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走進這扇門,仿佛追身于七月的花園
我好想溫暖你們啊,白色的玫瑰
——[俄]С·庫茲涅佐夫
A
沙東二十九歲那年離開家鄉,去遼西的一座小城駐在,時間是一年。小城是旅游城市,有海。除去每年那三個月沸騰的季節,小城大部分時間是蕭索的,街道闌珊,海灘空寂。沙東是自愿去那里的,他需要些時間,靜靜地想點事情。
沒聽你說起過呀——盧夏大眼一閃一閃地掃視著沙東,還得去一年?
臨時決定的,沙東搬過盧夏,從后面抱住她,吻她白凈的耳廓,那邊管片兒經理請了長假,得過去一個人頂上。
可是,咱們的事兒呢?
等回來的吧。沙東吻著她的脖頸。
還要等一年?盧夏縮著肩喊,明年我就二十八啦——
親愛的,沙東把手伸進她的襯衣,咱們有的是時間。盧夏還想再說什么,她的嘴唇就被沙東嘬住了。
他們相處三年了,這三年對于沙東來說,好像是云上的日子,輕飄飄的。盧夏愛他,死心塌地的愛著。但是他們已經談了三年的戀愛,眼瞅著就進入第四個年頭,盧夏好像是有點著急了,也不完全是盧夏自己著急,還有她的父母、爺爺、奶奶、姑姑、姨娘什么的,見了面都是一樣的口徑:盧夏啊,你也不小了,男孩兒呢,不怕,女孩子家老這么拖著可不是事兒。
盧夏把話兒學過來,沙東沒當回事兒。他們還要享受二人世界呢,無牽無掛的,吃飽了就去逛街,或是一人捧一個平板電腦或手機,聽音樂,看電影,打游戲?;蚴切纳褚皇?,就來把床上有氧運動,一直爽到嗨為止。也不光是床上,草地,河邊,星星滿天的夜晚,到處都是她們有氧運動的好地方。
可是,話兒傳過來的次數多了,就由不得沙東不重視了,這一重視,問題就鋪天蓋地砸下來了。首先是房子。房子倒是有現成的,父母住的就是一套八十平的兩居室,母親說,等沙東娶媳婦的時候,我們就把這套房子騰出來給你們住,我和你爸去住爺爺留下的那間老屋。沙東知道,爺爺留下的老屋是個單間,只有三十多平米,現在出租著。沙東這么一想,心就有點疼了。母親非常喜歡現在這套房子,那是她一點一點精心收拾出來的。露臺上養滿了花草,綠籮、扶桑、杜鵑、香雪蘭、文殊蘭、滴水觀音等等,花兒一年四季錯落地開放著。如果搬去老屋,那些花放哪里呢?還有父親。父親喜歡寫作,他把客廳改造成了書房和茶室。每天晚上,父親都會燙上一壺茶,然后坐在電腦前,看東西,寫東西。母親呢,則關緊臥室門看她鐘愛的電視劇,這已經成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如果搬去老房子,父親那些書柜放哪里呢?
