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淺政明：日本動畫電影新趨向

姜 濱 方 瀅

(江西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在第26屆(2017)安納西國際動畫電影節上，湯淺政明執導的《宣告黎明的露之歌》(以下簡稱《露之歌》)摘得最高榮譽“水晶獎”，成為本屆最佳動畫長片。同年9月的渥太華國際動畫節里，他的作品《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以下簡稱《春宵》)獲得動畫長篇部門的最高獎項。這是53歲的湯淺政明繼《心理游戲》后，時隔13年的動畫電影創作。但實際上，“湯淺政明”這個名字早已烙印于日本動畫界，因他所代表的一直是一種新的力量、新的趨向。

一、“湯淺政明式”視聽風格表現：個性化

(一)角色形象“顛覆傳統”

角色形象設計是動畫電影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人物形象的設計可以決定一部作品吸引的受眾人群范圍。動畫創作者的人物角色設計，包括人物的外貌形象、性格特點、個性化語言等，以此來表現人物獨特的性格特征。大部分獨立完成創作的動畫電影，首先需要考慮的是故事里主要角色的外貌形象設計，這一點除了基于故事背景和人物的性格特色外，形象“畫風”是否符合新時期受眾群體的審美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湯淺之所以在動畫領域比較小眾、接受度相對不高，大部分原因也是由于其十年如一日的獵奇、粗獷甚至些許“惡心”的畫風，將一大批“視覺系”觀眾拒之門外。在他的早期創作的作品里，信馬由韁的筆觸更為明顯——《心理游戲》除了粗糙的、不規則的人物外貌形象外，偶爾在人物表情特寫時通過將人物的手繪和實拍拼接來KUSO現實人臉的手法，也令大部分觀影者對作品提前“宣判”。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湯淺后續的作品里明顯可以感覺到人物形象的不斷“親民化”，但是人物的整體設計仍然帶著“反傳統”的不羈格調。即使是“入門作品”的《春宵》和最不像“湯淺式”的《露之歌》里，人物外貌形象雖然“精致”不少，但也會顛覆地扭曲變形幾次。另外，怪異畫風也形成了“湯淺式”角色的獨特魅力，使形象變得更加有趣生動。例如，《露之歌》里的人魚就一反傳統美丑的定義，以其銅鈴眼、大嘴巴成就了一個精靈般的角色。

溯源湯淺獨特風格的來處,可以發現他在“兒童向”動畫里出道時，就已經擁有了極度簡化、孩子般走形的造型感。也許也正是由于“蠟筆小新”“櫻桃小丸子”的影響，才使得湯淺內心保留著對動畫“玩趣”和“生機”的追求。

(二)敘事結構“游戲人間”

《路邊野餐》的導演畢贛曾說：“湯淺政明完全是天才。天才就是你永遠跟不上他的節奏。”湯淺擅長將自己的創作當成一個游戲空間，運用一些邏輯結構上的“花招”，使一條普通線性敘事下的故事豐滿成為一場絢麗的幻境，讓觀眾沉迷其中又回味無窮。

湯淺早期的作品《心理游戲》就是以“游戲”的敘事風格斬獲了一批忠實的粉絲。其中最炫目的要數開篇和結尾“走馬燈”式的快速剪輯，這兩段看似完全相同的一分鐘鏡頭里，前后暗示和總結了故事里每個人在同一個微小選擇的變化下得到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而湯淺在《春宵》里的敘事就帶有更多天馬行空的幻想色彩。故事改編自日本炙手可熱的新銳作家森見登美彥的同名小說。原著里講述的是一場貫穿春夏秋冬四季的“你追我趕”的愛情故事，湯淺在動畫電影里則將其全部匯聚在一個夜晚。在短發少女為尋找“偽電氣白蘭”踏上旅途、學長為幫少女尋找兒時繪本而開展征途的兩條敘事線下，從當天華燈初上到次日黎明將至，兩條敘事線平行交織，將所有的美好與荒誕都整合在短短的十二個小時之內，使得故事更加具有象征主義特征，更加貼合片名“春宵苦短”之意。

(三)視覺表現“寫意抽象”

