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蘇楠在慢條斯理地刮著胡子。
肖小琳悄悄看著,恨得牙癢癢。你蘇楠怎么就能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呢?
蘇楠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沖洗著剃須刀頭,肖小琳的眼淚差點滾了出來。
事情得從三天前說起。
周日夜里,肖小琳上衛生間,剛把兩只腳插進拖鞋,聽到蘇楠的手機“叮咚”一聲。尋常的短信聲,在這個寂靜的午夜有些刺耳,蘇楠翻了個身,沒醒。肖小琳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結婚十二年了,這是她第一次偷看他的手機。從前在閨蜜口中,聽到諸如此類的事,肖小琳是不屑的。婚姻沒了信任,也就沒了根基。
然而,女人的第六感就是這樣準得出奇。
短信來自一個叫檸檬的人:祝你生日快樂!但愿我是第一個送去祝福的人。生日禮物放在你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希望你喜歡。
時間顯示零點零一分。
操她媽的!大學漢語言文學系的肖小琳老師破天荒地爆了粗口。從聽到短信聲,到片刻的遲疑,再到按下打開鍵,最多二十秒,絕對不會超過一分鐘,你不是第一個誰是第一個!明天,不對,準確地說,是今天,蘇楠剛好滿三十八歲。肖小琳提前買了墨綠色的金利來領帶作為生日禮物,此刻正躺在臥室的五斗柜里。和往常一樣,肖小琳準備著明晚,不,今晚,總之天亮以后再黑天的晚餐上,唱完生日歌再拿出來送給蘇楠。聯想到彼時彼景,肖小琳突然覺得自己傻得冒煙。
覺不能再睡了,肖小琳打開臥室的窗子。夜涼如水,她仍覺得透不過氣。再看床上的蘇楠,睡得香甜,如嬰兒一般。她真想沖上去把他搖醒,用電視里那些老婆們罵外面小三一樣的口吻質問他,那個叫檸檬的狐貍精是誰?!當然,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那畢竟是匹夫之勇。
結婚以后,肖小琳已經習慣了蘇楠羽翼下的日子,她很少動腦筋。然而此刻,坐在無盡的黑暗里,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必須盡快理清頭緒,天亮了才能有所行動。黎明前的黑暗最黑暗。她用力扯了扯頭發,似乎它們是亂成麻的神經,恨不得一下子全都扯直。
檸檬。聽名字,是個女人。最壞的可能,是小三;最好的可能,是普通的同事(卡著時間發信息,送禮物的方式醞釀著驚喜,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同事,去她媽的);不好不壞的可能,是所謂的紅顏知己。究竟是哪一種,天亮看到禮物就知道了。倘若是情趣內褲,小三無疑;若是綠茶,另外兩種皆有可能。這樣想,肖小琳有些釋懷;萬一是情趣內褲怎么辦?落下的心復而懸起。肖小琳想哭,只盼著天快些亮。
蘇楠坐在餐桌旁喝著牛奶,吃著肖小琳做的單面煎蛋。肖小琳細細地觀察他的表情,一切如常,看不出他是否已讀過短信。肖小琳只在睡前才喝牛奶,牛奶有助于睡眠,過了三十五歲,也不知怎么,睡眠變差了。肖小琳早晨一般喝檸檬蜂蜜水,檸檬汁用榨汁機現榨。西方人說,美麗的女人是檸檬養出來的。《本草綱目》說,蜂蜜久服,強志輕身,不饑不老,延年神仙。肖小琳中西結合,煞費苦心。都說現在是拼臉的時代,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黃臉婆。可是今天早晨,肖小琳沒有榨檸檬汁,她用鋒利的雙立人水果刀,把那個可憐的小檸檬戳了個稀巴爛。
蘇楠準備出門時,肖小琳也穿好了衣服。她說,今天帶我一段吧。
肖小琳的大學在蘇楠去公司的路上。因為肖小琳上班時間比蘇楠晚,她大多數時候自己搭地鐵。
蘇楠的副駕,不會放衣服、包、紙巾等物,那是肖小琳固定的位置。肖小琳看過一篇文章,說深情的老公總會把副駕駛位留給妻子,因為可以并肩而坐,可以相視而笑。肖小琳把這篇文章拿給蘇楠看,蘇楠不齒,說扯淡,副駕是最不安全的位置,再說相視而笑還能好好開車?想笑倆人在屋里怎么笑不行。肖小琳還是坐定了副駕。蘇楠說她中了文藝小說的毒,矯情。
今天,肖小琳坐到了蘇楠的后面。蘇楠說,你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兒。肖小琳說,沒有,以后我都坐在后排了。
車子快到肖小琳大學時,肖小琳說,我要去市圖書館。市圖書館在蘇楠公司附近。
蘇楠怔了一下,你一大清早去那兒干嘛?肖小琳回答,公事。我今天還要開會。蘇楠的語氣里夾帶著明顯的抱怨。肖小琳說,又不耽誤你。
車子駛過公正路轉盤,偏離主道,岔進了附近的小區。蘇楠解釋,我同事檸檬昨天說讓我今天帶下她。肖小琳白了他一眼,現在不著急開會啦?