父親因為身體原因,戒了煙,也很少出去應酬,寫寫字,看看書,或是和母親去河邊走步,是他全部的生活內容。如果搬去老房子,父母的生活內容都會改變,老人辛勞一生圖什么呀?不就是晚年能過得安逸一些嘛。這一切很可能因為自己的婚事而葬送掉。
沙東問盧夏,我們在老屋結婚行不行?盧夏大眼一閃一閃地說,你說行就行,我聽你的。沙東知道盧夏不是一個多事兒的人,她愛他愛得很純粹,她當初追他的時候就表示過,她喜歡的是他沙東這個人,別的都不重要。現在女孩子的話能信嗎?她們一旦上手了,就變了。即使她們不變,她們的家人也會提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她們也就隨之轉變,到最后不歡而散。沙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但他不在乎,那樣的女孩子散就散了。沙東有迷人的容貌和一雙長腿,這就注定了他的身邊從不缺漂亮女孩兒。當然那是在和盧夏來往以前。認識盧夏后沙東就安分了許多,QQ簽名也換成了:本草有主,鮮花所屬,甜蜜幸福,請勿松土。相識的人都說,看來沙東這次是認真的。所以,別的女孩子說的話沙東不信,但他相信盧夏。三年來盧夏一直沒有變,善解人意,大大咧咧,對錢物不敏感,貌似吃虧的事兒到了她那里都云淡風輕地化為無形。要說一點沒變也不準確,應該是行情看漲。
在沙東交往過的女孩子里,盧夏算不上是最漂亮的,頂多算中等偏上一點。容貌還算清秀,主要是形體好,從內向外散發著一種沙東說不明白的氣息。從后面看,盧夏的脖子白而挺,像高貴的天鵝。而且這些氣息是一點一點散發出來的,后勁特足。盧夏話不多,不會賣弄,她的優點是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這就更讓人感到愜意。后來呢,沙東有點嫉妒她了,她那些無處不在的優點簡直是讓他自慚形穢。
B
在沙東母親過生日的時候,盧夏嚷著要送她一件特別的禮物。那天他們去了俄式風格的華梅西餐廳,沙東父母都是學俄語的,曾在莫斯科國立大學留學,至今仍在一家軍工企業擔任資料翻譯,因此有濃厚的俄羅斯情結。吃飯的時候大家一直盯著盧夏隨身帶來的大包包,猜測里面是什么禮物。后來盧夏說,我去下洗手間,說著拎著她那個神秘的大包包走了。沙東的母親看沙東,什么禮物還得去洗手間拿出來。盧夏路過服務臺的時候,把一個東西交給了服務員,又認真地叮囑著什么。這太有意思了,一家人的胃口都被這個平時低調安靜的小姑娘調動起來了,他們要看看她能弄出什么花樣來。沙東不以為然,現在人都喜歡玩兒創意,沙東猜盧夏可能會推出來個插滿蠟燭的大蛋糕,或是一大捧鮮花之類的。當盧夏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沙東一家簡直是驚呆了。盧夏穿著潔白的芭蕾舞短裙,頭帶著一頂閃閃發光的銀色王冠,足蹬一雙白色的舞鞋,邁著有韻律的步子走了出來。她優雅地向他們行禮,然后向服務臺頜首示意,隨后,那首熟悉的交響樂在大廳里驟然響起。
哦,柴可夫斯基!一聲驚呼,從沙東父親張大的嘴巴里沖了出來。
天鵝湖!沙東的母親也情不自禁地喊道,隨后雙手合十,抵住張開的嘴巴。
盧夏微笑著,雙手在正面的腹前成自然圓,提起足尖——
瓦卡諾娃派,沙東母親說,古典芭蕾。
沙東驚異地看著母親無比生動的臉,問:媽,您也會跳芭蕾?
她當然不會,父親用手打著拍子,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我們只是懂怎樣欣賞芭蕾。
盧夏的手臂開始像波浪般地起伏伸展,然后隨著音樂的節奏開始滿場彈跳飛旋……
這簡直太讓沙東感到吃驚了,他張著嘴巴看著起舞的盧夏,感到有些不真實。之前好像也聽盧夏說過小時候學過舞蹈,后來因故放棄了。盧夏身體的柔韌性他也是領教過的,她甚至能在很小的空間內,做出持續快速的響應,把他一直送到云上。但是他從沒看過盧夏跳舞,更沒想到盧夏會跳芭蕾舞。此刻的盧夏像一道光影,拖著搖曳的尾巴在優美的音樂中穿梭。白色的光影重疊著白色的身體,在沙東的腦海里來回交織,最后竟化作他心底的一句自嘲:靠,難道是傳說中墜落人間的精靈,被我不小心揀到了。
沙東記得有一年中秋節,盧夏來家吃飯,全家人一邊吃一邊看中秋晚會。沙東看得乏味,想調臺看看有沒有球賽,這時,那個快樂男聲的冠軍就抱著吉他上場了。盧夏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她喊,別換臺別換臺,我最愛聽他唱歌了。沙東不以為然,有那么好嘛。
好好,盧夏忙不迭地說,歌唱得好聽,吉他彈得也好。
拉倒吧,沙東笑道,我咋沒覺得好呢。
什么?盧夏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電視。
像個花癡。沙東又說。
沙東母親跟沙東擺擺手,別打擾盧夏聽歌,沒見她喜歡聽嗎。
什么?盧夏又看了他一眼,你們說什么?說完又轉頭去看電視。
那個歌手終于唱完了,盧夏意猶未盡,就唱一首呀,太可惜了。
鐵桿粉絲?沙東說。
嗯嗯,盧夏喝了一口飲料,我就是他的鐵桿粉絲,超級的。
那你是喜歡聽他唱歌呢,還是喜歡看他這個人呢?沙東問。
都喜歡,盧夏不假思索地說,歌好聽,人也帥,彈吉他的男生最帥了。
沙東笑了,搖搖頭。
沙東,盧夏笑著看他,你要是會彈吉他就更帥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彈吉他。沙東說。
啊——盧夏瞪大了眼睛,眼里射出了光亮,怎么沒聽你說過?認識你好幾年了,你從來都沒說過。
難道人家練過如來神掌也要說給你聽嗎?沙東轉過頭,起身走了。
真的嗎?阿姨。雖然覺得沙東說的不像正經話,盧夏還是去問沙東母親,沙東真的會彈吉他嗎?
