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煩惱》的懷舊審美

周 雙

(渭南師范學院 絲綢之路藝術學院，陜西 渭南 714000)

閆非、彭大魔的《夏洛特煩惱》(2015)是近年來國產喜劇電影中的佳作。對于本片，人們的關注點多集中在其喜劇技法和對“穿越”題材的處理上，而較容易為人們忽視的是，《夏洛特煩惱》的成功離不開其懷舊審美，其中密集的笑點，以及整個穿越敘事對觀眾的吸引力，很多都是建立在其對觀眾懷舊情結滿足的前提上的。

一、《夏洛特煩惱》的懷舊審美前提

“懷舊”(nostalgia)原意為因為思鄉而引發的一種痛苦的狀態。在十八、十九世紀，懷舊被用以指離鄉征戰的士兵特有的精神狀態。而在當下，懷舊的意義范疇則大大擴展，指人們追憶過去，對曾經某一時刻特定的人或事物的追念，成為一種普遍的生存情緒，并進入到各種藝術作品中成為文化景觀。

《夏洛特煩惱》的敘事便具有懷舊審美意義。電影主創有意在《夏洛特煩惱》中引發觀眾的懷舊審美經驗，如杜夫海納所指出的，這正是利用的情感先驗的原理。夏洛的1997年生活環境本身是一個審美對象，而重返高考前，人生依然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十七八歲，則是一種美好的情感特質，這二者與觀眾的情感范疇高度契合。閆非與彭大魔直言，《夏洛特煩惱》創作的靈感就來自天涯社區的兩篇熱帖，其一為“假如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趴在高中的課桌上，陽光灑進教室，你忽然發現現實的一切原來都是一場夢”和“我要回到1997年了，你們需要我帶回去什么？請留言”。網友五花八門、悲喜交加的回復正是這種情感先驗的具象化，它在打動主創，為主創提供創意的同時，也標示了大眾作為審美主體和電影這一未來審美對象之間建立主體之間的交往關系的可能性，觀眾審美經驗之中普遍存在的、強烈的懷舊意識有著被激發的可能。

首先，人本身就有著不朽的，擺脫時空控制的需求，當人們對現實狀況心存不滿，就有可能導致對過去產生一種追憶。這在現代人們由于生活節奏的加快，心靈歸宿的缺失而普遍處于一種“不在家”狀況的今天是極為普遍的。懷舊一方面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調節人從現實中得到的痛感；另一方面，人們又在以回憶的“濾鏡”對過去進行美化的同時，清晰地意識到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是一種自欺欺人，這種復雜的情感使得懷舊審美有著別樣的魅力，這也就是上述兩個帖子充溢著“甜蜜的憂傷”，有著被整合成戲劇價值的原因之一。

其次，在《夏洛特煩惱》中，夏洛對現實進行消極逃避，在“穿越”后留戀過去的懷舊心理是真實的，是能夠得到觀眾共鳴的。第一，夏洛在現實中一出生父親就下落不明因此才取名夏洛，寡母在他長大后又病逝，夏洛在穿越后最為驚喜的就是又能見到活著的母親，母親曾經令人厭煩的嘮叨和管教等對于夏洛而言都是極為珍貴的；第二，夏洛之所以會醉酒穿越，是由于秋雅婚禮的刺激，初戀情人秋雅對于夏洛而言依然是一個美好的、值得追求的存在，而穿越正好給了夏洛放棄一直供養他的糟糠之妻馬冬梅，戰勝一表人才的區長之子、剛剛嘲笑過夏洛“裝雞毛”的袁華，以及追求當年清純可人的秋雅的機會，這一次重走愛情路與其說是對真愛的追尋，不如說是一次對青春遺憾的修復和對虛榮心的滿足；第三，夏洛在現實生活中長期郁郁不得志，自認為懷才不遇而沒有正式工作，偶爾在酒吧駐唱，生活上高度依賴馬冬梅。而在穿越后由于信息的不對等，夏洛無意中發現了自己能夠利用對流行歌曲的記憶使自己走上一條創作歌手的道路，進而實現發財致富的夢想，從而徹底擺脫失敗者的命運。親情、愛情和事業心這三種追求都與觀眾的追求深度相關聯，盡管觀眾未必都會自我代入到失敗者的角色中，但依然能夠被電影的懷舊情緒影響。

