遍打,我認識你嗎?
“誰惹你發這么大火?妹子。”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輕浮,油滑。結綠大腦搜索著,記憶中沒這個人。你到底是誰?結綠耐著性子追問。對方吭哧了一會說,前天你吃豌豆粉來著,想起了?結綠聽出是那個攤主,更加氣惱,喝問,你找我干啥?你從哪弄的手機號?快告訴我。攤主說,妹子咱交個朋友吧,今后有啥事你找我,不是吹,我社會上認識人多,黑白兩道吃得開。結綠氣極而笑,你是啥樣跟我有啥關系,我憑啥要交你,我有男人。攤主說,因為你是桑河鎮好看的女人呀。結綠嘟起嘴,往耳后撩了撩垂過臉頰的頭發,依然冷漠著沒有出聲。
隔著電話結綠依然感受到攤主噴著咻咻的氣息,還有那張模糊的臉。結綠不想再聽他胡扯下去。攤主不急不惱,你家男人在外打工,別當我不知道。結綠迅速關掉手機,想想又打開后蓋摳下電池。
結綠心下不清靜,看電視看書都坐不住。她到接墻的婆婆家坐了會,臨時決定今晚在這住了。第二天,她重新裝好電池,還擔心攤主能不能還打。怕啥來啥。攤主像約好似的,又一次次撥打,結綠抖著手,一次次摁掉。婆婆問,誰來的?你咋不接人電話?結綠撒謊說賣保險的,沖出婆婆家。
結綠去找孫萍,兩人挨家過濾著泄露手機號的人選。幾個人有嫌疑,卻沒有證據。上門質問,實不妥當。孫萍建議換手機號,結綠也正有這個想法。
因事耽擱了兩天,攤主改為發短信繼續騷擾。結綠頭要炸了,必須馬上換號。
結綠換了新手機號,耳根清靜多了。她發信息告訴根思。根思追問為啥換號。結綠說這個號是豹子號,托熟人淘弄的,還說過幾天請人吃飯。結綠怕根思滋生啥想法,沒敢告訴實情。
結綠多年平靜的生活被打破,讓她始料未及。她倚在門框上,瞅啥都是虛晃的,哪哪是毛眼睛模糊的影子。她手痙攣著,無處擱挪,靠久了,背僵疼。兩道力量扯拽著她,一邊是渴望,一邊是拒絕。兩股力量此消彼長,讓她很是疲憊。
二十多天后,根思打來電話。根思喝了酒,劈頭一句你和毛眼晴見面了?生硬,粗礪,干巴巴的沒一絲水分。結綠愣怔了,趕忙解釋。根思氣呼呼地,我今天把人給打了,媽的。因為啥?工地有人造謠說你到集市和男人約會去了,還說晚上有人跳咱家墻頭。結綠氣得一時語塞,好半天才自問自答,可別把人給打壞了,訛上咱家就麻煩了。根思說,就掉點皮,賠他五百元私了了。結綠嘆息一聲,咱家現在夠麻煩了。根思打個哈哈,你見面的人是不是夢中那個人?你倆真沒事就好。結綠問,你不相信我?根思緩緩地說,就算我信,別人也能信?結綠感到委屈,是誰在胡說八道?你那么遠都知道?根思也說奇怪,和他一起干活的人十之六七也知道了,是誰說出去的?結綠心下惴惴,你在外面沒得罪人?根思酒勁稍醒,說沒有啊,前陣咱鄉李家莊宋大頭老娘去世,我還隨了三百元,我人緣好著呢。
那會是誰呢?
思來想去,最后,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一個人:孫萍。像被開水燙了,結綠蹦起來,我倆親如姐妹,她能害我?根思說,孫萍不會說,保不齊她男人當笑話瞎說出去。結綠沒詞了。懷疑身邊最近的人,是結綠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根思哼了聲,這年頭……結綠火了,讓根思有多遠滾多遠。
結綠今晚注定失眠……
又過了些日子,桑河鎮又衍生出好幾個版本,一個比一個香艷。最離奇的一個版本是,有人看見桑河鎮的傻子田二,被結綠領著鉆過別人家的柴禾垛。也許是受人指使和教唆,傻子田二天天栽歪著半邊身子,左趔一下,右趔一下,拍結綠家門,含混著說要和桑河鎮的大美女睡覺。在他身后總擁著一些不懷好意的閑漢和婦女跟著起哄。
桑河鎮的村民是寂寞的,寂寞的村民巴不得桑河鎮鬧出些動靜來。田地有一小半荒著,街道盡是些上了歲數的老頭和老婆,再就是沒上學的頑童。靜寂的桑河鎮村民看見啥都能咂出味來。
傻子田二比結綠大一輪,論輩分是叔字輩,結綠管田二叫聲叔的。結綠非常氣惱,罵教唆的人缺德少教。當著婆婆的面,她把傻子田二留在院子里。田二喜歡吃肉包子,結綠用一個搪瓷盆裝了五個包子,作勢遞給田二。田二咧開嘴巴,像一個洞。雙手遲疑著伸過去,眼晴直直的,看不清底色的臉糊滿泥垢。結綠又把手縮回去,田二直僵僵站著,又瞄一眼結綠,嗚嚕著要吃包子。
結綠說,我問啥你說啥,才能吃包子,懂了嗎?