沙東母親笑,我不知道呀。
盧夏目光黯淡了,又不甘心,轉身去問沙東父親,叔,沙東會彈吉他嗎?
沙東父親把一杯啤酒倒進嗓子里,眼神兒刀子一般追著沙東細長的背影,不知道,反正從小到大我是沒看過他彈吉他,但我能確定,有一樣本事他一定會無師自通。
什么本事?盧夏問。
吹牛。沙東父親回答。
C
沙東的母親簡直喜歡死盧夏了,她甚至把她當做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地寵著,特別是在那次跳舞以后。沙東的母親說,看她起舞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年輕時代的烏蘭諾娃,光芒四射。沙東的父親卻嘆氣,看看咱們不爭氣的兒子,連大學都沒考上,跟人家差著天地。
你別這樣說兒子,沙東的母親說,咱兒子陽光帥氣,倆人兒站在一起多般配呀。
那是表面,沙東的父親說,里邊呢?
你看你看,你又這樣說兒子,沙東母親不高興了,盧夏喜歡就行唄,又不跟你過。
說他咋地,我當他面也這樣說,沙東的父親好像一提起這茬就有氣,都是你慣的,一事無成。你看看這些年,他除了玩游戲、喝酒,干過一件正經事兒沒有,你說有沒有?
簡直身無一技之長。沙東父親又說。
沙東母親嘆了一口氣,你說咱兒子在學習上一點兒不隨我們?不要求他名牌大學,弄個本科也行啊。
還本科,連三本他也考不上,沙東父親說,就賣一張人皮,一肚子稀粑粑。
你看你,還越說越來勁了。
沙東母親知道,近兩年男人和兒子的關系很緊張。其實責任在老子,他老是黑眼兒白眼兒看不上兒子,這算是代溝吧?還有兒子也確實屌了點,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這樣呢。閨蜜黃鶯說過,孩子生來自帶風水,將來過什么樣的日子都是定數,我們不用過分操心。黃鶯也非常喜歡沙東,當成自己孩子似的寵著,不是給買衣服就是買鞋,都是牌子的。沙東也喜愛黃鶯,一口一個鶯姨媽。黃鶯老公老譚在單位管供應,手里掌握著近億元的采購權,是供貨商們爭相供奉的財神爺。與人相比,自己只能算清貧的知識分子。黃鶯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在鐵中,人常說的兩朵?;ㄩ_一個班里了,就是在說她和黃鶯。她們是要好的姐妹,一對美人,誰更漂亮一點呢?老沙是這樣評價的,林榕性格安靜,是一種端莊典雅的美;黃鶯外向活潑,是一種,怎么說,風情美。
那不正是你們男人喜歡的嗎?林榕說。
喜歡什么?老沙問。
風騷美唄。林榕說。
我說的是風情……老沙說。
有區別嗎?林榕說。
也差不多,老沙笑了起來,喜歡歸喜歡,大多數人不會娶,怕后背長綠毛。
黃鶯打來電話的時候是周日的上午,外面陽光很好,沙東父親說去文化宮打乒乓球了。林榕一個人在家侍弄花,中秋一過就要種香雪蘭了,這時候下種,春節的時候正好開花。林榕把種子用矮化夜泡過后,種在了兩個長條形的木制花盆里,那是她特地從宜家買回來的,專門種香雪蘭用的。
林榕,說話方便嗎?黃鶯在電話里問。
方便方便,我一個人在家,林榕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有進展沒?”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黃鶯好像情緒不高,我怎么這么心虛呢?
