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作品選

堆雪

秋天來了

她昂起頭時樹葉落了下來

我知道世間有很多東西趕不上葉落

那些從高處掉下的光斑，成為現實的一部分

成為生活中我不夠遼闊的證據

不需要向一棵樹解釋什么

落葉知道一棵樹的全部

它們日夜飄落，順著雨也順著風

大地珍藏它們，也為盡快忘記

我遇見的人，越來越像樹

走著走著就會停下來

停下來的樹看自己，也看那些更像樹的人

樹和樹傾訴、擁抱，落英繽紛

秋天來了。我愛的鷹還在天上盤旋

我愛的鳥群還未從收割一空的田野飛回

她感受到風正從鄉村和城市的肋部穿過

卻對人間那些金黃的血跡一無所知

在一束光里坐下來

在一束光里坐下來

坐進那束光時

她只是攏了攏額前的頭發

之前她一直在低頭走路

不關心身外的世界

在路上，她只聽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是流水的啟迪還是瀑布的暗示

她在閃念間放棄某種不安與掙扎

并且愿意在一束光里，束手就擒

仿佛在人生的高光時刻

她最終選擇

像塵埃那樣，下落

懷 鄉

火車穿過曠野

汽車卷起煙塵

道路兩旁，倒伏的麥浪

像插滿風的翅膀

火車走后，站臺冷清下來

卸糧食的人，已回到過去

遠處的云朵正走向夢里

秋雨連綿，洗刷鐵軌

有點記不清桃花初開的模樣

大棚蔬菜幾經周折銷往外地

也想不起現在的你要去哪里

還是看暮色中的燈火，漸次亮起

世界一次次路過我

其實故鄉就在懷里，不曾離開

窗外的油菜花開得風生水起驚世駭俗

養蜂人正往路邊卸下箱子

夜光杯

我借它玉質的微光洞見祁連山脊的殘雪

我借它高高的烽燧鍛造一把削發斷袍的兵刃

我攜它馳騁，縱橫。越過河西堡

我與明月私奔，跑過敦煌的最后一片沙漠

飲下一杯夜色，就是整個白天

飲下前世孤獨和昨夜星辰，就是今生

飲下血飲下鐵，就是陰山以北、長城以西

飲下淚水和沙子，就是走過陽關的駱駝刺

為此，我不飲風不飲露不飲馬上催的琵琶

只飲箜篌、羌笛、長河盡頭的落日

我還想，飲下竹簡里的漢賦、馬鞍上的唐詩

飲下大雪滿弓刀的春風和鐵蹄

此生有好酒，必有情斷意絕的一醉

此生有疆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戰

手執夜光啊，我有幸醉倒在你懷里

夜晚你是我的女人，白天你是我的兄弟

暮色里的李家山

黃昏時分，我走在

一條通往低落的路上

雨后青瓦，正在收斂

這一天的最后一縷夕光

群山環抱。抱緊我

誰有足夠的力量去挽救空白

表情，像松弛下來的泥土

溫熱的胸膛，只有青苔依舊生長

你所深愛的人

已經不再說話

顫抖的高枝上

靜靜棲息著一只鳳凰

九月，漫山遍野的蘋果紅了

糖果，已經成為一座村莊的過往

放下時間。看夜色穿起新衣

塵世之光，會被一盞燈收藏

寒 冷

我看見那么多樹葉錯疊于一起戰栗著

那么多的樹葉還沒來得及泛黃、發紅

在風中戰栗，像隨時熄滅的火苗

而空中的電線更像是這戰栗的具象或速寫

并且發出只有在午夜時才會發出的聲響

響聲刺耳但又似乎有意把情緒隱藏

塑料袋起起落落，橫飛著穿過幾條街

最后在一棵駝背的老樹上完成對自己的重創

落葉紛紛，被速度卷入泥跡未干的車底

煙塵的交織中，完成又一波驚魂未定的輪回

對于溫情的懷疑，最終變成面積廣大的動搖

像塵埃，心灰意冷的灰燼，等待

一場秋雨把它們徹底澆滅，或重新點燃

像兩只孤立無援的麻雀，瑟縮檐下

不斷往彼此翅膀下躲一躲，再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