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師”和“律師”：中年男人變形記

駁靜

美劇《絕命毒師》劇照

中年男人最叛逆

一切得從一個中年男人講起。

男人叫沃爾特·懷特（Walter White），他是美國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Albuquerque）的一位中學化學老師，學生們叫他懷特先生。懷特先生不胖，但也絕不健壯，黑色頭發梳成中分，該剪剪了。他戴眼鏡，總穿襯衫、休閑褲，衣服顏色跟墻差不多。脫掉外頭這一身，里面還有白色背心和白色棉質內褲——我為突然輸出這幅“中年男人和他的內褲”畫面感到抱歉，但《絕命毒師》第一集第一場，我們的懷特先生穿搭比這還要難以入目一點：裸身，白內褲，綠圍裙，外加一個防毒面具。

開頭這場，懷特先生這條墻面色休閑褲從天而降，兩只褲管鼓足空氣，風箏般下墜落地，迅速就被一輛RV車碾過。駕駛者綠圍裙、防毒面具造型，副駕上歪著另一位防毒面具先生，不知死活，車廂里滑動著兩坨東西，看上去恐怕是尸體。

開車的正是懷特先生。在學校并不受學生愛戴的懷特先生，50歲生日當天，從老婆那里得到的祝福是“培根雞蛋”。培根是素培根，據說是為了預防膽固醇，但誰知道是不是家庭主婦想出來的削減開支大法呢。畢竟，從學校下了課，懷特先生仍再兼一份洗車店小時工、收銀，同時也不得不擼起袖子去擦車。可巧，生日這天，他正擦洗一輛漂亮的車，一抬頭瞧見了他班上兩個不務正義的學生。就在剛才，這對小年輕在他的化學課上黏黏糊糊地談戀愛，被懷特先生揪了出來。現在倒好，這副窘迫樣貌被這對小情侶抓了個正著。

中年男人的50歲生日，還真是不太好過。此時的懷特先生，身心俱疲，已在心里潰敗成一個毫無生氣的“老白”。好不容易下班回家，一開門，迎接他的是一場“surprise”，一家人給他準備了一個生日快樂大驚喜，這個主意跟早餐的生日培根一樣爛俗。他嘴上沒言說，心里卻在想，“老子只想安安靜靜躺一會兒”。

灰暗信息在生日會上顯露端倪。他的連襟是個緝毒刑警，剛剛繳獲70萬美元的大額贓款，在本地新聞露臉。也正是這條新聞，和新聞畫面里的大量現金，給懷特先生心里埋下犯罪種子。

這還不是老白最糟糕的一天。

隔天，從不抽煙的老白暈倒在洗車店，確診結果：肺癌，不可手術，如果化療順利，還有幾年活頭。老白決定先將消息按下不表，心中盤算，接下來如何是好。“啊，我今天就炒老板魷魚，立馬搞點兒刺激的”，中年男人靈魂深處，或許都曾這樣立志，現代人最叛逆的行為是“說走就走的旅行”？不，老白應對生活跟他大開玩笑的方式是：制冰毒。

5季《絕命毒師》，講的正是老白一步一步，從毫無存在感的中年人變成制毒大佬的故事。盡管他的初衷很樸實：付得起化療費，死后還能給家人留下一筆錢。他算過一筆賬，兩個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置業，大概需要737萬美元，按他當時制冰毒的速度，11個禮拜就能賺夠。犯罪的快感，以及制作出高純度冰毒的成就感和掌控感，這些吞噬了老白。最終，他在62集里完成了這個巨大的轉變。

美劇《風騷律師》劇照

成為索爾

《絕命毒師》的衍生劇——《風騷律師》，依賴的敘事路徑與此非常相似，也是一出現代社會中的“變形記”，混混吉米·麥吉爾（Jimmy McGill）如何變成律師索爾·古德曼（Saul Goodman）的故事。

細想之下，卻又有不同，吉米原本就是一個混混，他受大律師哥哥查克（Chuck）和愛慕對象金姆（Kim）的影響，考出律師資格證，以為能自此走向正軌，在律師這條上升通道里飛黃騰達——哪怕做到他兄長成就的十之一二呢。吉米天生一張巧嘴，只要他打定主意，總能說服周圍人。換句話說，他天生就能吃律師這碗飯。但在他哥哥眼里，吉米有過前科，心思不純，要是真給他機會做律師，無疑是“給猩猩手里塞把機關槍”。

作為前傳式衍生劇，吉米的結局早在《絕命毒師》揭曉：他變成了索爾·古德曼，舉止輕浮，做派夸張，連保鏢都是超大號體形的黑人胖哥。他與罪犯為伍，為黑幫團伙出謀劃策。像精明機警的老鼠，永遠知道最便捷的下水道該怎么走。