你不會真愛上老沙了吧?林榕吃吃笑。
要是老沙愛上我了呢?黃鶯說。
林榕心里“咯噔”一下,黃鶯我們見面說。好,一會兒“韓都”見。
一年前黃鶯突然離婚了,黃鶯把這個消息告訴林榕的時候,林榕驚呆了,她不理解,她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怎么還會遇上這種事?她勸黃鶯,能將就,就將就一下吧,孩子都這么大了。黃鶯的女兒在澳大利亞留學,明年就畢業了。黃鶯說,拜托,是人家老譚不要我了,老譚在外邊找了個二十多歲的女大學生,孩子都兩歲了,是個男孩兒。
人家是想要個兒子續香火,好讓他死后能進譚家祖墳。黃鶯哭著說。
老譚是受黨教育多年的干部,怎么還信這個?林榕驚道。
信的,老譚在老家花了很多錢重修了譚氏祖墳地,還蓋了一棟別墅,留著退休后帶著小老婆去過田園生活。
我讓他過田園生活,黃鶯咬牙切齒地說,我讓他去過監獄生活,我去舉報他。
那你不什么都沒有了嗎?林榕說。
說的是呢,黃鶯泄氣了,不差這我早就去舉報他了,為了女兒我也只能忍著,我真是失敗呀。
盡管黃鶯整日哭哭啼啼的,但也只能接受現實。老譚凈身出戶,給她和女兒留下了兩套大房子和一筆可觀的存款,可觀到超出了黃鶯和女兒的想象。但黃鶯仍然恨老譚,老譚給她的晚景涂上悲催的一筆,令她前半生的榮光黯然失色。
尤其當她面對林榕的時候,她們雖然是要好的同學,但女人們還是會暗地里比較一番的。林榕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公派留學的機會,黃鶯大學畢業后分到了企業,林榕算是贏了第一輪。感情方面呢,林榕嫁給一起留蘇的同學老沙,給人以前途不可限量的感覺。黃鶯嫁給了單位里的一個小科員,其前途屬于未知數,這樣,黃鶯自然就輸了第二輪。但世事的變遷誰能預料,許多年過去了,命運的天平開始傾斜。林榕夫妻先后晉升高工,黃鶯的老公老譚提到了廠級,主管供應的副廠長。技術職稱碰到了實權派,在商品經濟社會里頓時沒了可比性。黃鶯一百八十平米的聯排別墅,和林榕八十平米的回遷房,優劣頓時分出了高下。
至此,黃鶯結結實實扳回了一局。
林榕夫妻曉得這差距,只能在精神世界里昂揚著自己,林榕把自己家的客廳侍弄成了花園,綠植混搭著老沙的書柜、茶臺,一派書香氣息。林榕時不時地會告訴黃鶯,老沙的小說又發表了。黃鶯會一驚一乍地附和,是嘛,姐夫太有才了。這時候的林榕心里有了幾分受用,她也只能用些小小的高雅,和強大的世俗做些對抗。
現在,黃鶯的城堡坍塌了,林榕在同情好姐妹的同時,也取得了某種心理平衡。她安慰黃鶯,你也是個精明人,老譚和那女人過了好幾年,你難道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察覺嗎?黃鶯搖搖頭,他要是不想讓你知道,你是沒法曉得的。就說老譚,這些年對我也是噓寒問暖,買金買銀,裝得還不是像好人一樣。再比方,我說的是打比方,如果你家老沙有了外遇,會讓你知道嗎?你肯定不會知道,因為你和我一樣,根本不會往這上面想,男人壞極了。
林榕笑了,我家老沙沒有錢。
林榕,你太out了,黃鶯說,有的出軌和錢沒關系,和人有關系,你們家那倆男人多招風。
我啥也不懂,林榕哧哧笑說,你知道的,我和外邊的世界沒有關系。
危險,你非常危險,黃鶯說,真的,不信你以后留心點,你這樣傻傻的不設防,早晚步我后塵,男人沒有好東西。
D
林榕趕到韓城料理店的時候,黃鶯已經等在那里了。黃鶯妝容精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從離婚后,黃鶯體重掉了二十多斤,下巴更尖了,少了許多贅肉,輪廓越發清晰起來。林榕坐過去,摟著黃鶯瘦削的后背。
我們是不是做得過了,黃鶯看著林榕,有點恍惚,我心里恨男人,但不該把你拖進來,我這樣做是不是很自私?
