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瓊麗的詩

大 雪

我渴望用一場雪，去覆蓋你的整個江湖

只可惜，我始終在你的江湖之外

滇池畔的海鷗和幾個月前在天空迂回的鴿子

像極了孿生兄弟

我問朋友：海鷗和鴿子的根本區別是什么?

朋友說，海鷗吃魚

海鷗會游泳

我記得鴿子在空中迂回時

我把一切都交付于它

我目視遠方，目視它飛

那瞳孔里，下了一場千年大雪

這場大雪，海鷗不敢領教

鴿子

也不曾來過

被盜竊的

那天，我翻山越嶺，尋找風車的根基

我知道你是遙遠的，我難以企及，所以我只能散漫

我只能在空間較大的囹圄里尋找一束自由之光

我想爬到這束光上

我想被倒吊在光束上

我想臨近深淵，嘗盡危險

我想歷盡一切艱難險阻，再輕而易舉地告訴你我所經歷的一切

牛車來了，這一切尚未被打斷

它只是被催眠了

我必須以另一個狀態向你告別

我像孩童一般，爬到高處，像佛一樣盤膝而坐

天空壓得很低，雀鳥像碰見龐大、尚未分裂的獵物一樣

欣喜之下掩藏恐懼，它驚叫

我歡喜極了

塵土飛揚

起起落落，它的一生，沒有 “宿命”

在腳后跟揚起一個村莊

或者身后撇下一座城市，它都能被原諒

靜下來，漂浮著

它都太過于細膩，所以它需要粗狂的野馬

它可以漂無定所，它比任何事物都輕

所以我看見它的時候

消亡是它的權利

注視著它的消亡是我同落日簽下的生死契約

城中雨

一個人的暮年大抵如此

一個人的青春也大抵如此

沒有哪座城

能再次喚醒她了

我接到她的時候，她好純粹地落在我的掌心里

用她凝脆的骨頭

摔碎我昨天以前的日子

我掌紋里的水，開花了

她眼中的城市

陷落了

我微微呼出一口氣，送她一只竹筏

明年的雨水天氣

我也是你的風水寶地

穿墻術

這個夜晚，小雨偏向昆明

汽車碾壓的聲音穿透墻壁

我從墻壁里移出去

和站口的風擁抱，訴苦

風是立體的

我失去了形狀

它零散在我的身體里

它縮緊

我發抖

它向雨里的電動車招手

我身體往前傾

雨還沒有停

入睡的樹木已嗅到我遠遠未歸的信息

風從衣服的針線縫里抽走

汽車碾壓的聲音從墻壁里滲出去

我從站口

走進墻壁里側

躺在床上

閉上眼睛

打吊針

生病也是極好的，只要能治愈

只要我能支付醫藥費

說我是幼稚也罷，神經也罷

癥狀一一數給了老醫生，他不像我爹一樣責罵我

我躺好了，左手握緊

也許，陌生的液體要流經我的肢體

我允許嗎?

