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從小說到電影

王丹丹

(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河南 新鄭 451150)

《降臨》(

Arrival

)改編自美國華裔科幻作家特德·蔣的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這是一部非常與眾不同的硬科幻小說，與其他科幻小說相比，它觸及了一個人們一直身在其中，卻很少產生思考的領域——語言學。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內焦點敘事手法，以女主角露易絲·班克斯為女兒漢娜講故事的口吻，講述了漢娜短暫的一生，同時也講述了她與女兒相伴的大半生的經歷。漢娜的故事穿插在露易絲·班克斯的個人經歷與回憶之中，以片段化、非線性方式敘述，這與小說本身的主題及思想主旨極為契合。在外星生命體七肢桶語言系統的影響下，線性時間不復存在，徹底化為虛無，而女主角將以另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重新體會并審讀生命。

從《你一生的故事》小說篇幅、敘述風格、方式、內容和主旨來看，電影改編非常具有挑戰性，因為小說本身涉及語言學、物理學、數學等科學領域，沃爾夫假說、變分原理和費馬定律信手拈來，閱讀起來比較晦澀。舉個例子，電影試映后，原定片名《你一生的故事》被迫改名為《降臨》，由此可見一斑。語言，尤其是文字，本來就很難通過視覺呈現出極具吸引力的畫面，而較短的篇幅，又增加了電影改編的難度。

電影如果選擇徹底遵從原著，首先很難將小說場景轉化為令觀眾接受的視覺語言，其次容易變成枯燥的語言學和物理學討論，最后恐怕會變成原著讀者不滿意、電影觀眾不理解的兩面不討好的結局；進行全新改編，則既要遵從原著的科幻世界架構，又要重新進行視覺語言轉換，令電影觀眾理解特德·蔣原著的科學幻想概念，同時還要顧及原著讀者的閱讀體驗，這也是難以達到的境界。從電影的反饋來看，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對于原著的改編大體是成功的。本文將從視覺構建、敘事結構、內涵與風格三個方面著手，研究《降臨》對于原著小說的改編，對科幻電影改編策略進行粗略探討。

一、奇觀化視覺元素構建

在以往大量的科幻文學作品當中，故事背景往往以浩瀚無垠的宇宙為主，主角為各種外觀奇特的外星生命體，他們駕駛著形態各異的宇宙飛船降臨地球。星際戰爭比比皆是，星際旅行更是家常便飯，似乎所有外星生命體都愛到地球上“到此一游”。毫無疑問，這種設定讓故事充滿緊張感和危機感，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非常適合以銀幕的方式展現，因此，大量科幻小說被搬上銀幕，在導演的精心編排與演員的精彩演繹下，眾多優秀的科幻電影作品就此誕生。

然而，《你一生的故事》并不在此列。與其他科幻小說相比，《你一生的故事》更注重描寫外星生命體七肢桶的語言系統以及女主角的心路歷程，場景安排相對平淡無奇，很難給人以奇觀化的視覺感受。如果完全還原小說中的主要視覺符碼，電影中的視覺景觀勢必會略顯平庸，無法令觀眾產生強烈的心理震撼，因此，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與編劇埃里克·海瑟爾對小說中的主要視覺符碼進行了相對合理的大膽改編，既保留了原著的新奇之處，又為電影觀眾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一)外星飛船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特德·蔣對于外星生命體七肢桶駕駛的飛船著墨不多，僅以寥寥數筆帶過，言明全球各地共出現112架飛船，其中9架降落在美國。除此之外，故事內容便與飛船無關了。

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與編劇埃里克·海瑟爾將飛船數量改為12架，其中1架降落在美國。電影中外星飛船的外觀設定非常引人注目，與以往呈梭形、圓形或其他形狀的外星飛船不同，七肢桶駕駛的飛船異常巨大，形狀豎長，飛船頂端高達天際，形狀如同呈豎直狀態的貝殼。鐵灰色的飛船外觀與周圍如茵的綠色草地、橫斷山巒、海浪般的乳白色云霧產生了強烈直觀的對比。這種與常見外星飛船截然不同的外觀設定，為觀眾帶來陌生化、奇觀化的視覺沖擊，同時也引起了觀眾對即將出現的外星生命體的形態的濃厚興趣，為之后七肢桶的出場做了良好的鋪墊。