這么說有結果了?林榕臉色見白,來時路上的興奮已經消失,是不是老沙?
黃鶯點點頭,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可這結果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我們興高采烈去促成,然后又讓自己飽受打擊,我們可能錯了,林榕。
你不用自責,林榕說,我就是想借此認清一個人,省得重蹈你的覆轍,說結果吧。
我們開了房,我趁他洗澡的功夫跑了出來,之前我們擁抱了一會兒,沒做別的,對了,他還摸我屁股了,隔著褲子。
給你說著了。林榕沮喪地說,說著給丈夫老沙打電話,喂,你在哪里,還在打兵乓球嗎?電話那邊的老沙有些慌亂,說還在玩兒。林榕說,好,你在那里等著我,我馬上就到。老沙說,別別,你別過來,我已經走了,看到一個同事,想找個地方聊聊。林榕問,哪個同事呀,叫什么名?老沙說,叫,叫……你不認識。林榕火了,放屁!你的同事不就是我的同事嗎?我咋會不認識?電話那邊不吱聲了。林榕說,你房也開了,人也偷了,還他媽裝什么好人,馬上給我滾回家來!
放下電話,林榕就落淚了,男人果然沒有好東西,我和他離婚——
這時黃鶯的電話響了,黃鶯說是老沙,說著按開了免提,老沙問黃鶯你去哪了,林榕好像知道了。黃鶯說,是知道了,我現在就和林榕在一起。老沙說,啊,你們這是整的什么事呀?黃鶯說你回家吧姐夫,好好跟林榕認個錯。
掛上電話,黃鶯說,是啊,這叫什么事?我也是讓自己的事搞昏頭了,都怨我,攛掇你合伙算計老沙,這又能證明什么呢?
能證明男人確實不是好東西,林榕說,也能證明你黃鶯是我最真誠的好朋友,好同學,一輩子得你一知己——足矣!
老沙回到家的時候,在外邊喝了酒,見到林榕后就不停地搓手,嘆氣。
現原形了吧?林榕冷笑,男人都他媽是動物,在家吭哧癟肚都不正經玩活兒,出外邊卻來勁兒了。
林榕,我對著燈說話,我們什么都沒干,就是嘮嘮嗑。
開房沒?林榕問。
開了,我們就是找個說話的地方。
洗澡沒?
洗了,跳舞跳一身汗。
摸人屁股沒?
……她這都跟你說了,我明白了,這壞娘們兒是在給我下套,我找她去。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林榕冷笑,我和人說話說得滿滿當當,我說所有的男人都學壞了,咱們家老沙也不會,真打臉啊!
林榕,這不能都怪我吧?是你讓我多陪陪她的,說她如何如何可憐,誰知你是為她創造一切機會,讓她來勾引我,這對我公平嗎?再說就算我有開小差的動機,但不是沒形成事實嗎?
沒形成事實?那是我的好閨蜜沒給你機會,如果這不是一場考驗呢?你是不是早和野女人滾一塊去了,老沙,你背叛了我,怎么辦?你說。林榕面若冰霜。
還來真的了,好好,算我錯了行不?但最多算未遂吧,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
不給,你能和黃鶯約會,就能和別的女人約會,但我不去證明了,沒那個精力。老沙,我給你自由,咱們離婚吧。
離啥婚呀,我他媽冤枉死了!老沙表情扭曲地喊,那黃鶯擺明沒安好心,她的婚姻完了,還想拉上你當墊背的,這心思用腳都能想出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承認我有錯,在那一刻動了歪心思,但沒結果呀,罪不當死吧?咱們孩子還沒結婚呢——
提到孩子,林榕就哭了起來,我也沒說你原本就是一個壞人,你要是能抵得住黃鶯的誘惑,我得多高興,我得多幸福,我做夢都會笑醒的你知不知道——你了解我的,我有潔癖,我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你這是判我死刑啊。老沙落淚了。
我們暫時分開,孩子結婚前我們不走法律程序,也借此冷靜一下,反思一下我們的婚姻。明天我搬到黃鶯家住,直到沙東結婚前我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
都是這個壞女人,先用下流手段勾引我,再用大別墅勾引你。老沙恨得直咬牙。
老沙,不要罵人家,也別把我想得那么齷蹉,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不貪圖物資享受。
林榕,你忘記伏爾加河了嗎?你忘記“白色玫瑰”了嗎?
