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接近生命本源的路
—— 讀禹德志長詩《男人》

劉恩波

《男人》像一場跋涉。來自身體和心靈的撞擊，抖落出生命的節律。這生命的大詩，直抵男人的整體存在，仿佛是奔騰的火焰，呼嘯的林濤，起伏的海浪。在這首詩里，我們目睹了男人的意志，男人的風骨，男人的胸襟，男人的氣魄，還有男人的柔情。也許，男人是寫不盡的，說不盡的，古往今來，為男人寫的書，輝耀著歷史的長河，蕩滌著文明的脈絡，譬如，《史記》里的帝王將相義士俠客，《水滸傳》中的聚義英雄，《三國演義》里的兄弟手足情，《紅樓夢》中寶玉的憐香惜玉，耿耿丹心……但是，要以一首詩歌的容量，鑄造男人的豐碑，審視男人的命運，諦聽男人的心動，確實構成了藝術上的巨大挑戰和落差，其出發點，其發展部，其高潮和尾聲，該如何奠定，如何確立，如何抵達，如何收煞，對于寫作者不能不說是一次心靈能量的聚集、融匯和噴發。

禹德志就那樣地來了，帶著抒情主體的盎然氣勢，抱持著通靈剔透的風度神采，凝聚著個性的思維火花，一下子就將這《男人》的膽魄、襟懷、眼光和立場倏然照亮了。這是一條不斷接近生命本源的路，在這條路上，禹德志走山走水，走世界，走人生，然后坐下來，以滿腹激蕩的豪情，寫他命里注定的有聲有色的詩句，點亮了通往精神坐標的燈盞。

“天降的男人一路奔襲/就是為了早一些的/到達大地和女人的懷抱/還有那永久不滅的陽光喲/都在為此鼓掌和送行”，《男人》詩一開篇，就落地有聲，直指生命的源頭。

《舊約·創世紀》對天地的由來，男人的由來有著儀式般的點染和描繪，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天上有光體，普照在地上。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中國的神話中，也有女媧摶土造人的記載，出現在《山海經》上。《男人》應該說是用現代人的感悟接通了古往今來關于男人生命和命運的一縷脈息。

在禹德志筆下，呈現出男人的諸多本性、本身、本色和本義。它們構成了男人世界的信息密碼和符號般的存在。

“無限的男人/被有限的世界所接納和洗禮/我們的胸膛浩蕩/呼吸在加劇/我們的眼睛/與黑夜的眼睛正在互相碰撞/并且帶著巨大的力量和深情/向人間凝視，向明天仰望/如同寒冷的冬天，升騰著/所有的熱望和溫暖”，連同河流、山川和大海，通過詩人的帶有原創力的詠嘆歌吟，這些元素般的意象獲得了精神整體的再生。

他寫了男人的來路與出發。在詩中，是天降男人，是大自然的饋贈和賜予，是季節和時間的魔法，帶來了生命的誕生，帶來了命運的啟迪與洗禮，帶來了希望和永恒的運作。

禹德志寫男人的降臨，天空開始越來越藍了，“有時還常常帶有風雪的色彩”。鏗鏘的腳步聲里，“我們的血脈和精脈/已足夠舉起遠航的船”。有來，就得有信，信念，信心和信仰、“惟愿佛陀所賜的凡心/去消融世上已等待很久的冰冷”。如此的出發，打上了愿力的光澤和色彩。從而，“從心出發/從眼睛出發/從命里出發”，就等于“把理想揣在心中，把一切的加冕/都踱上生命的意義”。在這里，詩人作為精神的歌唱者，男人的信使，將宗教信仰和生命的詠嘆，緊密地焊接在一起，獲得了自然力與人性超拔的提升。

詩里有境界，詩外是人生。沒有詩外人生的精彩和底蘊，詩里的境界也充其量只是一種假設。

老禹寫詩，有氣脈，也有氣場。所以他字句里的內容，是生命意識的拓展和延伸。這里點到為止說兩件事。一是他從河北正定背來星云大師的《釋迦摩尼佛傳》送給我，等于把一種信念的功德傳遞了出去。二是在一次聚會中，他帶著深情，孩子般地哼唱起薩拉薩蒂的小提琴曲《流浪者之歌》的調子。那種沉醉，是靈魂的接通與撫慰。也因此，他寫《男人》才有屬于自己的澎湃的激情和沉淀下來的形而上的韻味。

男人，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男人，這是一種永恒的傾述。

苦難，滄桑，悲哀，憂患，“接踵而來，又乘風歸去”。當然，無論你是強者，還是弱者，在命運天平的另一端還有，“吉祥的三寶”，還有“黎明的曙色和微笑”，“掛在天庭的又歌唱給大地”。