湯淺政明的電影化風格表達非常成熟，視覺空間里的俯視、廣角、遠景、特寫鏡頭信手拈來，意識流的場景設計使得湯淺的動畫風格足以用“狂野”一詞來形容。他尤其注重線條的畸變運動,喜歡廣角拉伸、扭曲,常用另辟蹊徑的仰角拍攝來展現情緒和心理的變化。早在前期，湯淺在《蠟筆小新》和《櫻桃小丸子》的劇場版制作里，就形成了自己的鏡頭設計風格，不斷變化的拍攝視角下的人物，配以扭曲變形運動的背景，2D和3D空間的交融使整個畫面生動靈巧。

湯淺的每一部作品不僅視覺效果鬼斧神工，每個畫面也都有著很大的信息量。在《露之歌》里，湯淺通過將水做成不自然的立方實體來表現人魚們使用水的能力的超常性。如同在電影《2001年宇宙之旅》中導演庫布里克鏡頭下月球表面的四方巖石，這些像水一樣原本就沒有形狀的東西一旦被賦予了整齊的形狀后，受眾感官上就增強了物體“能指”的力量。

他曾說：“每當看到表面時,內心深處會有東西呼之欲出,提示我去變化一下,類似這樣是不行的嗎,那么這樣又如何呢?”他會將人物的思想和心理活動具象化，比如《春宵》中表現少女喝到美酒“偽電氣白蘭”時的畫面,將人體做透視效果展現酒從口腔進入滑過食管落入胃里的過程，粉嫩的畫面背景配上少女周身飛涌的蝴蝶,湯淺用這樣的視覺說服力詳細描繪了“偽電氣白蘭”的滋味。而一些特定的場景表現法也充分體現出湯淺的視覺創意：漫天的蘋果雨與鯉魚旗同時砸中表現兩人接受命運的指引迎接愛情；表達人物內心的糾結則用無數個人物自身的大規模辯論賽形成觀點博弈的場面。

在視覺畫面的營造上，湯淺的色彩和風格帶著一種“蒙德里安”幾何抽象派的意味，擅長運用線條、拼色和色塊的變化來展現一種“純粹實在”。《心理游戲》中西與彌的性愛鏡頭——斜面暗黑的船板與兩個飛速變換明亮七彩顏色的身軀色塊形成鮮明的對比，不斷運動的鏡頭和背景空間的橫斜，加上快節奏的人體輪廓色塊變化，展現了視覺色彩沖擊下淋漓的性愛體驗；《春宵》里大面積色塊拼接營造出的異世感，感冒之神侵襲京都時的灰暗背景與女主亮紅的裙子，感染流感的李白頹然的暗色調和女主打敗感冒之神后李白的紅潤面孔——色調已經成為湯淺講述故事的工具和預示情節的“捷徑”。

二、“湯淺政明式”主題意蘊傳達：現實主義

(一)獨特的意象符號

湯淺在動畫制作上慣常的大膽。他的作品題材幾乎都很另類，諸如人獸戀、記憶儲存、身體買賣等等。他從來不避諱將“性”“暴力”“黑暗”的元素投入其中，奇妙地令所有元素都服務于他的作品主題，不使作品因“敏感”因子淪為俗物。

湯淺擅長通過寄予一些物件來表達除了單純敘事之外的內在含義，這些物件重復地出現使其構成全篇不可忽視的意象符號。尤其是在《春宵》里，一些帶有人生旨意的符號在劇情里顯得尤為出彩。這部作品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擺脫俗套的有意思的青春片，故事里的“偽電氣白蘭”攜帶著神秘的身份牽引情節的發展。而就是這樣相同的一杯“偽電氣白蘭”，老人李白品出世事炎涼和孤獨寂寞，而少女喝出了緣分的牽引和人生的富足。在聚會上看似怪異的“詭辯舞”，連接的卻是青年一輩與老年一輩的崢嶸歲月，演變成一種融入社會的象征。最妙的是少女普通運轉的手表和老人們跑得飛快的手表，用具體物象來表達老年人時光的飛逝和短暫，明明是一夜未盡，對于老人卻是千萬歲月奔流而去。除此之外，校園祭上各類“充氣娃娃展”“胸部攀巖”“真人抓娃娃機”的活動，還有全片對于“內褲”和“身體”的惡趣味充斥著整部動畫。但是這些“味道濃郁”的惡趣味并沒有趨于惡俗，而是通過劇情的推進，針對“內褲”和“身體”的惡趣味也逐漸消散，就像是完成了使命的注射器，將感官上的刺激注入受眾意識中，目的只是在于故事的“知覺”能更好地被受眾感知。