二、《夏洛特煩惱》的懷舊審美策略

電影的表達需要形象化與非形象化，動作性和情感性，抽象和具象之間進行綜合。在營造“過去”的印象，盡可能爭取更多觀眾對這個“過去”的共情時，《夏洛特煩惱》采取了多種策略。

首先，電影將穿越的時間點設置在1997年，當夏洛從學校中走出來，驚訝地發現街道上響起的是“公元1997”的歌聲，看到的是歡慶香港回歸的條幅。這是一個針對觀眾主體的年齡段精心設計的時間點，它既保證了觀眾與“過去”之間有一定的距離，又避免了距離過遠，這樣電影喚醒的是觀眾的集體回憶。

其次，在聽覺上，《夏洛特煩惱》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音樂對人們記憶的刺激作用。老歌在電影里的作用主要有三個：一是點明時間，二是渲染氣氛，三便是抒發情懷。以老歌情懷取勝的電影在《夏洛特煩惱》之前或同時就為數不少，如《一代宗師》(2013)、《港囧》(2015)、《煎餅俠》(2015)、《華麗上班族》(2015)等。在《夏洛特煩惱》中，老歌頻繁地出現，但這并不意味著《夏洛特煩惱》只是在利用老歌兜售情懷，電影中出現的經典曲目都擔負了一定的為敘事服務的任務，它們或是沿襲了原歌的意義(如夏洛在學校廣播站唱的《曾經的你》)，或是對原歌進行了一定的顛覆(如夏洛為劉德華寫的粵語版的《咱們屯里人》)，但都與電影中人物的具體處境或心態相關，加上別無所長的夏洛只能以音樂改變人生的設定，老歌在電影中的出現并不突兀，也并非堆砌式的存在。如《曾經的你》呼應的是夏洛對少年時“曾夢想仗劍走天涯”“曾讓我心疼的姑娘”的感觸情懷，同時也符合夏洛當時身在校園的環境。而夏洛攜手那姐登上1998年春節晚會的《相約九八》，則不僅提醒了觀眾新一年的到來，且意味著夏洛當時已經在歌壇上取得了近乎王菲的地位，暗示了他和馬冬梅之間的進一步分裂。與之類似的還有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夏洛取代劉歡演唱《我和你》等。

再次，在視覺上，《夏洛特煩惱》也注重制造大量屬于80后的懷舊符號。如大春和夏洛在打游戲時遭遇小混混，對方的打扮模仿的便是對戰格斗游戲《拳皇》中的人物八神；又如在學校里，夏洛的課桌上貼滿了日本動畫片《灌籃高手》的貼紙；馬冬梅為了阻止夏洛和秋雅調情時，故意拿著一本舊版的《中國近代現代史》課本說“秋雅，我有道題不會算，你幫我看看唄”去分開二人，袁華假裝在寫作業而實際上在電腦前看美女照片時的笨重的老式顯示器；以及公共空間中的街道、火車站、公共電話亭等，都在極力給觀眾塑造一個20世紀末的北方城市。由于穿越是在夏洛的夢境中完成的，加上人本能有著修補、完善歷史記憶的傾向，這些視覺符號都是以暖色調出現的，極為溫馨，它們是代表了浪漫、希望和幸福的碎片的拼貼，代表了夏洛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在現在時間線上夏洛遭遇的中年危機，后者正是夏洛恐懼的對象。這些既貼合歷史，但又被美化了的視覺符號代表了夏洛一度并沒有在懷舊中清醒，無法認清過去，因此他對“現在”的認識也就無從談起。直到穿越的時間線離開懷舊，進入到陰暗的幻想階段時，夏洛才在挫折中知道何為自己欠缺的，何為自己希冀的。