檸檬。
——見到全不費功夫。
檸檬站在小區門口張望著,高挑,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檸檬拉開副駕旁的車門,臉上帶著笑,看到肖小琳,笑容一下僵住了。檸檬說,你好。肖小琳笑著點點頭。檸檬稍作遲疑,關上副駕車門,重新打開后排車門,坐到了肖小琳旁邊。
檸檬方臉,肖小琳最討厭的臉型。檸檬穿著水粉色的風衣,香水味兒濃烈撲鼻。肖小琳抬手蹭了蹭鼻子,心里說,惡俗,蘇楠你真沒眼光。
到了公司門口,蘇楠說,你自己走一段吧,我不送你了。肖小琳下車,說我要去你辦公室。蘇楠說,去我辦公室干什么?肖小琳說,這么說你還沒有看到手機上的短信,現在看看吧。檸檬似乎早已看出情形不對,下車后跟肖小琳說了句什么,急匆匆地先走了。蘇楠看手機時,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說,都是同事,可能送個茶葉水杯什么的。肖小琳說,我上樓幫你帶回去。蘇楠說,你別無理取鬧行不行,這是我公司門口。肖小琳說,我會給你面子的,怕我無理取鬧,就讓我上去。
電梯里,蘇楠表情嚴肅,一句話沒說。
格子間像是一個個蘿卜坑,除了蘇楠的,都被填滿了。肖小琳面無表情地從“蘿卜”們面面相覷的目光里穿過,心里卻是翻江倒海,別人都早早上班,你蘇楠卻因為接個小娘們兒差點遲到。
蘇楠打開最下面的抽屜,果然有個包著紫色碎花紙的扁長盒。他拿出來塞進了肖小琳打開拉鏈的背包。
肖小琳下樓,急匆匆地拐進大樓旁邊的巷子,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盒。大大的BOSS字樣跳入眼簾。媽的,雨果博斯!相形之下,肖小琳400元買的madeinChina的金利來成了土鱉。
蘇楠的生日怎么過的,肖小琳不得而知。此刻,她正坐在沈妮家的沙發上,哭得梨花帶雨,垃圾桶里的紙巾堆成了白色的小山。沈妮哈哈大笑,你怎么還像個小女生,這也算個事兒,人家徐娟那才真的是事兒。
徐娟在系里主講明清文學,人也像從古代穿越來的,年近不惑,依舊清秀裊娜。徐娟的老公是歷史學系的系主任,也是該系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系主任,雅人深致,玉樹臨風。他們并肩走在校園里,不知吸引了多少老師學生的眼球,一對璧人,無懈可擊。也有無聊的人打趣徐娟,說秦主任那么優秀,徐老師您可要看緊了,現在的女學生不比當年,都是妖孽啊。徐娟聽了只是笑,學校里多少家庭被女學生們逼得岌岌可危,她也是看在眼里,但總覺得那和自己無關。有一天徐娟和秦主任真的離婚了,女學生上位,沒費吹灰之力。沈妮替徐娟鳴不平,說你怎么不爭取下呢,人家哲學系朱老師的婚姻保衛戰打了五年,到底還是贏了。徐娟淡然,贏了又怎樣,婚姻名存實亡,無非留下個家的軀殼。
沈妮認為,軀殼有就比沒有強,沒有了這個殼,家里有個大事小情,你就得親自上陣。往小了說變成電工水管工,往大了說你得讓自己變得無比強大,既要銅頭鐵臂,又要足智多謀,必要的時候還得八面玲瓏。看到別人家團圓歡暢的時候,你不能敏感不能憂傷;老人孩子生病住院,你得孤軍奮戰,不能畏懼不能退縮;親戚朋友辦點場面上的事,你得會應景,該說說該笑笑,不能因為自己的孤單不如意攪了別人的局。
沈妮還說,錢鐘書老先生說,婚姻是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可錢老先生還有句話沒有寫,女人進了城就得當守城者,既要守住里面的男人,也要守住外面的女人。項羽霸氣吧,亡命垓下,虞姬照樣得血賤魚腸。別想著我們多讀些書,就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李清照比我們讀的書多,趙明誠死了,她也是流寓江南,身如飛蓬。肖小琳不服氣,嘟囔著,以前的他不像現在這樣,還是有了外心。沈妮說,以前你是如花似玉,現在呢?白娘子美不美,喝了婚姻這杯雄黃酒,還不是綾羅帳里一條蛇。沈妮抽出張紙巾擦了下嘴角細碎的白沫,又喝了口水,對肖小琳說,我今天說了這么多,也算是苦口婆心了,乖乖回家吧,他不給你臺階,你自己找個臺階下,就當什么事兒都沒發生。也為豆豆想想,周末孩子就回來了,在孩子回家前,把事情處理好。
沈妮不愧是漢語言文學系的老師,擺事實講道理,思想工作做到了極致。肖小琳乖乖地決定回家。
出租車里放著鄧麗君的《月兒像檸檬》,“微風細雨采紅菱,今夜月兒像檸檬。船歌一曲情未了,萬葉千聲高山青……”聽得出來,喬裝打扮成采菱女的鄧麗君小姐很開心。肖小琳就想不明白啦,檸檬它就是個小酸果子,月兒怎么就像檸檬呢?