(二)隱秘的現實解讀

湯淺的作品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生命的感慨，但不會呈現強烈的說教意義和教育的使命感。他不會僅僅局限于因果關系的邏輯線展開故事，而是將現實的無法預知感融入作品，隨意打破時空的藩籬。正如《心理游戲》，劇情無法用一句話完全涵蓋，每時每刻都在“超現實”地展開。但是精妙之處在于結尾的高潮里，主人公們奮力一搏想要逃出鯨魚肚子時，男主西通過奔跑途中的骨折和復原想到自己小時候潑掉不愛喝的牛奶被母親偷偷地放進他的飯食里，彌的姐姐奔跑時在因想到父母而分神時被腳上戴著的曾經救過的一只小狗的狗牌鉤住木棍救起，鯨魚老人拋棄家庭30年想要放棄生命時被自己救過的一只生物喚醒意識。在這段長達10分鐘的鏡頭里，湯淺想表達的只是影片開頭藏匿在男主的手機短信上的一句——你的生活是你選擇的結果。

不管是《心理游戲》里，他說“你的生活就是你選擇的結果”，還是《春宵》里“沒有任何人是一座孤島，與其哀嘆不已，不如溫暖度日”，或是《露之歌》里的“永遠追尋本心”，湯淺政明的作品最內核的思想一直在于：正如現實和生命的前進不止，人要從能做的事情一步步開始。

三、“湯淺政明式”文化元素應用：碎片化

雖然現代電影的商業化追求一種跨越文化的、共通的電影語言，但每個民族的文化差異卻是固有的，也正是由于這些文化的差異性，才賦予了動畫電影素材、風格與思想上的多樣性。

在湯淺的前期作品里，很難找到帶有明顯“日本文化”色彩的細節和情節，但2017年的兩部新作不難看出湯淺想要從小眾視野邁向大眾市場的野心與轉變：《春宵》和《露之歌》作為兩部青春片，除了題材和敘事基調更加溫暖之外，湯淺加入了不少代表性的碎片化日本文化元素，并將其巧妙地融合在電影環境里，將其“湯淺化”。如《春宵》里達摩不倒翁形象的酒罐和會演時的不倒翁公主、類似櫻花壓紋的街道、古典木質框架的房屋、日式丸橫骨燈籠，這些都營造了在那個不眠長夜里以現實為原型的先斗町。《露之歌》里則是通過漁場獨特的御蔭巖、沙灘、吊樓式連海建筑、屋檐下懸掛的白漆海膽、干活時的白色束額巾來塑造一個極具特色的日本漁村——日無町的生活景象。湯淺還從日本民眾信奉神道教的文化特質出發，塑造了《春宵》中的舊書書店之神以及《露之歌》里的御蔭神。湯淺還創新地將日本搖滾樂元素融入作品《露之歌》，以一首日本20世紀90年代的同名經典搖滾樂《想唱的情歌》來構建人類少年與人魚少女、父親與兒子兩個種族、兩代人的青春交叉點。

湯淺政明的孤傲、憂郁和狂放不羈更多地投射在他的動畫里，暴力、恐慌和道德的質疑在其中頻繁出現。于是，當2017年的《春宵》與《露之歌》推出時，有評價說要開始流于俗套做些缺失野心的雞湯故事。但是，一個暫別了惡魔與野獸，開始描述溫暖平和的人，他所攜帶的生命力是無法估量的。獨樹一幟的視聽語言表達、激情的敘事節奏和敏銳的生命感知力所造就的一個名為“湯淺政明”的動畫電影異世界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關注。作為一股攜帶著特立獨行風格的動畫電影新力量，湯淺政明不僅帶來新鮮的感官體驗，更多的將會引領一陣新的創作浪潮，激發跳脫于傳統動畫電影制作思維的新趨向和新發展。

注釋：

① KUSO：源于《死亡火槍》中的主角越前康介遭受敵人攻擊時的慘叫聲くそ(kuso)。隨著網絡時代的發展，中國一般認為是對一些圖片，文字，媒體發布的消息及官方文件的惡搞叫作KUSO。

② 蒙德里安：荷蘭畫家，風格派運動幕后藝術家和非具象繪畫的創始者之一。他是幾何抽象畫派的先驅，以幾何圖形為繪畫的基本元素。提倡自己的藝術“新造型主義”。他還認為藝術應根本脫離自然的外在形式，以表現抽象精神為目的，追求人與神統一的絕對境界，也就是現在我們熟知的“純粹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