(二)外星生命體

作為科幻電影的主角，外星生命體的形象設定尤為重要。

小說中，外星生命體七肢桶并沒有直接出現在人類面前，與人類打交道，他們利用一種名為“視鏡”的工具與人類交流，這是一種“硅經過熱熔之后的產物”，可以傳遞立體影像與聲音。女主角露易絲·班克斯通過“視鏡”可以清晰地看到七肢桶的外貌，他們“有七根長肢，從四周向中央輻軸，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整個形體極度對稱……七肢桶的身體周圍排著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沒有眼皮。”這種細致的描述，讓讀者充分了解到外星人的外貌及特征，從而理解他們“不需要轉身，任何方向對它來說都是‘正前方’”的原因。這種達到極致平衡的身體構造，與小說中他們的語言系統和行為模式遙相呼應。

由于害怕“視鏡”引起普通民眾的恐慌，軍方第一時間封鎖了“視鏡”周圍的區域，用帳篷將“視鏡”遮蔽起來。女主角與七肢桶的所有交流，均發生在一頂普通的帳篷里。這樣的場景安排，令環境相對私密、安全，非常適合女主角學習、研究七肢桶的語言，但是，如果電影再現了這一場景，觀眾恐怕會覺得相當無趣，畢竟帳篷隨處可見，帳篷里的“外星人”也就顯得不那么奇特了。

電影《降臨》中，每隔18個小時，飛船底部都會打開一個入口，人類可以通過這個入口進入飛船內部。飛船內部重力幾乎為零，女主角與科學家、軍方代表沿著一條長長的方形甬道來到一面透明的巨大“墻壁”前方。這面“墻壁”的作用等同于小說中的“視鏡”，“墻壁”后，氤氳的云霧翻滾繚繞，七肢桶只顯露出深色的影子，形態仿佛是多足烏賊，詭異的頎長頭部，數條腕足若隱若現，配合著令人不安的音效，營造出一種詭異、驚悚的環境效果。

(三)交流方式

特德·蔣在小說中是這樣描述七肢桶如何寫出文字的——“它們也弄來一個平平的圓形屏幕，安在一個小底座上，一個七肢桶說完話后，將一肢伸入底座的一個大插孔里，一堆胡涂亂畫便會出現在屏幕上?！边@種書寫方式很像我們將文字輸入電腦的過程，敲擊鍵盤或使用手寫設備后，文字便顯示在屏幕上，區別是七肢桶直接將一肢伸入了“電腦”底座。這樣的設定在電影中無疑也會顯得比較無趣，雖然小說的重點其實是七肢桶的文字系統與書寫過程，而不是屏幕上呈現出來的結果。

電影也對七肢桶的書寫方式進行了相應修改。書寫時，七肢桶會伸出一只腕足，腕足頂端分裂成七條較小的分肢，從分肢的軸心處噴出黑色的“墨汁”，在空中書寫文字。當電影中的七肢桶猛然伸出腕足，七條分肢拍擊在“墻壁”上時，“攻擊”姿態所造成的震撼感和壓迫感自然是小說中的場景不能比擬的。

(四)文字符碼

七肢桶所使用的文字，在小說中被稱為“通用型語標文字體系”，是一種跨越了時間維度的文字。所有文字的筆畫相互交叉，無法提取出單獨的字、詞，當七肢桶想表達比較復雜的含義時，大量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幅抽象的藝術畫，這樣的“一團”文字，可以代表一段非常完整的含義。這種文字是可以被人類模仿并學習的。女主角正是因為學會了七肢桶的文字，才獲得了消解時間意義的能力，當她最終領悟到“七文”的玄妙時，更玄妙的體驗在她身上產生了。時間化為虛無，她站在此刻，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時存在，她擁有了一生的“回憶”。

導演和編劇通過對原著的研究，認真制作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語言文字體系，用以替代小說中不容易表現的文字形式。電影改變了七肢桶文字符碼的書寫方式和表現形式，七肢桶通過腕足噴出黑色“墨汁”書寫文字，文字呈現的意象為一個個接近漢字毛筆書法的“圓”，不同的字在“圓”的基礎上略有變化，以層層疊疊的“圓”來表意。當無數“圓”布滿“墻壁”的時候，為觀眾帶來了驚人的直觀審美感受。

