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聲音的記憶

◎ 阮慶岳

我幼時對聲音的記憶經常與我對疾病的記憶連在一起。

最鮮明的記憶是病著的日子，那時我獨自躺在偌大的榻榻米上，聽家人晨起時的一切喧囂。兄弟姐妹們吵鬧著預備上學去，父親穿衣打領帶要上班，小菜販子在樓下搖著叮叮的鈴，母親喀噠喀噠奔下樓梯，一屋子吆喝吃穿聲交錯不絕。

他們終于一一離去，屋子里寂靜了下來。母親此時會入房來看我，告訴我她要出去買菜了，又說：“你要乖乖躺著，我會買紅豆米糕給你吃，可是你絕對不可以跟他們說喔！”我知道她所說的“他們”就是也想著紅豆米糕的兄弟姐妹們。

母親出門后，洗衣婦在廊外磨石子洗臺上洗衣服，水聲嘩啦啦地響個不停。洗衣婦有時低低哼著客家歌，有時大聲與某婦人隔墻開心聊天，似乎完全不知覺我的存在。那時，只有客家話語和無名歌曲飄搖在空氣中。

上小學時我染了重病，被從南方的小鎮送到鄰近的城市，入住診所醫生的家。他們讓我單獨睡在二樓有榻榻米的房間。整日皆我一人，父母在周末才來看我。那時我太虛弱，連起身走到窗臺的力氣都沒有，就以耳朵捕捉不斷穿梭來去的街景。

這些與聲音有關的記憶，伴隨我好壞不定的健康狀態，大約到了30歲才變淡。雖然我的身子看來依舊不強健，卻不常生病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那恍如單弦反復的聲音，既溫柔繞身，又是瞬間遠揚。

最難忘的聲音是“九二一大地震”那夜。醒來意識到發生了地震時，我先撥了電話給獨居的母親，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母親說：“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呢！”然后絮絮叨念著需要注意的事情，譬如燭火的安全，食物有無短缺，用水一定要儲存……那時我聽見街上人聲嘩嘩的喧擾，有人攜全家馳車遠去，發出尖銳急切的聲響；有人成群移到巷口的公園，顯得不安也焦躁……然而那時天地卻沉寂，無聲也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