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培的詩

細小的愛

被我愛過的事物，有一些

我已經不再愛了，

比如親人日漸滄桑的臉，

比如妻子默默轉身的淚水，

如同生活的暗刺。

我的愛總是追不上萬物的流逝，

當它經歷離散、病痛時，

像一場雪落在心上。

一場雪落在心上，填補愧疚，

一些事物變得凌亂、破碎，

我愛過的人被我愛進了人海，

我愛過的太陽、星辰、河流、遠方，

把我趕向匆匆奔波的行程。

一個晴日的午后被瑣事分割，

我只愛它四分之一的明亮，

我只愛坐在沙發上熟睡的父親

手里緩緩滑落的電視遙控器，

我只愛他響亮的鼾聲

提升的午后的寧靜，

陽光照在臉上，像個嬰兒。

我只喜歡這種沒有負擔的愛，

樹木平靜地呼吸，

親人安靜地活在身邊，

仿佛微風輕輕碾過頭頂。

冬夜憶故人

我們是被不同時代偷走的人，

就像在同一個夜晚進入不同的夢境。

就像在這個冬夜里，

我獨自走上曠野的小路，

身邊的風用最輕的力氣吹過耳旁，

要吹透人心還需三分的力度。

月亮跟隨于我走走停停，

我們保持著同樣的步伐和緘默，

月光在夜色中緩緩沉降、流淌，

溫和而寂寞，像多年以前的淚水。

曠野無人，一個人走著走著

就走進了云水之間，

月光那秘密的通道長出了草叢。

我的身心布滿了深淵和溝壑，

它們盛裝的露水和風雪，

仿佛一生的困頓在此刻沉靜下來，

環抱一顆被水浸潤的石頭。

光芒總能透入人心，像是一種安慰

午后的寂靜如同一片沉睡的大海，

讓沉浸其中的人感受飽滿。

只有風聲在推動著樹葉上搖曳的光芒，

只有公雞的啼鳴響應著鳥雀的歌聲，

美好的一天，美好的時辰，

陽光照著灰色的屋宇和坦蕩的大地，

一些植物開出明艷的花，

這是對一切苦厄溫柔的否定，

光芒總能透入人心，

讓人在明亮中獲得一種安慰。

我總是喜歡在這樣的午后

在院子里獨坐，作為寂靜的一部分，

我把自己當成一株植物安靜地呼吸，

微風中，真的能夠傳遞陣陣喜悅，

一些詞語：美、憂傷、歡愉、孤獨……

仿佛一生當中沉淀下來的淚水，

為一生的困頓填平溝壑。

身邊的影子跟隨時間緩緩移動，

但始終沒有離開，始終在原地流轉，

就像世間一切的動蕩，其實并沒有改變什么。

在院子里獨坐

風起時，我正獨坐在院子里，

感到一陣陣的輕松，

風有時藏在枝葉間，有時經過我，

傍晚的沉靜如同嬰兒的呼吸，

一個人像一滴露水浸入其中。

梔子花還在彌散著它們的清香，

波斯菊把它濃綠的氣息潑向四周，

母親侍弄的花花草草，

安靜得就像舊日子里的浮云，

它們并不知道它們有多美。

有時感覺到自己被浮云抬高，

像一個抽離在時間之外的人，

此刻愛上孤獨的人，

也會愛上塵世的悲喜，

我念及過去的生活，緩慢的流水

不停地迂回，到來和遠去的

都在永恒流轉，

而我們承受的究竟是什么?

昏黃的光還能照清院子里的一切，

仿佛再一次確認它們的存在，

在平穩的秩序中安然無恙。

漸暗的天光下，從身體里長出的影子，

又漸漸爬進身體，它們似乎

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棲居之地。

午后的散步

午后在田野里散步，

陽光把人心曬得柔軟而生輝，

萬物平靜，鳥鳴夾道歡迎，

我們不快不慢，

影子緊跟在身后。

開闊的平野在秋天袒露心胸，

眼里的落葉和心里的落葉

剛好能制造一半的夢境。

身染泥土芳香的人是溫柔的，

遠處的薄霧是溫柔的，

仿佛一道屏障擋在遠處，

生活里也有一些屏障

總能帶來一葉障目的快樂。

我總會陷入自己的

一葉障目的快樂，

為深秋里長出的小草而感動，

為身邊柔弱的妻子而感動，

這個生死之交，

和我互相傷害又互愛，

讓布滿裂痕的生活有血肉，有溫度，

如今她早已成了我的一根肋骨。

此刻，她把手搭在我的臂彎，

我感到整個世界的陽光

都向這里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