我沒忘,林榕哭得更厲害了,是你忘了,我不能容忍背叛,我們必須分開,我寧愿孤獨至死,也不將就被玷污的愛情。
E
鶯姨媽,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沙東大眼一閃一閃地問,我媽去你家都一個多月了,我爸整天垂頭喪氣的,喝完酒就唱歌,他們到底怎么啦?您一定知道的,我媽和您是最要好的姐妹。
他們鬧點矛盾,過段時間就好了,黃鶯說,你說你爸老唱歌,唱什么歌?
《白色玫瑰》唄,他也不會唱別的呀,嗚里哇啦地唱三十多年了,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我現在能一字不差地用原文、原腔、原調唱出整首歌曲,我發誓,我從來沒有學過俄語。
東兒聰明。
哪里是聰明,沙東說,是灌的,從生下來灌到現在,想不會都難,就說俄語那個嘟嚕音吧,一般人都覺得挺難學的,我生下來就會。
這也算是遺傳吧,你父母都是留蘇學生,從小耳濡目染的。你說的《白色玫瑰》,那里邊有他們的初戀,你父母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是在留學的時候走到一起的。聽你母親講,他們那時經常在假期里沿著黑海,第聶伯河、伏爾加河畔旅行,盡情領略東歐平原怡人的風光。但你父親最終征服你母親的撒手锏,卻是“溫柔五月”樂隊的代表作《白色玫瑰》。當時樂隊主唱叫尤里·沙東諾夫,是前蘇聯家喻戶曉的明星,八十年代曾風靡整個東歐。你父母是他的忠實粉絲,甚至不惜花費半年的生活費也要去聽他的演唱會,為此他們經常餓肚子。
所以我叫沙東?沙東問。
是的,黃鶯說,他們沒跟你說過?
沒有,沙東有點沮喪,我對他們的了解絕對不會比您多。
當然,黃鶯笑了,我是你媽唯一的閨蜜嘛,再說,有些話也是無法對小孩子說的。你爸呢,當時只是你媽的追求者之一,還包括兩位蘇聯帥哥同學,他們稱你媽媽為東方美人。你爸是一位有心人,有一次你媽過生日,你媽當時自己都忘記了,你爸請她吃了罐燜羊肉,喝奶汁口蘑湯,還送她一大束白色玫瑰花。你媽感動得都哭了,你想想沙東,那可是在異國他鄉。最后你爸和餐廳的琴師合作,為你母親演唱了“溫柔五月”不朽的經典——《白色玫瑰》,在餐廳全體客人和服務人員的熱烈掌聲中,你爸手捧著玫瑰單膝跪地,向你母親真情告白。
哇!沙東抱緊雙臂打了個激靈,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老爸當年竟然那么浪漫。可是,他們現在怎么啦?那么好的感情,這么會要分開呢?
黃鶯嘆口氣,這事也怨我,可我怎么能跟你說出口呢?
告訴我吧鶯姨媽,我不是您干兒子嗎,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幫幫他們?沙東說。
黃鶯抬起頭淚眼蒙蒙地看著沙東,東兒,不要怪鶯姨媽。
不怪,沙東搖搖頭。
鶯姨媽的家庭散了,鶯姨媽開始瘋狂地憎恨男人,認為男人都是負心人。但你媽依然相信你爸爸永遠不會背叛她,我整天和她倒苦水,這種負面情緒也影響到了她。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吧,你媽竟然要試探你爸爸,用美人計。女人之間都是暗地里較著勁的,好朋友也一樣,所以我自告奮勇地要扮演美人,去勾引你爸爸,好挫挫你媽的傲氣。你說這不是吃飽撐的嗎,都年過半百了,還弄這一出花花事兒,說起來都丟人。
我爸經受住考驗了嗎?沙東問。
怎么會?黃鶯說,有你媽里應外合,有你漂亮的鶯姨媽投懷送抱,哪個男人能受得???