那些打法律擦邊球和招搖撞騙的事兒吉米太擅長了。他一干這個就特來勁，觀眾看著也感到妙趣橫生，甚至，這些有關騙局的奇思妙想構成了《風騷律師》的奇觀，你咂摸他的騙術，發現樁樁件件毫無破綻，換作你你也會上鉤。毫無疑問，吉米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律師，但顯然，騙術大師這條路他走起來才最得心應手，其樂無窮。

“毒師”老白是古希臘悲劇式的男主人公，一個男人以保護自己的家庭為出發點，最終卻親手毀了它。而“律師”吉米的故事卻是一出現代啟示錄：一些時候，人是他所處環境的受害者，大多數時候，命運不斷制裁你，只是出于你本人的性格。

哥哥查克是世間唯一能防止吉米墮落的存在。然而吉米最令人憐憫之處就是他有這樣一個哥哥。查克影響力大，有威望，在他而言，“律師”是神圣的。他對吉米努力當律師這個行為感到矛盾，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吉米你不配”。

“給猩猩手里塞把機關槍”這個比喻反復出現，敲打刺激著吉米。吉米掙扎著與自己的本性做抵抗，在第4季末尾，他得出結論，“你犯過一次錯，它會一輩子跟著你”。他放棄了，他要變成另一個人，或者說，他要放棄本名，目的卻是變回他自己。

“毒師”作用力

“毒師”宇宙創作者吉里根（Vince Gilligan）如今走到哪兒，都有人會跟他講，“兩部劇，我現在更偏愛索爾這部啦”。

就像系列電影總是越拍越爛一樣，衍生劇也常用于消費原劇粉絲熱情。例如AMC另一部大熱劇《行尸走肉》也在2015年推出衍生劇《行尸之懼》，口碑與收視卻相當一般。《風騷律師》的粉絲基礎很大部分來自“毒師”，但他們欣喜地發現，“律師”正在吞食“毒師”。

第4季其中一集開頭，索爾（即吉米）在辦公室倉皇毀尸滅跡，做大逃亡前的準備。這是“毒師”時空里的劇情，《風騷律師》拍到第4季，才頭一次真正將時間線推至此，原劇粉絲沒想到這個驚喜會來得這樣晚。這也說明吉里根對眼下這部劇有信心，要知道，創作伊始，他挺避諱被人們誤解，所以小心回避，盡量不蹭原劇熱點。

創作者的這種心情也能理解，好不容易做了這樣一個口碑與收視俱佳的作品，總是珍惜羽毛，不想狗尾續貂。吉里根創作“毒師”宇宙這10年來，兩部電視劇共計102集，集集精彩。難得的是，《絕命毒師》完結于第5季，像是一位適時退役的運動員，從頭至尾維持了高水準競技狀態。不像隔壁的《行尸走肉》，第7季巔峰狀態過去后，每況愈下，仍不叫停，像我這樣的曾深愛過它的劇迷，最終也不得不棄劇了之。

10年前，吉里根拿著這樣一個故事去跟各家電視臺談判，結局很慘淡。中學老師決心去制毒，這是個反英雄式人物，10年前，受歡迎的電視劇從未有過這種180度大轉彎的主角。換作哪家電視臺都不會輕易冒險。包括AMC，它也不是一開始就伸出橄欖枝。

更廣闊一點的圖景是，2008年《黑道家族》完結前后，整個美國電視劇處于毫無生氣的狀態。陣痛兩年，迎來爆發，公認的美國電視劇黃金時代來了。如今來看，《絕命毒師》恰好誕生在黃金時代的開端，至今仍處在這個序列的前幾名。它的首播季才7集，沒想到獲得那年艾美獎4項提名，甚至還拿下“最佳男主角”，這同一個獎，扮演老白的布萊恩·科蘭斯頓還在后面幾季里得了3次。

這部劇慢熱，熬耐心，所以它當時的地位也挺微妙，大家喜歡看，可又看不過癮。直到2011年，Netflix強勢進入美國電視劇版圖。后者當時也處在轉型重要節點，它2007年決定將業務重心從DVD租賃轉向付費流媒體，先是買下《廣告狂人》，一口氣放出4季，第二年又對《絕命毒師》做了同樣的操作。也正是在Netflix上線后，《絕命毒師》獲得了10倍于以往的關注度，迎來了它大眾層面的知名度。那幾年，連電影人都以討論、尊崇“毒師”為榮。

今年是《絕命毒師》開播10周年，再回過頭看它作為一個作品的成長軌跡，能發現很多奇妙的地方，當初Netflix進入英國受阻，“毒師”反過來成了它的談判籌碼。這是一個互相成就的故事。這些都讓《絕命毒師》不單純是一部好的電視劇。它講的故事，是一個人希望變成另一個人，是“轉變”。它成就了吉里根，又為我們帶來了《風騷律師》，它讓吉米扮演者、一直想當演員卻不得不困在編劇行當里的鮑勃·奧登科克（Bob Odenkirk）實現夙愿。而今Netflix完全改寫了影視劇產業圖景，與此同時，也改變了觀眾的收看方式。從這些角度看，美國電視劇將繼續處在《絕命毒師》的作用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