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潔
姑姑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
就像有些人不用練,一張嘴唱出來的歌兒就不同凡響一樣,她在干活兒上極具天分,干什么像什么,尤其是那一手針線活兒,人見人愛。
我七歲那年,姑姑十六,當時我們都跟著奶奶在關里老家住,姑姑也長成一個又高又膀的大姑娘了,瞧,那一雙大手像出大力的,像個男人的手,粗粗拉拉,可是拿起針來,輕盈靈動,上下翻飛,簡直想像不出那樣一雙大手是怎么把一根小小的銀針擺弄得那么聽話的。
她和那些姑娘們一到晚上沒活兒了,閑下來,就拿著針線笸籮聚到一家去做活兒。繡門簾子,繡蒙被的單子,做衣裳,做鞋,納鞋墊兒,都不閑著。
冬天的夜晚很長,長得仿佛是姑娘媳婦紡車上的棉線。
她們有時也在我們家做。
成幫結伙兒地進了院子,堂屋里太冷,不燒火,就下地窨子。地窨子其實就是地窖,關里的土黏性較大,挖下去四四方方的,像個屋子,上面用茅草蓬上,這就是地下室似的屋子,我們都叫地窨子的,里面也不生火,柴火是很珍貴的。地窨子的好處之一就是不燒火也比較暖和,因為不透氣,又在地底下,那種濕熱感暖暖的輕輕的,繡花線一樣的感覺吧,濕濕的熱氣撲在臉上。
讓我驚喜的是,姑姑就在這地窨子里,就在這一點微光之下,給我做了一雙疙瘩鞋。微弱的煤油燈下,姑姑她們這些姑娘們,用靈巧的雙手,精心描繡著對生活的向往。
當她從笸籮里拿出一個布包兒,打開的一剎那,我驚呆了,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鞋!一雙小鞋兒像工藝品那樣擺在那里,鞋面是黑色的,黑色的鞋面上繡著五彩的花,那花兒是大朵的,一團一團的花朵,紅的綠的粉的,配著漆黑的鞋面兒,因為鞋面兒上的花是繡上去的,摸上去手感特別好,厚實而溫暖。白色的鞋牙子,均勻地鑲嵌在黑鞋幫上,黑白分明。最好看的是鞋底兒,小小的鞋底兒上綴滿了一個個小疙瘩,那是姑姑一針一針用新的五彩線縫上去的。要說這小疙瘩可是細致活兒,每一個小疙瘩都很費工夫,先把棉花紡成線,再把線染上不同的顏色,晾干,纏上,再把這一根根線搓成粗一些的線,再打成各式各樣的小疙瘩。每一個疙瘩都色彩斑斕,每一個小疙瘩都五彩繽紛,它們像一粒粒小珍珠閃閃發光,它們像一顆顆小星星綴在天幕上,它們像一粒粒花蕾含苞待放呢,似乎有香氣在身邊飄過。
小小的我竟然舍不得穿這么漂亮的鞋,一下地不就踩臟了嗎,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還是舍不得穿。姑姑說,穿吧,做了不就是穿的嘛!在姑姑的一再勸說下,我咧開嘴穿上了新新的繡花兒疙瘩鞋。
我穿著那樣的鞋走路,腳都不敢著地,用腳尖兒往前走,不敢踩地,美得嘴都合不上了。姑姑笑著說,隨便走,穿壞了我再給你做!
于是,我走到哪兒,看見的人都說,看那小閨女兒的鞋多好看!嘖嘖!那時,我的心里美得就像這雙繡花疙瘩鞋一樣,蜜蜂要是飛來,都能采著蜜呢。
后來,我長大了,那雙繡花鞋也變舊了,變小了。我和奶奶、姑姑也早已回到東北,離開了那有紡車的院子,離開了那些針線笸籮,也離開了那能做疙瘩鞋的暖暖的濕濕的地窨子。
多少年后,當我再一次想起那雙疙瘩鞋時,心中仍充滿了眷戀和不舍。逝去的童年如飄飛的花朵,花朵雖落,但會結出一顆飽滿的果子,那果子里是親情的香甜,是童年天真的笑臉,是在記憶里永遠盛開的芬芳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