不，我允許，我已鼻塞到難以呼吸

咽喉腫痛和頭暈，右眼婆娑

只有挽救了這軀殼，軀殼之內的事物才得以安寧

悼 念

天花板的白色燈管里

有燒木頭的居民

我最后一次和長江握手

是進入暮年之后

居民的鍋底會流油

我相信他們會煮一頓真誠的晚宴

為我身后的青春

悼念

對太陽的關懷

對著太陽160度的方向放飛一只鴿子

兩年后稱它為白鳥

不合時宜

不愛農耕的人還是插秧苗、種土豆

不愛吃面條的人還是津津有味地嚼著炸醬面

我環了一圈

用毛線

在頭頂，環太陽的周長

卻傻傻地忘了

有π

有又怎樣呢

它在我的手掌里

只比一顆乒乓球大一點點

我怎么忍心用科學數據精準地

把它從有質感的關懷中

扯開

拋向天上

復古鏈子

它斷了，青銅色的鏈子斷了

早年以前的日歷在往事里翻滾

初次在巷道里見到它時

我上輩子遺落的青絲

終于幻化成這冰涼沒有血性的冷物

今年的冬天還差一個秋天

去年的冬天，我帶它大雨里緩行

分 合

我捏碎一包薯片

碎在我手里的橘黃色的渣渣是裹著冬衣

前后穿梭的沉默

我不帶一點情感的，讓成片的猶豫不決和重復累加的躁動

碎裂

油漬趴在我手掌里

咬輪胎，啃電梯

拽單肩包

踢電腦

都是這些碎片最終的流向

行色匆匆

掰開一個石榴，行色匆匆的我鉆了進去

不愿出來

酸澀的汁從果粒外

粉黃交加的皮囊表層

流了出來

多么年輕，傲嬌的果粒

拉著我往宇宙深處跑

跑

跑

它停了，天黑了

月亮怎么也升不起來

我鼓起勇氣往回跑

咔噠咔噠

石榴果粒全炸了

我的衣服，襪子

長滿歲月過后的污漬

球場上有個犟姑娘和一只好鳥

飛過來，落在我的肩上

莫管流水流向長江東頭

莫管青山老到哀牢山山底

風總是像一杯稠酒

不飲，不飲

醉了，醉了，醉了

別昏，別睡

球場上有一個犟姑娘

和一只好鳥

犟姑娘的深秋沒調好發黃的小調

好鳥，你的霜降有幾行小字落在犟姑娘的手機屏上

越過教學樓

長裙還在路上，熱水就冷了

穿長裙會把風雨

從樓梯上抹白

我一直尋找的真相都散在云的下邊

叫我沙爺吧

給我一次爺們的干脆

第九十次坐電梯上頂樓

頂樓下的一切安好如舊

打開窗子

假裝和工地上的釘子打個kiss

我負最深的

不是土地

是一壺綠色的小池

我曾答應它，不撬池邊的石子

怎么可能呢，它和我就差一厘米

給碎發一個像樣的葬禮

毒舌腐朽了

江河凍住了，中不中風

上下唇，都中風了

如果剪了我的頭發

能還給任何一根神經自由

請割下它

我只有一個請求

背對著我，絞碎它

把它拌在風里

給它一場像樣的葬禮

和蚊子打架

“嗡嗡，嗡嗡”，你說你祖先死在哈利·波特的掃把下

“我還是奧菲利婭的親戚呢”

“你敢質疑我?我是你一生的縮影!”

蚊子猛地撲了過來

“誰給我一瓶滅害靈，我定要它死無葬身之地”

“你和昨天一樣，不但身軀龐大

不愛整理頭發

不會化妝

還不會——妥協”

我和昨天一樣，昨天有人說滇池的冬天很快就來

我等著海鷗帶來我的圣物

我是遠方的姑娘，遠方的姑娘

昨天的我，黑發里拔了幾根白發

鼻子被蜇了一下

一巴掌，我拍死了它

那家伙直愣愣

死了還傲嬌……

肚子餓的時候我只想破酥包

眼睛緊閉

不聽黑暗之外的聲音

假裝肚子餓是夢里突現的一個情節

以往這個點

沒有揩得干凈的舊物體

和抹不掉的人物

都會不按順序出場

我把所有想到的意外都排除了

白天，空氣，顏色，鞋子，影子

和其他本就存在的有形或無形的事物

一一趕來

最后一秒

肚子叫了，我丟下冷硬的器物

我只想破酥包

觀察一個女人的眼睛

她近距離地靠近我

像被剝了殼的荔枝，我低下頭

不禮貌地

“噗嗤”一聲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笑聲沒有惡意

我強行把我的幻想收服

再一次抬頭，她剛好注視著遠方

我任由青藤爬上了她單著的眼皮

她眉毛下磚紅色的眼皮下

兩只眼睛，像被抽去源泉的河流

雙雙打敗了我這個涉世未深的瓜娃子

我在斑馬線上回想這個女人的眼睛

我望著遠方的時候，什么都沒有

她望著遠方的時候

我也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