你們……
沒有,東兒。最后一刻鶯姨媽撤了。我不能那樣做,那樣就把你們家徹底毀了。我現在很后悔,你媽媽遭受到了巨大打擊,我們都瘋了,我們是蠢女人。現在糟透了,以你媽媽的個性,即使你爸爸沒越雷池她也不會原諒他。但他們暫時不會離婚,因為你。
因為我?
是的,他們約定暫時分開,在你結婚前他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給他們點時間東兒,孩子是夫妻的情感紐帶,你才是挽救他們婚姻的重要一環。
是啊,我應該做點什么,沙東感到惶恐,我能做點什么呢?我真沒用。
F
忙完業務交接,沙東看看表,已經快中午了,新同事說,沙經理我們請您吃中飯吧?您頭一天來上班。沙東說謝謝你們,我今天有事,改天我請大家。走出單位,他想,自己有什么事呢?其實什么事也沒有,他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些事情。自己今年虛歲三十了,古人云:三十而立。自己呢,依然一事無成。這些他過去并不覺得怎樣,但當父母的婚姻出現了問題,自己的婚期也漸漸臨近,他突然感覺到了惶恐和無力。所以來到小城也摻雜著逃避的成分,沙東覺得自己不夠男人,這想法讓他沮喪無比。
他沿著海邊公路向東走去,同事告訴他那里有飯店和酒吧,但開不開不知道。過了旅游季節,好多買賣都辦理了歇業。海邊空蕩蕩的,海浪懶懶地拍打著礁石,發出單調的“嘩嘩”聲。海面一望無際,有幾只海鷗不知疲倦地盤旋著。拐過街角沙東就看見了那個酒吧,門口擺了許多瓶子,生著鐵銹的牌子上有一個“藍”字,這個酒吧應該就叫“藍”吧。
沙東上前一推,門居然開了,伴著一聲清脆的風鈴聲。他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瓶啤酒慢慢喝著,窗外可以看到海,可他不想看,初次見到海的驚奇已消褪,剩下的只是單調的潮聲催發出的寂寞而已。酒吧里沒有其他客人,吧臺里站著一個女孩,伏在柜臺上看手機。有叮叮咚咚的吉他聲傳來,很輕,但旋律很好聽,他覺得耳熟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曲子。沙東循聲望去,一個很小的演臺上坐著一個年輕的歌手,低著頭彈琴,一束燈光打在他藍色的頭發上,像藍色火苗。沙東叫來服務員,點了一瓶啤酒送給那彈吉他的歌手。過一會兒,結束一段旋律后,那歌手拎著啤酒走了過來。
謝謝你,帥哥。歌手說。
彈得真好聽,沙東示意男孩坐下,是什么曲子?