三、《夏洛特煩惱》的懷舊審美深度

在懷舊審美中，“審美對象的深度并不源于它年代的遙遠或意義的晦澀，這兩者都只能訴諸批判性的思考而無法觸及我們的審美知覺過程。雖然審美對象經常給我們以驚奇感，但這種驚奇只是它試圖使我們脫離原有的生活環境，脫離我們日常的思想習慣，從而進入一個全新的審美世界的手段。真正賦予審美對象深度的不是‘驚奇’或是‘晦澀’，而是對象所擁有的表現能力”。在《夏洛特煩惱》中正是如此。在它上映之前，“穿越”題材已經在多部影視作品中出現，如以穿越為核心的《蝴蝶效應》(2004)，以穿越為關鍵情節的《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2004)等，國產電影則有將現代人與古代史載典故、傳說等聯系起來的如《古今大戰秦俑情》(1989)、《神話》(2005)等。對于國產電影而言，《夏洛特煩惱》在穿越的時間跨度，主人公的身份以及生活環境等方面有一定的創新，夏洛的穿越故事實際上只是他的夢，他在夢中嘗試改變的只是自己的人生而無關歷史，但是也并不足以給予觀眾驚奇感，類似的情節在《新難兄難弟》(1993)、《奇怪的她》(2014)等電影中早已出現過，可以說，回到“過去”試圖改變“現在”本身早已存在于觀眾的思想習慣中。而作為一部娛樂觀眾的喜劇電影，《夏洛特煩惱》也無意于在表述上顯得晦澀，反之，電影的主旨，即珍惜現有生活，珍視真正愛自己的人，在搞笑的需要下極為顯豁。《夏洛特煩惱》的審美魅力在于其表現能力。

在穿越敘事中，“蝴蝶效應”是必然要考慮的問題，夏洛一個人的穿越，打破了“過去”時間線上的平衡，夏洛主觀上也有著強烈的重塑自我的意愿，這也就導致了與夏洛有關的一干人的命運也都將被改變。而《夏洛特煩惱》則較恰當地處理了這一問題，并且使之極富娛樂性和可看性。首先是電影以一種較為合理的方式，使夏洛在事業上的成功并不與“現在”線沖突。夏洛之所以成名是由于他提前于許巍、樸樹等人“創作”出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歌曲，這是與數年后許巍、樸樹這些真實存在的歌手踏入歌壇矛盾的。因此在電影中設計了一個名為《中國好嗓門》的選秀節目，原為導師的周杰倫則表示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一直活在夏洛的陰影中，而夏洛則成為導師，取代了現實中《中國好聲音》中周杰倫的位置。如此一來，夏洛歌曲與歌曲真實作者創作出現重合的問題得到解決，作為歌曲版權的擁有者，后起的歌手只能避開這些他們熟悉的創作。

其次，電影一再以令人忍俊不禁的方式，提醒著觀眾，人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決定著他們的命運，盡管夏洛的穿越給人們帶來了諸多改變，但是本性依然驅使著大家的生活基本都沒有脫離原有的軌跡。馬冬梅在不能嫁給夏洛以后嫁給了大春，依然和“現在”的馬冬梅一樣是一個勤勤懇懇給人蹬三輪、拔罐養家的賢妻，憨傻的大春曾經聽從了夏洛把所有積蓄都拿去買房的建議，然而他的呆傻依然導致他在房價從2600元漲到2900元的時候把房子賣了，租房住，打算等房價降了再買。類似的還有秋雅依然喜歡的是袁華而不是夏洛，孟特依然會選擇變性成為孟特嬌，夏洛誤以為自己穿越回去后能改變母親的命運，讓母親避免因為吸煙而患肺癌早逝，但卻不能預料到活下來的母親會與張揚相愛，一句“不許打你張叔叔”讓夏洛感覺自己最終還是“失去”了母親等。夏洛的穿越并不能改變他們的本性，這也是電影對人們諸多投機取巧，或試圖替他人規劃人生的思維一種委婉的警醒，觀眾在收獲笑聲的同時，也能品味到一定的生活道理，電影既有傳統的逗樂方式，如相聲中常用的倫理哏，又有對當下社會現象前人無奈生存的苦澀自嘲，如居高不下的房價等。這正是電影強大的表現能力所在。

在觀眾的集體懷舊情結已經為電影人注意，懷舊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現象的當代，《夏洛特煩惱》提供了一個精妙的懷舊審美范本。電影合理地安排了夏洛的穿越之夢，讓觀眾和夏洛一起回到一個十余年之前的生存環境中，并在搞笑的同時促使著觀眾進行思考，擁有一定的深度，使觀眾得到一種和諧而統一的、情緒得到釋放的美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