進了家門,已近十點,蘇楠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肖小琳聽沈妮的,沒有和蘇楠吵架,也沒和他說話,終是意難平,抱床被子,睡進了書房。
睡進書房的肖小琳久久無眠,她思忖著,如果蘇楠來喊她回,她該怎么辦?喋喋不休繼續追問關于他和檸檬的事兒,一定會被蘇楠看成是小市民。追問的目的不過是要證明他們之間的清白,如果追問不出來,是他們真的沒事兒還是蘇楠有意瞞她?如果真的有事兒,又該怎么辦?肖小琳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成了心結,問題本身的答案將不再重要,也許他們的婚姻會面臨致命的考驗。如果再窮追猛打深挖下去,她想拷問的也許不只是婚姻,還有他們彼此的靈魂。如果婚姻因此破裂了,她將何去何從?肖小琳想到徐娟,離了婚的徐娟依舊錦衣華服,畫著精致的妝,可是她的眼睛里沒有了從前的光亮,她走起路來不再像從前那樣輕盈地搖擺。她在人前空撐著一副架子,骨子里卻頹了,沒有了那份精氣神兒。肖小琳倒吸一口冷氣,沒有了蘇楠的家將不是家,沒有了豆豆的家更不是家。蘇楠你快來吧,我保證絕口不提檸檬。結婚頭幾年,肖小琳跟蘇楠吵架,也會抱著被子搬進書房。蘇楠才不理她那一套,推門而入,把她攔腰抱起,丟回倆人的大床上。天大的矛盾也不會輪到第二天去解決。肖小琳豎起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直至門縫里的那點光亮徹底消失。肖小琳蒙著被子哭起來,她委屈至極。
網上有句話說,超過2分鐘的冷暴力,98%都是不愛了。這句話讓肖小琳黯然,蘇楠你已經三天沒跟我說話了。三天里,他們各行其是。蘇楠每天按時回家,肖小琳做好飯,他坐到桌邊吃。不管肖小琳做他喜歡吃的還是不喜歡吃的,他都會乖乖把飯吃完,只是不講話。到了睡覺的點兒,各回各的屋。肖小琳三天累計沒睡到10個小時,把自己弄得胖頭腫臉,外加兩個黑眼圈。
今天已經是周四,肖小琳扛不住了,從學校出來,徑自去了沈妮家。沈妮去鄰市講課剛回,正在家里大掃除。沈妮打開門,看到肖小琳,差點喊出聲。她說,這才幾天,你咋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你們還沒好嗎?肖小琳說,沒有,他硬氣得很,不肯認錯。沈妮說,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人家本來沒錯,為什么要向你認錯。肖小琳窩在沙發里,又是一通哭。她說,我現在騎虎難下,你幫我出出主意吧。沈妮笑,只要你肯,主意不用我出……
從沈妮家出門的時候,肖小琳說,我幫你介紹個鐘點工吧。沈妮說,我才不會請保姆鐘點工什么的,我怕引狼入室。切,你至于嘛。任何時候不得大意,要武裝到牙齒,沈妮說完朝肖小琳擠了擠眼睛。
蘇楠在看電視,肖小琳無事可做,又不能擠到沙發上一起看,索性鉆進廚房,擦拭著并不臟的櫥柜臺面。肖小琳一邊干活,一邊透過玻璃拉門偷偷瞄著客廳里的蘇楠。過了九點他開始準備明天上班的衣服。先是把白襯衫掛到了玄關的衣架上,然后掛上深藍色的西褲。再之后,居然,居然是那條墨綠色的金利來領帶。肖小琳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蘇楠把領帶拿在手里來回地擺弄著,又在胸前比量著,在鏡子前照了一會兒。時間有點長,這不似他以往的風格。肖小琳暗自笑了。蘇楠最后把領帶也掛上衣架的時候,廚房里傳出尖銳的叫聲,隨后肖小琳舉著鋼絲球跑了出來,花容失色。蘇楠幾步竄過去,摟住肖小琳,怎么啦?肖小琳帶著哭腔說,蟑螂,一只超大的蟑螂!蘇楠想去廚房,卻沒能動彈,他的腰被肖小琳的雙臂死死地箍著。
鋼絲球“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去她媽的檸檬!肖小琳在心里說。
蘇楠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蘇楠輕輕推開肖小琳,說,我接個電話。肖小琳豎著耳朵,假意去廚房繼續干活。蘇楠嗯嗯啊啊,肖小琳聽不出個所以然。
會不會是檸檬?
轉瞬間,肖小琳眉梢上的喜悅像被凍住了一樣。
很快,廚房里再次傳出叫聲,這一次的叫聲比上次還要尖銳高亢。
“蘇楠——”
蘇楠覺得這尖厲的叫聲,能把他的心臟戳穿。他沒有再跑向廚房,而是茫然地望著窗外。對面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