斯卡布羅集市。
真好聽!沙東和他碰了下瓶子,我叫沙東,是那邊大阪超市的,剛從沈陽過這邊來。
歌手笑了,我叫阿文,在這里駐唱。對了,我也是剛從沈陽過這邊來的。
阿文的年齡和沙東差不多,戴著一副黑色板材眼鏡,顯得很斯文。沙東說,怎么會跑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駐唱?阿文說這里是他老婆的娘家,老婆要生了,以后還是要回沈陽的。沙東說,祝賀你,要當父親了。二人又碰了一下瓶子。
學那個東西難嗎?沙東說。
什么?阿文問。
彈吉他。
阿文笑了,想學就不難。
沙東一怔,想了想說,精辟。
沙東說,從小到大,老師、家長都說過許多類似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了,剛才聽你說,我覺得很入心。
阿文說,是我們長大了,有了聽這句話的心境。是啊,沙東傷感地說,我虛歲都三十了,在家人眼中一事無成。
一年后沙東回到了家鄉,盧夏發現沙東的頭發留了起來,樣式有點復古,像八十年代的發型。鶯姨媽告訴沙東他母親林榕心情平靜了許多,已經回到了家里,但夫妻二人仍然分房睡。鶯姨媽說,他們會和好如初的,只是欠一個契機。沙東說,交給我了鶯姨媽??瓷硸|自信滿滿的樣子,黃鶯很欣慰,說東兒長大了。沙東選了個日子,要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地點是露西亞西餐廳。沙東已事先了解到,那家餐廳新來一個地道的俄羅斯大廚,叫伊蓮娜。
到了飯店后,濃郁的俄羅斯情調令林榕心情大好,他對丈夫說,你看咱兒子今天的打扮,怎么看上去有點……老沙顯得有點受寵若驚,這是一年來林榕頭一次和他主動說話,他說,是啊,看上去挺像當年的尤里·沙東諾夫。沙東穿了一件短牛仔上衣,白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顯得充滿了朝氣。
老沙說,今天我來點菜。沙東笑了,說爸我已經點完了。老沙撇撇嘴,你知道啥好吃?沙東說知道。因為事先已預訂,菜品很快就上來了。有罐燜羊肉、串燒培根三文魚、紅菜頭沙拉、炒奶油蘑菇、伏爾加濃雞湯、酸奶油煎土豆絲和一瓶自制的藍莓葡萄酒。老沙和林榕的眼睛瞬間亮了,老沙說,這都是你點的?沙東點頭。盧夏說,太棒了,看上去就有食欲。林榕有點激動,我兒子太了解我了,都是我愛吃的,罐燜羊肉——我多少年沒吃過了。
沙東在杯子里倒滿藍莓酒,然后向服務員打了個響指,服務員用一輛銀光閃閃的車子推來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沙東和盧夏舉起杯說,爸媽,今天是你們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珍珠婚快樂!老沙和林榕都愣住了,顯然他們已經忘記了這個日子。老沙想了想,看著林榕說,還真是,一晃都三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林榕看著那束白玫瑰,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謝謝孩子們,你們有心了。這時餐廳里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吉他聲,盧夏回頭望去,看見一個藍色頭發的歌手正在彈琴。盧夏說,咱們給叔叔阿姨點首歌吧?沙東說,不用點,我自己唱。說完沙東走過去和那個歌手說著什么,那歌手笑著用手比劃OK的手勢,把吉他借給了沙東。
沙東回來抱著吉他坐下了,盧夏說,他們的琴都很貴吧,別給人弄壞了。沙東說,這是演奏吉他,兩萬多一把。老沙連忙說,快給人送回去,鼓搗壞了咋辦,你又不會彈。話音未落琴聲已經響起,沙東用嫻熟的指法彈出一大段華彩的旋律。盧夏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沙東父母說,沙東會彈哎!林榕也驚喜地說,是啊,他彈的是“溫柔五月”的曲子。沙東說,把一首《白色玫瑰》送給老爸老媽,祝你們在未來的日子里彼此珍惜,永遠幸??鞓?。說完,沙東用俄語唱了起來:
窗外暖和了一些,嚴寒猶在
走進這扇門,仿佛追身于七月的花園
我好想溫暖你們啊,白色的玫瑰
在眾目睽睽下把你親吻撫慰
林榕和老沙的眼睛濕潤了,他們情不自禁地加入了進來。盧夏聽不懂他們唱得什么,但這一家三口的歌聲真的動聽極了。
白玫瑰啊白玫瑰,刺也變得毫無防衛
嚴寒怎么對待你,像個藍色冰柜
人們用你們點亮節日
然后在寒冷的窗臺上任你枯萎
……
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沙東一邊唱一邊用熱切的目光看著父母。母親依然傻傻地陶醉在歌聲里,父親好像明白了,他對林榕說,咱們有個好兒子。說完就用手摟住林榕的肩頭,林榕似乎掙了掙,但沙東父親摟得更緊了,他動情地豎起大拇指說,沙東,爸爸媽媽為你驕傲。沙東聽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轉過頭去。盧夏用紙巾,給他輕輕擦拭。沙東淚眼朦朧看著盧夏說,我是你心中喜愛的那種男孩嗎?盧夏大聲說,是!他們動情地擁抱在一起。在盧夏耳邊,沙東輕聲說,一切都會有的。
什么?盧夏問。
只要我們想要,都不難。沙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