正是這些可圈可點的改編，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基于原作理論基礎之上，又迥異于原作小說的科幻電影。

二、非線性敘事結構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女主角露易絲·班克斯是一位語言學博士，當外星生命體七肢桶駕駛飛船降臨到地球上時，迫切想理解七肢桶意圖的美國軍方找到了她，希望她能通過學習七肢桶的語言，了解對方降臨地球的目的。然而，在女主角班克斯博士學習七肢桶語言的過程中，奇詭的畫面在她的面前展開了。她，竟然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最初，這種看見是片段式的，通常在不經意間閃現。當她終于理解七肢桶的語言時，“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并至，我的意識成為長達半個世紀的灰燼，時間未至已成灰?！痹谶@一刻，時間不復存在，也不具意義，班克斯博士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以及女兒的一生。

整個故事中，有一條不甚清晰的主線——班克斯博士臨危受命去學習七肢桶語言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始終穿插著班克斯博士片段式的“回憶”，雖然其中很多回憶關乎尚未發生的未來，但仍然可以稱之為“回憶”。

敘事時間交叉并進，閃回閃前交替出現，無所謂開始與結束，不存在原因與結果，這便是《你一生的故事》最顯著的敘事特點。

《降臨》很好地遵循了這一敘事原則，在電影中，各種“回憶片段”不斷閃現，穿插在主線劇情當中，既烘托了電影的氣氛，又為電影增加了懸疑的色彩，再現了小說中的敘事手法。直到電影的高潮部分，女主角對于危機的處理方式，才令觀眾通過回顧劇情，最終恍然大悟。

非線性敘事結構，讓《降臨》與小說的風格極為接近，二者從內在到外在都有了本質上的相似之處。無論是視覺語言的構建，還是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安排，《降臨》都與其他科幻電影迥異其趣，也向我們展示了科幻小說與科幻電影的另一種可能——即便沒有壯觀宏大的視覺景觀，沒有激烈矛盾的戰爭沖突，其他領域的科幻作品依然可以十分優秀。

三、獨特的內涵與風格

在《開始寫吧!科幻、奇幻、驚悚小說創作》一書中，作者形容科幻寫作是“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不同，但必須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息息相關，并且邏輯自洽。只有這樣，才能讓讀者在感覺新奇的同時又能產生共鳴。《你一生的故事》就為我們展現了這樣一個全新的世界，它建立在我們原有世界的基礎之上，外星生命體七肢桶的降臨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巨大的改變。一種與人類思維方式全然不同的語言文字體系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打破了時間的藩籬。但是，這一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該怎樣定義這種“全知”人生的意義？一個個問題接踵而來，震撼著讀者的心靈。

這樣一部科學概念晦澀難解、視覺符碼平凡無奇、難以電影化的小說，通過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與編劇埃里克·海瑟爾的努力，最終得以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導演一貫緩慢的敘事節奏和拍攝手法，在某些時刻竟然令一部科幻片產生了田園牧歌般的美學感受。對于視覺、聽覺的藝術化處理手段，令電影比起小說增添了驚悚、不安的觀感。在面對未知的恐懼中，在不斷閃現的“回憶”片段中，慢慢揭示了電影的主題——面對注定悲劇的命運，你將做出何等選擇？并在真相揭曉的那一刻，令觀眾為女主角的人性光輝和無畏勇氣潸然淚下。

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通過改變女主角女兒的死亡原因，以及添加女主角通過“回憶”阻止世界危機的片段，極力為女主角增添了宿命的悲壯感和自由選擇的權利。這與小說的主旨不盡相同，卻更符合大多數人的思維模式和接受程度。

水墨般的七肢桶文字，為電影增添了東方神韻，令導演鏡頭中的世界具有東方式的審美情調。神秘唯美的畫面和對感情的處理，也讓電影頗具神秘感和浪漫主義色彩。令人遺憾的是，電影中的中國與現實的中國偏離太多，完全不符合東方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這也許是出自于他者的“傲慢與偏見”吧。除了電影對于美國之外的其他國家的誤解比較嚴重外，整體而言，《降臨》對于《你一生的故事》的小說改編是比較成功的，這也為其他科幻電影的文學改編指出了一條值得借鑒模仿的可行之路。