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做一塊美麗的石頭

謝金陵

少年時代喜歡讀《紅樓夢》，《紅樓夢》又稱《石頭記》，對石頭的喜愛，大概就從那時開始的。

《紅樓夢》第一回中，女媧補天剩下的一塊頑石被丟棄在青埂峰下，被施法變成一塊美玉，入紅塵，歷悲歡，看遍百態，嘗盡炎涼。后又化為石頭置于青埂峰下。有道人從此經過，抄錄石頭上的故事，從此世間有了《石頭記》。

石頭本無情，冷眼看人生。是凡塵中的癡心癡情者把滿腔癡念注入其中，才使得石頭有了生命，有了溫度，有了和人世難分難舍的種種緣分。

我生在奇石之鄉——靈璧。縣城不大，卻因靈璧石享譽國內。靈璧石為國內四大名石之首，文化底蘊深厚，歷史悠久。幾千年來，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販夫走卒……莫不以擁有一塊或數塊精品靈璧石為傲，種種逸聞趣事遍布縣城鄉野。

我對靈璧石并無真知灼見，大都隨心意而收藏。一日黃昏游蕩于山間，在山腳的農戶家中遇到一塊石頭，石頭看上去其貌不揚，灰撲撲的石質，簡約的紋理，渾樸的橢圓形，橫倒在地面上，實在看不出什么形狀。

我把它立了起來，靜靜的面向我。然后我看到一位挽著發髻的古代仕女。她斂眉垂思，俯首祈禱，眉眼五官，無不惟妙惟肖。在她悠長沉靜的目光中，貯滿了愛的密語。她似乎一直等待著我的到來和發現。為著這份相遇，她不惜化成石像佇立了上億年之久。

我毫不猶豫的買下了她，并把她鄭重其事的放置于自己的書案，每當我讀書或沉思，總會遇上她沉靜的目光，那種如清水般的目光清澈著我的內心，讓我越發的從容和疏淡。

我和她的緣分也只是短短的幾年，一位遠方的朋友喜歡了這塊奇石，想方設法的向我索取，他對石頭的癡狂和迷戀讓我相信他會珍重她，守護她。百般不舍中把她贈與了友人。

自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塊仕女石，我愿意相信，她依然安好，依然虔誠。

近些年來涌現的滴水蓮花成為了奇石界的奇葩。滴水蓮花充滿了詩意和靈性之美，石不在大而在精巧妙絕。滴水蓮花的出處只有縣城北方的兩座山頭，因為珍稀受到追逐和熱捧。

沒有水就沒有滴水蓮花，精品的蓮花石夾雜于上億年形成的巖層之中，雨水順巖層淋漓而下，泉水流變無形，地下水和酸性土壤侵蝕，逐漸形成玲瓏多竅的美石。采水而出的滴水蓮花嶙峋罅壑，千奇百變，但無不姿態妙絕，靈氣十足。

我曾親臨滴水蓮花的挖掘現場，過度的開采使得山體幾乎被掏空，很多石坑需要挖掘到十余米或幾十米不等，洞穴積水嚴重。絕品的滴水蓮花水滴漣漣，色黑而潤，只有方寸，囊括遠山近水，不及盈握，卻玲瓏多皺。滴水蓮花如同美人眼睫之間的盈盈淚滴，讓癡迷者為之瘋狂，讓摯愛者為之心動。價格也是水漲船高，開采奇石的石農為了利益冒著生命危險入坑采掘，因此送命受傷者屢見不鮮。

曾經欣賞過很多方蓮花石，在這些天地造化的美石中，讀到的不僅僅是幾億年來的山川河流之巨變，生命輪回之滄桑。億萬年前，天崩地裂，宇宙翻轉，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一切都在裂變和毀滅之中。唯有堅硬的不可磨蝕的石頭以倔強的形態留存了下來。

它們在時間中輾轉，在歲月中磨礪，見證著生命的出現，陪護著生命逐漸強大，讓逐漸站立的人類走入新石器時代。他們使用石，依賴石，然后到逐漸地喜歡石頭，欣賞石頭，在欣賞中進入收藏和癡迷的最高境界。

人類是如此脆弱，然而又是如此強大。任何困苦和災難也打不倒壓不垮，懷有石的品質和信仰的人，是石頭中的精品，抑或是從石過渡成了美玉。

常常用石頭的品質激勵自己。行走在旅程中的時候，總是會關注身邊隨處可見的石頭，端詳它們的形狀，紋理，石質……好像那里面藏著一個久久等待的靈魂，在沒有人能夠發現的地方，期待著我的到來。

一次旅游大巴拋錨在甘肅的一片戈壁灘上，所有的人躲入附近的橋洞下避暑，我頂著燦烈的驕陽在干涸的河床上慢慢徜徉。我仿佛落入童話中的金銀灘上，滿眼都是撿不完的寶貝。干涸的河床上鋪滿鵝卵石，是上億年來雪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沖刷而成。它們大都圓潤飽滿，有各種各樣的圖案，白色和黑色居多，間或紅黃藍綠。它們是被不慎驚醒的夢，一顆顆懷揣著興奮急切的心跳，等候著我的遇見。我興奮地在其間尋覓搜刮，如同貪財的土財主，行李箱的拉桿都被我拖壞了。

有人說，一顆石是天上落下來的一顆星，一顆星其實是地上的一個生命。星落了，人的生命也就化成了石頭。如此說來，人和石頭之間其實有著很深的淵源。人的心在世俗的大潮中可以有石頭般的冷漠和僵硬，但在深沉的愛戀和眷念中，石頭卻可以化為繞指柔情，讓石頭生出世間的煙火和溫情。

我依然不是一個稱職的石頭收藏者，我在尋找石頭，追尋石頭的過程中，其實是在尋找生活，尋找夢想。心的柔軟和石頭的堅硬碰撞出心靈的火花，詩性的靈感和石頭的靈性交匯出動聽的紅塵之歌。

很多時候我會有一個小小的夢想。何時我也寫出一部屬于自己的《石頭記》吧，看盡世間冷暖炎涼，不再為功名利祿所惑，只做一塊美麗的石頭——美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