男人的夢想，從來高貴，從來又卑微。既明亮浪漫，又飽經風霜。男人們的愛，是生命的另一種舞蹈和飛翔。在禹德志的詩里，它們都獲得了生命價值意味上的充分的內省，展示和提升。詩人用詠嘆調般的口吻，贊美“男人的美好和使命”，刻寫男人的意志和性格。“盡管歲月的風沙/已經將我們的黑發打磨成了/無數的白發和皺紋/但是我們仍然相信自己/是天地的一棵樹/是世間的一棵樹/是曠遠的一縷風/是來生的一脈魂/我們完全可以面對天空/唱出我們萬劫不滅的歌聲與心聲”。

詩之韻律，其實是心靈的固有節奏，是命運的回響與企盼。抒情詩，是站在人生高度上的神往與詠嘆，是孤寂的發聲，是靈性的躍動。你聽禹德志那無可自拔的深情訴說，“而今所有的男人/都在和我一樣的/與生命為伍/與土地為伍/像愛情一樣的/活得那么醉人和自信/并且會在每天的黑夜里/為自己心愛的女人與親人/取出美夢/取出回憶/直至取出太陽/照耀在我們的頭頂”。這樣的詩句，干凈，明澈，質樸，渾厚，深沉。用希臘大詩人埃利蒂斯的詩性語言描繪就是“與光明對稱”。

從前讀艾青的《光的贊歌》，讀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讀郭沫若的《女神》，讀惠特曼《草葉集》里的詩，感情如行走在云端上，思緒如飄飛的野馬。也許，《男人》還達不到那種精神響遏行云的高度，但是至少它向著那人類意志和生命力的終極詠嘆的巔峰出發了，并且獲得了一種自己的角度、視野和靈性上的光臨與贊嘆，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發自肺腑的生命歌唱。

“生死不變的希望與智慧/終于在最后仰望的時刻/才能說出心中的故事/留給別人聽/留給自己聽/留給宇宙無邊的傾訴”，由此，我們不難發現禹德志創作視點上的“仰望”情結。在《男人》之前，在他的另一首長詩《遼河》里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氣象非凡。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禹德志是有精神大氣象的人。他的仰望和他的向往光明、純粹，自由的詩歌境界是連接在一起的。是無法剝離的。在我們這樣一個國運昌盛，民族復興的偉大歷史際遇里，我們的文學需要大氣魄，大情懷，大愛，大眼光，大視角……個人的東西如果不能提升到社會的意義、歷史的使命和人文的精神層次，那么那樣的作品的確有愧于時代有負于時代。

寫《男人》的禹德志是有雄心和抱負的，是有力量感和命運感的，是有巨大的情感投入和心靈洗禮的，他要在思索謳歌砥礪男人的路上，榨干自己的血淚。是的，遠方在招呼他，神性的昭示，族類的啟迪，生命的徹悟，“那里的天空之上/有多么的澄明和高拔/那里的路和鳥/總是在等待的地方/大聲歌唱/又要大聲告別 ”。當然，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親切的幸福背后，“偶爾還會有很深很深的陌生與寂寞”。但是，倫理親情的男人“平靜而來，平靜而去”，構成了他們一生最真實的宿命。禹德志貼心貼肺地說他們，“像一個兒子/又像一個父親/像一個兒子/又像一個孩子/更像大地上的一株莊稼/也像是道路上不歸的一粒塵土”，無論如何，“我們活的會像個樣子”。這是全詩中最為打動人內心敏感地帶的部分，沒有熱烈的張揚，沒有喧囂的釋放，只有沉靜的，傾吐般的百轉柔腸。讀來讓人感動莫名，如同在米勒的《拾穗者》抑或凡·高的《向日葵》面前油然而生的那種樸實的感動。

整體的《男人》，從他們的出生，跋涉，尋找，探索，一直寫到他們的愛恨，執著，愿景，命運，又升華到宇宙大道，節令運行的高度，寫了男人的生死輪回生命滄桑。在禹德志的字里行間，男人是凡夫俗子，又是靈性的見證人；是無力到達無力而為的失敗者，又是用汗水和淚水征服世界的成就者；是醒來的心，又是沉睡的幽靈；是烈性的燒酒，又是輕盈的羽翼；是蔚藍的遠方藍色的夢，又是力量和信心的潮涌……

讀《男人》，要把自己交出去，那是男人的骨架，也是男人的骨灰，都被詩人用美麗而撼動的句子承載著，放在了我們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