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木爺爺

唐端

閑木爺爺要走了。可是，90歲的他吊著最后一口氣不肯閉眼。

孩子王張大娃打來電話說，他老人家惦記著你們這幫親孫子咧！于是我們從天南海北飛回小山村，擠在閑木爺爺跟前。

閑木爺爺看見我們，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張大娃伏下身子，問：爺爺，還有啥子？閑木爺爺嘴唇抖了抖，眨了下眼。張大娃看見，緩緩直起腰身，對我們說：爺爺有心愿未了，得想法子搞清楚是啥？

我們愣愣地點頭。

村里人都知道，閑木爺爺眨一下眼是認可，兩下是否認，三下要揍人。現在眨一下，代表認可。

可是，閑木爺爺有啥心愿呢？

該不是想喝酒吧？他好這口。于是，我們趕緊整了一碗酒來。張大娃說，閑木爺爺喜歡燉豬蹄下酒，我們趕緊燒火燉豬蹄。

可是，閑木爺爺緊閉著嘴不吃，猛眨眼睛，三下。

這代表要揍人？揍誰呢？我們你看我，我看你，懵了。

我們挨個到閑木爺爺跟前，閑木爺爺不停地眨眼。

張大娃說，都揍，取家法來。閑木爺爺眼眨得更厲害了。

閑木爺爺的家法是用一根長煙桿揍人。對于這根煙桿，我記憶深刻，那是閑木爺爺揍我們的法杖。

閑木爺爺讀過私塾，也教過書。小時候，他老是喜歡出題考我們。答對了，他眨一下眼，答錯了眨兩下。老答錯，他就眨三下，然后用煙桿揍我們。看著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高高地舉起煙桿，但揍到身上卻不怎么痛，但我們都服氣。

我們是閑木爺爺眨著眼皮用煙桿揍大的，不過很多做人的道理也是閑木爺爺眨著眼皮用煙桿揍到懂得的。

記憶中那根煙桿比我兩只手臂伸直還長。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的大人忙著掙口糧沒空管我們，就把我們塞給獨自一人居住在村中的閑木爺爺。說：就當他們是你親孫子，敢不聽話，揍他們！閑木爺爺就高興地眨一下眼。

我們在他的小院子里沖鋒陷陣，把他家搞得亂七八糟。閑木爺爺不嫌煩，笑瞇瞇地抽煙。抽高興了就用長煙桿虛晃著敲我們，敲我們時就念叨：竄這么高，敲矮點，省得光長個子，不長腦。

我不愿意被敲矮，巴望著快快長大。有一次我嘟著嘴，搖著他手臂說：閑木爺爺，別敲我，好么？我都快被敲得不長個子了。閑木爺爺正曬太陽，他懶洋洋地眨了下眼，我高興了。接著他又眨了下眼，我鼓著眼看他，兩下，這意思是不答應？我大哭著跑回家說，我不喜歡閑木爺爺了，他的長煙桿要壓著我不長個。家里人聽了哈哈大笑。

我瞅準機會，把閑木爺爺的長煙桿藏在麥草垛里，他怎么找都找不著。這事被小伙伴們發現了，他們把煙桿翻出來還給閑木爺爺，順便告了我一狀。于是，閑木爺爺就看著我眨三下眼，嚇得我撒腿就跑，好幾天不敢到他家。

后來，閑木爺爺到我家笑瞇瞇地問：咋不到爺爺家玩呀？

我學著閑木爺爺眨了三下眼。閑木爺爺笑罵，臭小子！

往后的日子，我和閑木爺爺越發親近了。

現在，閑木爺爺要走了，永遠地離開我們。我突然恐慌起來，握著閑木爺爺的手，泣不成聲。我多想閑木爺爺能站起來，眨著眼用煙桿狠狠地揍我們。可是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還有揍人的力氣。

張大娃拿著閑木爺爺的煙桿挨個揍我們。張大娃這狗東西是真的大著力打我們。我們屁股火辣辣的痛，但我們都忍住不哭，怕閑木爺爺心痛。

一遍揍完，閑木爺爺沒閉眼。

又揍一遍，閑木爺爺還睜著眼。

這時狗蛋來了，他淚流滿面，隔老遠就嚷：爺爺呢，爺爺呢？張大娃做勢要揍他，罵：你住得最近，咋來得最晚？狗蛋一腳跳開，高舉右手，說，看，我拿全家福來了！狗蛋的全家福是五年前閑木爺爺過生日時我們拍的集體照。

閑木爺爺看見相片，眼睛倏然一亮，然后緩緩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