田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就那么站著。突然就仰頭大笑,迸出一句,我不要睡覺,要吃包子。
結綠遞出一個包子,田二抓到包子,猛地撤回去,三下兩下塞進嘴里。結綠說,你說出誰讓你來的,這包子全是你的。
田二似乎懂了,因為他偏著頭眼珠轉動。忽地又一陣傻笑說,那人不要我告訴你。
哎!你個傻子,你也不傻啊。結綠泄氣了,她是沒辦法問出啥來了。把余下的包子給了田二,恐嚇他再別來,再來就讓大蓋帽抓走。田二最怕警察,在村里只要看見帶大檐帽的,甭管是警察還是別的執法人員,就渾身哆嗦著往炕洞里鉆。
結綠現在不想上街。走在街道上,結綠得忍受鄉民那如錐子般的目光,那目光灼灼,似要一層層剝掉她的衣衫。每次上街道,結綠如同光著身子般,讓她苦不堪言。
最受煎熬的恐怕是根思娘。不止一回,在巷道上,只要結綠一出現,根思娘便大聲尋下個理由,返身回家,并把一個虛掩的街門重重碰撞回去。
婆婆給兒子打電話,也是怨言聲聲。根思給結綠打電話說,我傷心了,我真的傷心了,這是誰他媽缺八輩子德了,尋下這人我非活剝了他皮,操。根思頓了頓又說,你問過孫萍了?保準不是她說出去的?結綠說,孫萍發毒誓說不是她說的,親親的好姐妹,她干不下這缺德事。這之后再也見不到她,后來來電話說她去山西了,她家男人生病住院了。根思問,從她的神態和語言中也沒看出破綻?沒有啊。接著,結綠小心翼翼地說,我只向你和孫萍說起過。是不是你喝多了,再不就是說夢話給抖擻出去的?根思提高了腔調,你懷疑我?我能拿屎盆子扣自己頭上?
不管它了,反正我是清白的。結綠說。
別管它了,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根思也說。
5
根思回到家,很突然,結綠毫無心理準備。里屋門沒關,根思從外屋慢慢拐進里屋。根思沒帶行李,可能是短途停留,結綠想。根思就那樣站在地當間,望著結綠笑。結綠驚喜地瞇縫起眼睛,拍拍沙發說,坐下,別跟客人似的。
根思撫撫結綠額前垂下的亂發,埋怨自己,都怪我,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這一陣,難為你了。結綠往他懷里拱了拱,想說啥,張了張嘴卻啥也沒說。根思沒看她,又接著說,你再堅持兩年,等掙夠城里買房的錢,咱倆在家好好過光景。結綠只顧著笑,仍然一句話沒說,只有根思在說。最后,結綠有一肚子話想向丈夫根思訴說,她想說,你和爹娘信任我,我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結綠嘴巴一張一合,卻一個字吐不出來。結綠急得滿頭大汗,越著急越說不出來……結綠又是一陣陣頭疼。
一陣風從敞開的紗窗傾瀉著灌滿屋子,再旋轉著在床上停留。結綠是被頭痛蟄醒的,她從睡夢中睜開眼,用胳膊抵擋著午后太陽的光線,光線晃得眼刺疼。結綠渾身酸脹。她懶懶地躺著,心情一點點灰暗著。再后來,結綠一點點團著身子,任憑淚水無聲地滑落。
結綠想到街道上走走,沒什么目的,只是走走。她期待發生點什么,可又想不起應該發生什么。她轉出了桑河鎮,一路朝向西南。結綠走到重泰寺。
寺廟人跡廖廖,只有三五個觀景的游客走馬觀花逛著座大殿。除去廟會那幾天,重泰寺常年住持就一個人。結綠在廟宇門口買了一柱檀香味的線香,抱在懷里。她走累了,在背朝廟門的石階坐下。對面是一座戲臺,兩根大柱上是一副春節刷上去的對聯,左聯是大肚能容,了卻人間多少事;右聯是滿腔歡喜,笑開天下古今愁。結綠念了兩遍,覺得有點意思。
下午的寺院金碧輝煌,那幾個游客早已走光了。整個寺院靜極。結綠燃著線香,濃烈的檀香包圍著她,煙云氤氳著向上浮動。結綠心神寧靜,祥和,全身每一個毛孔都無比地舒泰。結綠癡迷著檀香的香氣,盤桓了好大一會,直到日頭慢慢偏西墜落。
結綠知道,她該回家了,雖很不情愿,但那是家。
結綠步伐不疾不徐,照這速度,日落前她能趕到家。
今晚的月色很美好,圓潤圓潤的,像是一個腌透了的大大的鴨蛋黃,油潤亮澤,讓人饞涎。是早春。墻角幾棵土氣的蒲公英,早早就捺不住性子,潑潑地一吐芬芳了。結綠坐在檐下,托在臉上的手有氣無力。前天,她給根思說,她想去找他。根思為難了會,婉轉地勸導她再堅持一年,他就能賺夠買一套小戶型的房子,就再不走了。
末了,根思勸慰結綠說,謠言永遠和假話為伍,只要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你自己又是清白的,管那些個鳥人做甚?結綠掰著手指頭,根思這么說,那她之前蒙受的損失就不算個啥了。
月亮爬上樹梢。結綠躺在床上,月光漫進來,曬在她光光的小腿上。她還不想睡,她在想根思現在做什么呢?她不敢睡,她怕那個夢再次纏住她,那時,她該咋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